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是传达政策,贯彻精神,部署行动,警示教育的最好方式,是我们开展工作的一个重要步骤。身处荒凉边陲的漠北监狱自然也不能置之于外。由于条件所限,监狱院内有一间外表看上去比较简陋,室内面积一百八十多平方米的漠北监狱最大的房子,它的用途除了监狱干警平时打打乒乓球,元旦、国庆时举办一些游戏娱乐活动之外,主要的功能还是用于开会。十块面积一般大的菱形的白纸上用毛笔写的“逃犯武敏智深刻反省会”的会标,贴在主席台上方的一长条黑布上。这条黑白分明的横幅,在昏暗的发着黄色光的电灯泡的照耀下,因为反差较大的原因,会标上的字还是能看清楚。会标刚开始定的是十二个字:逃犯武敏智深刻反省报告会。在监狱政治部、办公室工作人员布置会场的时候,监狱党委的莫书记在特意检查工作时,看见会标的内容,沉思了好一会,认为“报告”两个字似乎用在这个场合不太妥当。便叫停工作,召开一个临时的紧急的简短协商会。后来又经过了大半天的折腾,就变成了今天的这个格式。这样有公安部领导出席、被定性为“严重事件”的大会,在漠北监狱的历史上还是首次。上级部门的领导格外重视。要求要充分的利用这个带有典型性的案例,好好地教育教育服刑人员,同时,监狱也要做好内部各项管理制度的健全和完善工作。
主席台下,比较拥挤地坐着一百八十名监狱挑选出来的才有资格参加高规格会议的犯人。他们穿戴着统一的服装鞋帽,平时不怎么显眼的蓝衣服蓝帽子上的两条白道,在今天灯光的照耀下,每个人帽檐周边、上衣前心后背的白横条连成了发着白光的直线。地底下,裤脚边上的两道白线,细心的人如果低头看一眼,只见两条带着光的线在地上也在发着银光。场面壮观,只是坐在下面穿戴在自己身上的人无法欣赏得到,台上的武敏智老师因为专注于发言,没时间也不会记起看看这些。至于主席台上的领导,他们见惯不怪,没啥稀奇的。
听完武老师近一个小时声泪俱下的惨痛讲述后,一直安静守序的会场,不断地传来唏嘘的惊讶的声音,一道道白线随着人们的转头、动身也在主持人的眼前不停的变换着形状。这些受教育的人们得到了一条准确的内心感到震动的特大的讯息——我们这儿有狼。在座的人们中,除了研究动物的几位犯人与狼们打过交道外,其余的人可能长了这么大、这么老还没见过狼。他们之所以能发出共同的惊讶声,是基于一个基本的认识——狼是吃人的动物。他们都是人,可他们没有武老师那么强健的体魄和敏捷的身手。
这也难怪他们,虽然大部分的人迁徙辗转到这里,最近的也要一千多公里。可他们全是在黑暗的囚车里完成每个人遥远而漫长的征程。能见到太阳、月亮的时间只有在每个火车站的站台转车的那么一两分钟。如果是白天,才有机会抬头看看那给人间送来温暖光明的太阳;要是夜晚,就只能瞅一眼那轮发着寒光清澈皎洁的月亮了。监狱里,有些心细地年纪较长瞌睡较少的人,可能会在夜深人静时听到那么一两声、有时也会聚集在一起的狼的嗥叫声。因为想到围墙周围有高架的结实的带电的铁丝网,还有碉堡上的机关枪,每个人也都把听起来有些恐怖的叫声没往心里去。每天出去时干活时收工时都有荷枪实弹的人保护,除了砸石头、搬石头、运石头这些劳筋、损身、伤心的苦力之外,再加上是集体劳动,有些人来这里近十个年头了,连狼的影子也没有见到过。
他们哪里知道,这远离人类的沙漠戈壁正是狼们的家园、天堂。它们在这里繁衍生息,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在这里打拼创业。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它们本来平静的生存环境,扰乱了它们的作息时间。狼们也曾勇敢地以它们所能有的狼性,商量着在这些人立足未稳之际,发起了几次猛烈地攻击。可都在机枪的疯狂扫射下纷纷地毙命于监墙之下,尸横遍野,堆积如山。尽管它们的心里很是不甘,可在残酷的与人类的较量中,屡屡处于下分,也慢慢地接受了现实。迫于它们的无奈选择,再不敢越雷池半步,围着漠北监狱向东南西北的四个方向,向后迁徙了二十公里。武敏智老师之所以遇到狼,并被它们包围,是他已跑出了监狱的势力范围,向东进入了狼的阵地。才发生了那么惊险,但结果并没有那么残酷的一幕。
