佳人医坊值夜班的规定,因为生意未见起色,便不了了之了。梅傲雪惦记着崔药师的事情,是以医坊打烊以后,她早早地回了景府。一踏进景府的大门,梅傲雪就感觉哪里好像不一样,府里的下人,一个个见了她,都笑嘻嘻的,分外亲切和热情。
梅傲雪孤僻惯了,突然之间遭遇这些,很不适应。此刻时候尚早,她干脆绕道去了百草苑,那里地处偏僻,一路上没有什么人,大片的荒草秃植,在凛冽的寒风中,愈加苍凉寂寥。崔药师的小院,一片漆黑,不见灯火,如荒村野林一般幽深落寞。梅傲雪跳进院里,驻足在门前,侧耳倾听之际,崔药师的声音却从身后传了过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
梅傲雪回过头,寻了一圈,最后在杜仲树上隐隐约约见到了崔药师的身影。
“师傅,你怎么跑到树上去了?”
崔药师望着远处的灯火,怅然道:“站得高,看得远,今天外面似乎很热闹呢。”
“只身漂泊,热闹和清冷,又有何区别呢?”
梅傲雪这句话,虽旨在安慰崔药师,又何尝不是句大实话呢?对于她和崔药师来说,无论多么热闹,心也终究是孤独的。
崔药师叹息道:“是啊,只是你与我不同,你有人惦记,而我,了无牵挂。”
“你若是没人惦记,那我过来做什么?”
“你?你是来看我的?”
崔药师望着梅傲雪,眼底有一丝的动容,只是这动容,淹没在黑暗之中,谁也无法窥见。
“你上午醉得厉害,我过来看看。”
“我已经没事儿了,你回去吧。”
“那你吃饭了吗?我去给你弄点饭菜来。”
“早就吃了,不过为了弥补你的遗憾,我决定明晚饿着肚子等你给我做。”
崔药师有心思开玩笑,梅傲雪便放心了许多,她道了别,转身正准备离开,崔药师那里突然又有了动静。
“接着。”一本书从头上抛了下来,正好落进了梅傲雪的怀里。
“这是什么?”梅傲雪摸索着手中的书本,一个字也看不清楚。
“你师娘的笔记,我留着也没什么用,送给你了。”
“师娘?”梅傲雪听到师娘二字,立刻就想起了兰香。
“赶紧走吧,再不走我这里就难得清静了。”崔药师说完,从树上飞下来,落到院子外面的石板路上。
“师傅,你去哪里?”
“出去走走,不要跟来。”
崔药师的背影渐渐消失于黑暗之中,百草苑变得更为冷清了。梅傲雪看了看院子里蜷缩成一团的大白鹅,突然有些羡慕它的无忧无虑。
回到思梅苑时,梅傲雪发现杏树上挂了许多灯笼。灯笼的颜色各异,绘画和工艺也不尽相同,一团团亮光从灯笼里透出来,或红或绿,或蓝或黄,悬挂在漆黑的夜空中,随风轻摇,较星空更烂漫,比街景更温馨。
“喜欢吗?”一个沉稳浑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梅傲雪顿觉眼眶酸涩,眼泪夺眶而出。
她没有动,也没有回头,更没有去擦拭泪水,她就木然地站在那里,不想让人窥见她的脆弱。她明明是要离开的,明明知道自己不该留恋和奢望的,明明已经忙得忘记了所有。可是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好像沦陷了。
“你怎么来了?”梅傲雪想保持平静,可是几个抖音还是出卖了她。龙影走到她的身前,粗糙的手指抚上她的脸庞,替她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傻丫头,你不会忘了吧?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特地为此赶回来的。”
梅傲雪是真的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以往的生日,苏芸总会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叨叨。现在,苏芸不在了,她以为没有人会在意,甚至连她自己都忘了,没想到龙影居然记得,还给了她这么大的惊喜。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
“苏芸告诉我的。”
“苏芸?”
