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傲雪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到百草苑的,总之,她的心情很复杂。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不知道父亲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对崔药师的感情,远比她不负责任的父亲要深。在这个世界上,没几个让她上心的人,崔药师勉强算得上半个。毕竟他们相处的时间不算长,以她慢热的性子,崔药师这“半个”已经是很不错的存在了。
自从得知崔药师和匈奴有关系,梅傲雪的心中便有了芥蒂,她虽没有热血大义,但是民族的情怀是融入骨血的,她真的不希望有一天,在个人和民族之间作取舍。逃避不是她的性格,这件事必须尽早弄清楚,以免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原本她是奔着养颜的药方来的,但是现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了。
天色晦暗,北风萧条,今日不是个好天气。百草苑的小院里,一人一鹅,相对坐于石桌边的椅子上,大白鹅趴着,蜷缩成一个毛茸茸的坐垫。“坐垫”不时从鼻子里哼上几声,诠释着它的存在感,正是因为这种存在感,梅傲雪才没有把它当成真的坐垫,一屁股坐上去。崔药师趴在石桌上,头枕在左臂上,右手握着个酒瓶,眼睛微闭,脸色通红,满身酒气,哼哼唧唧的,倒是和大白鹅异曲同工。
梅傲雪走上前去,夺过崔药师手里的酒瓶子,摇了摇他,望着对面的大白鹅,忍不住问道:“你把大白怎么了?”
崔药师被梅傲雪摇晃得清醒了几分,眼神往四周寻了一遭,迷茫地问道:“大白?谁是大白?”
忽而,他又灵光一闪,指着对面椅子上的大白鹅,笑道:“哦,大白啊,它很好,比你好多了,陪我喝了好多酒。哪像你这个不孝的徒弟,好几天都见不着人影。”
梅傲雪第一次听说,大鹅还会喝酒,她敢肯定大白不是自愿的。
“你喂大白喝酒?”
“是啊,大白好聪明的,它陪我说话,陪我喝酒,还陪我睡觉。”
崔药师说完,又趴在桌子上,眼睛越睁越小。梅傲雪看了天空一眼,叹了口气,抓起他的胳膊,拉扯起来。
“走,我扶你进去吧,外面凉。”
崔药师甩开她的手,噘嘴嘟囔道:“我不,不进去,屋里闷,我要在外面,风吹日晒的,多好。”
“这样很容易着凉的。”
“着凉了就吃药,反正,我有许多药都派不上用场。”
“别说胡话了,你都一把年纪了,经不起折腾,听话,回屋里躺着。”
梅傲雪扶起崔药师,没想到他居然那么的轻,他其实只有四十岁,形容却如五十,体重更似行将就木之人。想来这些年,他的日子过得应该很不好吧?
以前,梅傲雪一直对自己的不幸耿耿于怀,这种介怀,让她在人群之中常常感到卑微和沮丧。而今,她发现其实每个人都会遭遇不幸。孩童摔了一跤,会大声哭闹,然后转瞬即忘。曾几何时,当成长的孩子发现哭闹不仅无济于事,反而招致嘲笑与轻蔑时,便逐渐学会了隐藏与担当。隐藏的方式有许多种,如梅傲雪一般冷若冰霜、生人勿近为一种,如龙影那般外表从容、心思深沉为一种,如崔药师这般嬉皮笑脸、玩世不恭也是一种。
梅傲雪没有发觉,曾经自私冷漠的她,不知不觉地开始懂得体谅和理解别人。正如此刻,她看着颓废的崔药师,莫名的心疼。
梅傲雪把崔药师扶上床,正替他盖被子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两眼幽黑发亮,目光专注而深情,言辞急切。
“兰香,你回来了?你终于肯见我了?我对不起你啊。”
崔药师说完,竟然开始哭起来。梅傲雪刚想劝慰他,忽然记起此行的目的来,遂顺着问道:“你对不起我什么?”