和人类一样,狼们对于祖先曾经有过的痛苦也是容易健忘的。再加上没有文字的记载传承,只能通过相互之间以“嗷,嗷,嗷”的方式传授的缘故,那些先人们为之付出惨痛的生命代价的战斗场面,已经经历十几代的相传,在今年出生的小狼崽身上,连个模糊的概念都没有了,大脑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它们认为自己就是现在领地的主人,吃饱喝足之后,几家的十来个小伙伴相互追逐着在广袤的沙漠地上尽情地奔跑、戏闹、打滚。饿了在狼窝里吃些大狼们捕获存留的兔子、狐狸们的剩肉,渴了在绿洲丛里的溪水边美美得喝上一肚子,过着无忧无虑天真快乐的生活。有时也帮着大狼们驱逐偶尔从焉支山流窜出来的一两只雪豹;有时也单独地逮住一两只兔子;或者踏死一两只小老鼠,在兴趣的培养中锻炼着它们天然的生存野性;有时谁家的老狼去世,也会聚在一起嗷嗷嗷地哭上一阵子,然后在大狼们的指挥下,用嘴叼着死去的狼的耳朵、爪子、脊背,拖到一个指定的地点,小狼崽们奋力地用小爪子刨开一个大坑,埋好后再把刨出来的沙子填进去。在相互的帮助中,也在联想着自己的未来,接受了一番传统的关于生和死的教育,慢慢地长大变老死去。
漠北监狱的夜晚静得有点出奇。一股微弱的风漫过荒原,轻轻地撞击在围墙高处的铁丝网上,弹奏出单调的嘶啦声,只不过这个声音是经常性的,慢慢地融入到这个夜晚的静中,变成了静的另一种形态存在了这里。高悬在天上的月亮,它除了把无私的光全部的覆盖在监狱上空之外,对于静不会形成一点的干扰破坏,倒是这静的一个点缀和衬托。
时令尽管过了立夏,可漠北地区的晚上还是阵阵寒气袭人。坐在沙狱长办公室兼卧室的房间里,两位身负监狱重任的莫书记和沙狱长围着火炉,喝着当地人传统的罐罐茶,认真地交流着武敏智今天发言后整个监狱人员的反响,讨论下一步如何防止类似的事件发生的一些具体措施。
“武敏智的发言结束后,台下的纷纷议论声中,不免透露出他们对狼的恐惧。”
“他们害怕,你我就不怕狼了。”莫书记接过沙狱长的话茬,反问了一句。
“这个武敏智,想凭他的年轻气盛,跑出这漫无边际的荒漠戈壁,真是想得太简单了。”
“小沙,从这件事上,你有没有受到一点启发。”莫书记问沙狱长。
“这个我倒还没想过,你说说,说不定对我们下一步的管理工作有帮助。”沙狱长有些好奇地问。
“我们不得不佩服上面把这座监狱选在这个地方的高明之处,真是具有宏大的战略眼光。”莫书记就是不往正题上说。
有些着急地沙狱长耐不住性子,一再追问,“你老别卖关子了,还是快点说说重点吧。”
“你想,今天的这个事,最起码能说明两点:一是监区里有我们把守;二是监狱外面有狼们把守。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双重保险。我想,从此以后,这样的事将会少之又少。但从另一角度看,武敏智真是以身试狼,给犯人们上了一堂现实版的吓唬课,给我们上了一堂改变管理方式的教育课。任何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虽然我们俩受了处分,但这个事同时也敲响了每个犯人心中的警钟。我相信,下一个真地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那只有葬身狼口的唯一选择了。这个事,要经常讲,反复讲,天天讲,彻底地断了他们的念想。”莫书记的启示后有着更为具体的工作要求。
根据两位领导的谈话精神,把单独关押的犯人安排成了两个人一个监室。这样,从管理的成本上来算,可以说是降低了一倍;从功效的提高上增长了两倍。同室之间相互监督,狱警的工作量也明显地轻松了许多。
被安排在同一个监房已经住了两个多月的斯逸民和茅危庐,可能是过去各自性格的差异中又有相同经历和现在所处特殊环境的原因,今天总算才有了语言上的交流。从这一点看,念过书,特别是书念得多的人城府有多深。要是两个大老粗遇到一起,六十多天的一言不发,可能早憋死了不知多少回。
本来话少言缓的斯逸民,经过了人生的两起两落之后,内心已暗暗地发誓,这辈子再不想说话了。好处是,他是一个对吃饭、住房要求不高,随遇而安的人:饿了有一碗稀饭,渴了有一瓢水,困了有一个地就能倒头打呼噜;对于做事,特别是他喜欢的事,也可以付出性格刚毅之人的那种废寝忘食,焚膏油以继晷的坚韧和执着。可这样的情况,在他起少伏多的人生历程中,也就是那么掐着指头能算出来的几年中的几个阶段的几十个白天和黑夜。其他大部分的时间还不是和普通的平凡人一样,早晨太阳升起时出门做事;晚上日落月升时回家睡觉。