苏芸如同一根卡在梅傲雪心底的刺,每每触及,都疼痛不已。许多时候,梅傲雪都借着忙碌来麻痹自己,可是夜深人静、独自辗转时,过往的种种,皆萦绕于脑海,挥之不去。人真的很奇怪,曾经的辛苦磨难,回忆起来却云淡风轻,而原本的平淡琐碎,回忆起来反而弥足珍贵。
龙影见梅傲雪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连忙补充道:“在到达郢都之前,苏芸曾托我好好照顾你,她希望你能真正安定下来,幸福快乐地生活,不要再流浪与漂泊。”
“若非不得已,我又怎会选择漂泊?”
龙影见梅傲雪意有所指,怕她再提离开的事情,遂转移话题道:“饿不饿,走,进屋吃饭去吧。”
外间的桌上满满当当地摆了几十种菜肴,桌子的正中央,是梅傲雪最喜欢的梅花糕,桌旁的六张椅子上,各放了一个青花高脚瓷瓶,花瓶里插着新开的梅枝,娇艳的红梅,或舒展嫣然,或含苞待放。梅傲雪和龙影坐在余下的两张相邻的椅子上,饭菜的热气缭绕在梅花枝间,幽香阵阵,铃音轻浅,琉璃灯泛黄的光,烘托出无比的温馨和浪漫。
“郢都不是没有梅花吗?这梅花从哪里弄来的?”
“我让人从别处捎来的,喜欢吗?”
“喜欢。对了,这帐顶的风铃,今天怎么突然出声了?”
梅傲雪第一次看到帐顶的流苏风铃时,还担心它们扰人清梦,不料它安静得出奇。梅傲雪曾经问过龙影好几次,龙影都一笑而过。此时此刻,龙影觉得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了,便笑道:“因为风铃以前没有心。”
“没有心?”梅傲雪偏着头,不得其解。
“嗯,也就是风铃里面的小铁珠,我今天特地命人把铁珠都加了进去。”
梅傲雪恍然大悟,接着又为另一件事困扰。
“那我今晚怕是难以入眠了?”
龙影一边往梅傲雪的碗里夹菜,一边笑道:“并不会,这风铃原来自西域的贡品,设计十分巧妙,铃内藏有暗门,铁珠碰撞约一炷香时间后,就会陆续进入暗门里,之后就再也不能发声了。正因为如此,它在西域被称作‘噬心铃’。”
“噬心铃?”
梅傲雪还在思索间,龙影笑着催促道:“快吃饭吧,菜都凉了。”
晚饭之间,梅傲雪忽然想起龙影受伤的事情,她不禁懊恼,龙影对自己如此用心,自己对他却这般迟钝。明明平日里经常牵挂的事情,一到节骨眼上,却被她抛在了脑后。
梅傲雪纠结的事情,龙影却毫不在意,相较于细枝末节,他更关注结果。这可能也是男人的理性与女人感性的差别所在。
梅傲雪经过再三确认,才对龙影的身体放了心。一顿饭吃下来,时候已经不早了,龙影要连夜赶回营地,梅傲雪依依不舍地送别。推开房门,外面竟然飘着雪花。琳琅满目的灯笼之下,雪花被染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如五彩的花瓣,飘然落下,堆积成满地的静谧,洗尽铅华。
“下雪了!”梅傲雪惊呼道。
龙影望着漫天的雪花,思绪也跟着纷繁起来。
“是啊,好像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雪天。可惜这里没有梅树,不然真有旧地重游的感觉了。”
梅傲雪望着他,眼底的依恋不言而喻。
“有没有梅树,并不重要,谢谢你今天回来陪我过生日。”
龙影望着她,笑问道:“那你准备怎么谢我呢?”
“你想怎么……”梅傲雪还未说完,龙影俯身堵上了她的嘴,一个绵长的吻,在雪地里肆意地纠缠。
许久,直到梅傲雪几乎失掉了最后一份气息,龙影才放开她,牵着她的手,无限眷念。
“多想一直这样拥着你啊,可是前方的将士们正等着我,我得走了。”
梅傲雪望着他,脸色微红,含情脉脉。
“你多保重。”
“等我回来。”
龙影的离去,带走了所有的繁华,灯光依旧,大雪纷然,床顶的风铃归于静寂,桌旁的梅枝红得落寞。一切恍如幻梦,梦愈美好,梦醒时就愈惆怅。梅傲雪的心凌乱如麻,虽无铃音侵扰,今夜她也注定无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