崔药师低着头,似在忏悔:“我不该瞒着你,如果我早些遇见你,我断不会那么做的。”
梅傲雪小心地问道:“你做了什么?”
崔药师把梅傲雪的手抓到面前,立马又甩了出去,脸上有了戒备之色。
“不对,你不是兰香,你是我徒弟。难怪这身上的味道不对!”
梅傲雪因为喜爱梅花,常年带着装有梅花的香囊,身上自然是梅花的味道,而兰香是什么味道,她就不得而知了。崔药师即便喝醉了,人也是极为精明的,他发现自己不小心露出了马脚,干脆转身背对着梅傲雪,不知是真睡还是装睡,再也不动弹了。梅傲雪唤了他两声,没有回应,只好帮他盖了被子,退出房间。
梅傲雪站在大门口,望着院里那只醉倒的大白鹅,心绪万千。
崔药师到底是什么立场呢?他究竟为何来到龙影身边呢?这件事,该不该提前告知龙影呢?
任梅傲雪想破脑袋,也不得其解。她索性暂时不想这些,把精力集中在研究养颜丸上。
西域外货集市,简称西市,这里汇集了周边国家往来的各式各样的货物,药材也不例外。梅傲雪始终觉得,引用外来的养颜药方,会在竞争上事半功倍。她走访了大大小小的药材铺,在掌柜们滔滔不绝的推销之下,最终选定了一盒来自南国的玉肌膏。无论是药丸,还是膏药,都是和医药相关的,在她看来,都不算跑偏了主题。
梅傲雪刚刚付好了钱,从掌柜手里接过玉肌膏,刚一转身,就望见了一个穿着花哨、举止风骚的男人。花哨男一进屋就把梅傲雪从头看到脚,顺带抛了个媚眼,然后奔着柜台而去。
“掌柜的,上次我打这儿买的玉肌膏,特别好使,给我再来几盒。”
掌柜歉意道:“不好意思,这货卖得好,已经没有了。”
“没有了?”
“是啊,最后一盒让这位姑娘买走了。”
花哨男顺着掌柜的眼神,锁定了梅傲雪已然靠近门口的背影,遂急忙上前,拦了她的去路。
“这位姑娘冰肤玉肌的,哪里需要什么玉肌膏啊?要不这么着,我出双倍的价钱,你把这玉肌膏卖给我,好不好?”
眼前之人,梅傲雪刚才并未细看,此番挡在身前,她是想忽视也难了。此人一身紫红色锦袍,佩戴天蓝色玉冠,身材挺拔而略见丰润,面若银盘而稍有棱角,穿戴贵气,肌肤娇嫩,眉眼风流,举止轻浮,乃梅傲雪最为厌恶的类型。
“免谈,离我远一点,你身上的脂粉味快熏死我了。”
梅傲雪的语气冰冷疏离,可花哨男并未在意,他在意的是自己风流倜傥的形象居然遭人抹黑。
“怎么可能,我这味道,一直让女人着迷。”
梅傲雪没好气道:“她们着迷的,怕是你的身外之物。”
花哨男闻此,凤眼含春,唇角微扬,得意道:“恰好相反,她们迷恋的,乃是我的身内之物。”
花哨男故意拖重了某几个的读音,好像生怕梅傲雪不能领会似的。梅傲雪因此,对他更为鄙夷了几分。
“你倒是和阿黄挺像。”
花哨男对于脸色这种东西似乎很迟钝,脸上仍然挂着一抹迷之自信的微笑,随口问道:“阿黄是谁?”
“一只四处发情的公鸡。”
梅傲雪不想和花哨男继续纠缠,绕开他,跨过门槛走了出去。
花哨男看着她决然的背影,这才想起正事来,急忙吆喝道:“等等,三倍,我出三倍的钱。”
“几倍都不卖。”
梅傲雪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了脚步。花哨男以为她改变了主意,得意之色刚在脸上绽开,便被泼了一盆冷水。
“对了,忘了告诉你,阿黄后来体力不济,被黄鼠狼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