关押漠北监狱的多半年时间里,斯逸民的思想上也曾激烈地斗争过,在行动上明显地对监狱的安排表现出强烈地抵触甚至反抗和不配合的精神。把自己在文东市法院刑事审判庭上现在已烂熟于心的陈述,曾多次的凡是碰上看管他的不论职位高低人员,都会反复地向人家道明自己的委屈和被冤枉。对于他的曾经的陈述词、现在的申诉词,监狱的莫书记、沙狱长可能也会一字不差地背诵出来。文采飞扬,字字珠玑,铿锵入理,那些不会说话的在别人看来于事无补的文字,可对于现在的斯逸民来说,除了能做到这些,却实在再没有别的办法。也曾天真地一个人静处时在想,也许是法院定错了罪,不应该是无期徒刑,应该是有期徒刑,不应该是二十年,应该是两年,可能最多半个月,他又能回到他正在热烈亢奋的工作中去。他实在放不下,那些他认为抢救性的工作。他甚至相信,上面对我的这些想法是会有清醒地认识的。在每次的自我陶醉带给他的幻觉里,给了初来这个陌生地方的斯逸民不小的精神慰藉。有时还会让他生出错觉,是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可每当兴奋过后,环视黑乎乎的牢房,一切又万念俱灰,泫然泪下。
只见一足登皂角鞋,全身黑衣紧裹,头上只露出用来看的眼睛和用来呼气的鼻孔,身手敏捷的黑衣人。他用一把大钢钳剪断铁丝网,一个燕子翻身,轻轻地潜入在了监墙的下面,黑暗中顺着墙根飞快地摸到大门前,一声不响地打开了那扇平时因厚重发出轰隆隆声音的大铁门。几个端着枪同样打扮的人猫着腰,准确地潜回到他的牢房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连囚衣都没来得及换,其中的一个背着他,后面的几个瞄着枪的人作掩护,冲出了监狱的大门,把他塞进一辆吉普车,消失在了茫茫戈壁中。他们一路狂奔,当太阳的光线打在还迷糊着的斯逸民的脸上时,他惊醒了过来。原来是南柯一梦。
人的一生是不会平坦的,会充满许多的变数和坎坷,这些斯逸民都能接受和坦然的面对,可现在身陷囹圄的现实,他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的。在中国纷纷纭纭的人海世界里,能到这些地方来的,在他们的身上有着不怕牢狱之苦的气质和胆量,他们是有准备而来,是主动着的。所有的这些,在斯逸民的身上一点的影儿都没有。中国传统的普通人都向往的英雄形象所赋予的含义,在被动者走进这间牢房的斯逸民身上找不到。
我是有错,脱口而出,连一秒钟的内心酝酿都没有,但我说的是真实的话。说真话竟到了这般地步!是应该受到批评教育、警告、处分、处罚,可不至于判刑坐牢。这超出了斯逸民心理预期的结果,一百倍,一千倍的重压在他的心里,他感到了绝望。我一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说话心直口快,想到啥就说啥。这似乎印证一句俗语,曾经的是时间场合听他话的人都对,可现在,时间场合听他话的人都变了,唯一没变的就是他,可他说出了同样的话,得到的结果自然会大相径庭。过去,是对艺术的真诚交流,对学问的积极探讨,一言一句揭示着他对艺术构思和勾勒着色的准确把握,赢得了老师的赞许,同学们的敬仰,其乐融融,大家在欢笑和激烈地辩论中增进了了解和融洽。今天,还是未能摆脱他的书生意气,创作的间隙,以他特有的轻松诙谐,事后看来有点大胆放肆地口吻说出了那句该死的话。当时,说完话后,他的脸色丝毫没有一点微调,悠然地点燃一支烟,还在专注地欣赏着眼前的自己的雕塑头像。可听他说话的人,脸色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内心的震动毫不保留的呈现在冷霜扑面的脸上,不亚于千钧霹雳,内心的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低着头,瘫坐在了斯逸民房间那把能发出咯吱咯吱响声的椅子上,摇摇欲坠,差一点掉在地上。这么强烈得巨大反差,一点没有被向来粗心的斯逸民觉察到。他似乎听到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这个声音他是那么的熟悉,也完全明白了这美妙声音的来源,没有回头看一眼,也没往心里去。他只是明白,听他话的文东市领导的秘书这个时间坐到了那把椅子上。就因为坐不稳,就因为能发出声音,所以他平时很少坐。在这间光线尚好、面积不足十平米、他的画室兼办公室的房子里,要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可除了它,再还没有能够替代的东西。有时,一点的灵感全被这一会干裂、一会聒噪的响声所打乱。已有一段时间了吧,椅面上覆着一层尘土,他也懒得擦拭一把。困了,在靠窗子的地上,铺着一条从家里拿来的羊毛毡,伸直两条腿,两条胳膊平展在身体的左右两侧,屏住呼吸,闭上眼睛,静静地“尸卧”上几分钟。遗憾,在听到声音、明白情况的同时,看他一眼,扶他一把,说一句安慰,要是那么做了的话,结果肯定会是另外一番景象。可偏偏地,斯逸民没有那么做。说实话,他的智慧里也没有这些人生珍贵的生存技巧的储备。这些或许是偶尔的事实,对于人,就形成了所谓的人生;对于国,就演绎成了文字记载的历史。没有遗憾,项羽不会兵败垓下,四面楚歌,霸王别姬;没有遗憾,司马迁也不会为李陵作保,难有“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问世;没有遗憾,也就没有我对现在的自己的这么在意,囹圄之苦,何尝不是人的另一种生存方式。
耗尽心思还成困,华发覆顶终无路。人生的痛苦莫大于绝望;绝望莫大于对生的向往;生的向往莫大于对情绪的稀释。中医对重症有它独特的治疗方法,叫做下猛药。就是针对同病症在普遍的药剂量的基础上适当地加大该“汤头”中的几味主药的克数。这一治疗方式,类似于打仗中的攻坚拔寨,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定要攻克盘踞在路前面坚实的碉堡和寨子,才能打通前进的道路是一个道理。斯逸民清楚地记得,妻子得了一到冬天久咳不止的重症,曾多次求遍了乡间所能找到的先生治疗。几年下来,病情只能缓解,无法根治。在他困居乡间的一段时间里,研究中医处方成了他的必修课。不管是张先生、李先生,还是刘大夫、马大夫的,在人家开完方子走后,他都要在取药之前,把每个方子抄写一份,有些不认识的字在取药的同时,问问抓药的人,一副副完整的中药方子成就了他的收藏。他发现,方子基本上就是那几味药,只不过克数有出入,大部分的药名甚至克数出奇的一致。唯一的,他分不清那味是主药,那味是辅药。不远处的草垛山能采到的,春天收获叶子,夏天摘来花朵,秋天满载果实,冬天挖来根块。他都要细心地把方子上在草垛山能采到的药留下一个个标本,在向大夫请教的同时,也买来了一本两角元的药书,认真地钻研琢磨。两年后的一个冬天,他得了和妻子同样的重度咳嗽症。对于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以身试药,按自己对病情的分析,开出了一剂方子。当熬煎好的一碗汤药在背着妻子女儿的时间里,放在了他眼前的桌子上时,最怕的不是治好他的病,怕的是要了他的命。可又一想,两年多的心血不能白费,更何况,他不试,谁来试。闭上眼,屏住气,皱着眉,一咬牙,一口气送进嘴里,咽在了肚子里。放好碗,顺势钻进了早已准备好的被窝里,等待着试验的结果。
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那么亲切而又非常熟悉的声音,斯逸民慢慢地从酣睡的梦乡步入朦胧的状态时,女儿摇着他的头,“爸爸,醒醒,吃晚饭了。你把觉睡光了,晚上干啥去。”看着睁开眼的父亲,女儿对他说。
“好,好,我起来。”斯逸民意识清醒过来,给女儿说。
看见出门端饭去的女儿,坐起来的他摇了摇头,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两只手朝空中举起,伸欠了一下懒腰,自己还活着,喉咙里、胸腔里也感觉畅通了些。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在喝完药睡下去的,实验有效果,没有搭上他的命,还有病去如抽丝的感觉,在心里暗暗地庆幸着自己的成功。如法炮制,把其中的三味主药适当的各增加了一克。他现身说法,女儿也在动员着母亲。看着妻子把他亲手开出、亲自煎好的一碗汤药一口气喝下去时,他的心里有高兴,有害怕:高兴地是妻子喝了他的药;害怕的是,他是男人,妻子是女人,同一方子的药在男人和女人身上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半夜里,妻子均匀的呼吸声那么清晰地传到了斯逸民的耳朵里,咳嗽的次数也在变少。他没有一点的睡意,心里也在静静地祈祷,这个漫长的冬天的夜晚应该能平安的度过。可白天呢?她还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能不能干成活。这个,在此时的斯逸民心里,还很不能确定。当妻子第二遍药喝过的第二天晚上,只在临睡前咳嗽了几声,到后半夜再没有听到一丝的气喘声。这时的斯逸民,听到了嘹亮的第一声公鸡鸣叫的声音,两个夜晚,这会他才进入了梦乡。三副中药吃过,妻子这一个冬天再没有因为咳嗽脸庞发肿。像变了一个人,精神上也好了许多。在他到漠北监狱来的前一年,妻子的病彻底地痊愈了。二十几年来,这是逸民为妻子、为家里做得唯一的一件大事。在妻子女儿为他送别的时刻,斯逸民特意地把那个方子交给了女儿。一再叮嘱,“你妈妈的老病犯了,就按这个方子治。记着,一定保管好,说不定你也能用得上。”
夏天的一场暴雨过后,千百年来,草垛山下的泉眼依然喷射着数米高的水柱。曾经的一度时间里,这个现象还成了当地的一道景观。祖祖辈辈的岁月里,引来了无数人的围观赞叹,也曾有大诗人看到此景,留下了千古绝唱的名篇。水柱的高低,持续时间的长短,一般是和降雨量成正比关系。最长的也就十天半个来月,慢慢地又恢复到了泉水自然汩汩地涌动状态。一年之中,只有夏天,只有夏天的那么几次。初来乍到,斯逸民对监狱的环境所给予他的压力,就像喷涌的水柱一样,不断地释放着他心里的压迫感,不断的涌动,能量的消减,泉水自然有它的归宿。半年来,斯逸民也在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情绪。要适应,可怎么适应,到什么程度就叫做适应。尽管每天都有形式方式不同的教育课,可在逸民的心里适应上还是有一个过程。肯定的,这个过程会漫长。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他一点的预感和心里准备都没有,也没有发现一点不正常的征兆。斯逸民非常清楚,可以肯定的一点,他没有杀人,纵火,贪污,盗窃,抢劫,强奸。一夜之间,从学生心目中的斯老师,文东市人民艺术家变成了一个反革命分子。那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那样的环境,这样的环境;那么地工作,这么的现实,在有限的心理承受着无限的压力所给予的强度,半年时间太少。
男愁唱,女愁哭。无论是男的唱,还是女的哭,都只能是暂时舒缓心理压力的一个过程,一种方式,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一个无奈选择。每一个人的愁中,包含着自身无法解决地更多的复杂的客观因素,要去掉这个愁,对于斯逸民来说,只有等到河清海晏的那一天。
难得的一场大雨,铺天盖地地涌来,噼里啪啦的雨点击打在院子里用铁皮遮挡的几间房屋顶上,发出巨大的响声,整个监狱变成了一个节奏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音响室。所有的囚犯不约而同的跑向门口,一睹这漠北监狱难得的奇观。听听这大自然的声音对他们是一种非常奢侈的心里享受。斯逸民想,今天有这么大的一场雨,下午能好好的睡一觉了。
每天晚上的七点半到八点钟,斯逸民的牢房里总会准时传来秦腔《葫芦峪》中诸葛亮《祭灯》的唱段。基本上是哼着唱的,主要的是自唱自听,如果是懂行的人静下心来仔细地听,还是能品出其中的滋味的。大概的唱词是:
后帐里转来了诸葛孔明。
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炼,
修就了卧龙岗一洞神仙。
恨师兄报君恩曾把亮荐,
深感动刘皇爷三请茅庵。
下山来我凭的神枪火箭,
直烧得夏侯惇叫哭连天。
……
为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战,
为江山我也曾六出岐山。
为江山买荆州立下文券,
为江山气死了周瑜少年。
为江山我也曾草船借箭,
为江山把亮的心血劳干。
……
行来在中军帐用目观看,
见童子身穿青站立两边。
桃木弓柳木箭摆在桌案,
朱砂笔五雷碗摆在中间。
前帐里我摆下命灯七盏,
诸孔明跪宝帐奏告苍天。
这个时间的这个唱段的出现,斯逸民并不是想从诸葛亮的哀叹中寻找安慰。这半个小时的充实度过,给了他很大的启发。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事情没有朝他设想的方向发展,甚至连一点的迹象都没有,要有长期的心理准备。这半个小时可以这么过,那么其他的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怎么过?无休止的愤懑惆怅无济于事。看来,只有理智地认真地对待自己的后半生。这是唯一的选择,最清醒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