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你看,这是明华的信。”秀枝左手拨弄刚洗过还没有干透的头发,右手拉开抽屉,取出保管完好仍装在信封里的信,递给了明竹。
“那是明华给你的,我就不看了。”明竹毕竟是姐姐,就这样给秀枝说。
“姐,没事,写的是家里的,还有他在外面下苦的事,你看呀。”秀枝把信放在了明竹的手里。
“秀枝,我就看了,你可别后悔!”明竹打趣着说。
“看呀,看呀,除了我再没人看过。”秀枝说。
过了一会,明竹说,“这明华不愧是个高中生,这去才不长时间,还真知道了不少,看来还是外面的天地大。这封信给你也鼓了不少劲吧,秀枝。”明竹对弟弟的一番赞赏也给了秀枝向往美好生活的信心。
秀枝和三姐明竹睡在她的新房里。已翻了好几次身,怎么还是没一点睡意。她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按理说,这两天爬上爬下的在树上摘梨,也够辛苦的。强闭上的眼睛还是因为体内的各部分仍然兴奋没有进入休眠状态的原因,又睁开了。她干脆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中的顶棚,或许期盼的瞌睡会自然的关闭上她的双眼。可寂静的难耐的时间怎么会这么慢长,这么的无奈。耳旁传来三姐熟睡中发出的均匀的轻微的呼吸声。
静谧的夜里,秀枝忽然想到下午的事。平时不怎么注意,竟然在穿过树枝的时候发生了。我只有往下按才能过去,那时也没想那么多。也没往树下看,不知道两个姐姐看见了没。要是看见,我知道她们不会说。真是羞死人了!
春雨过后,溪水环绕着的小山坡上,刹那间被青青的草儿全覆盖了。茸茸的小草在熹微的阳光下泛着点点的青春的光彩。竹笋在你的眼前茁长,还会发出生长的声音。秀枝想到了自己十五岁上初中的一个夏天的晚上,白天帮父亲在逢集日料理杂货铺,待收拾好所有摆在外面的东西后,已经很晚了。她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面往家赶,马路边上地里的苞谷已长得比她高。一阵又一阵的晚风吹来,给他们父女俩带来凉爽舒适。当风掠过苞谷地的时候,“沙啦啦”的声音过后,紧接着会发出“叭、叭”的清脆声。她怕得抱住了父亲的腰,头贴着父亲的背。
“这是啥声音,达达。”
“别怕,这是苞谷长大的声音。也有一天,我的秀儿也会和这苞谷一样长大的。”
秀枝是天真的、自私的,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蒙昧,她的内心的美才会有一种天然的芬芳。
“妈,你说秀枝失笑不,我们下午装筐的时候,你说把这一绊笼让我和明竹回家时带上。你看,秀枝一句客气的话都没说。我也看出来了,她是想多买几个钱。”黑着灯,明梅给睡在一旁的妈妈说。
“我还没注意。”妈妈应了一句。
“你可能没看见,我和明竹又把那一绊笼的梨分到四个大筐子里。要不怎么累得那么高高的,我们就不拿了。就是不知道明天秀枝和明竹能买上好价钱不?我也给秀枝说了,让她给你和她买上一件棉衣。秀枝毕竟还小,一直忙忙碌碌的,看上去很可爱。”明梅给母亲作了一番详细地说明。
“我还心里怪秀枝呢,忙了两天了,她一个梨都不吃,也不知道给你和明竹给一个的。只要你姐俩不说啥,我阿么都成。”妈妈接着补充了一句。
“家里就你们娘儿两,地里的活有我张家爸,还有我们几个帮忙,别的事你就不操心了,你就让秀枝自己跑去。”
“秀枝这才进门几个月,事情上跑前跑后的,我看她把你们几个姐、姐夫也尊敬。左一个妈、右一个妈,嘴甜得很。磨面担水、做饭洗锅、给鸡喂食,我不安顿,她自己也就做去了。你张家妈、卜家婆都说我有福气,找了一个好媳妇子。”
看来,母女俩对秀枝这么长时间的考察后,得出的结论有点惊人的相似之处。秀枝,人不但长得俊俏,心地善良、会持家,还是一个优秀的姑娘、一位贤惠的好媳妇。
“大姐,我和三姐抬,你在路边上看着梨等车就行了。”秀枝从明梅手中拿过了扁担,和明竹抬起筐子出了门。明梅只好提着里面装有干粮、给秀枝父亲的旱烟渣子、明梅从家里带来又要给大姐夫带去的秋天要穿得衣服的包,跟在她们的后面,朝等车的地方走去。
小学五年级夏天星期六放学回家的路上,同在吕家滩又是同一个班上的小红、小林、红梅,还有秀枝,产生了明天逢集去蒹葭镇的想法。是谁的提议,她们可能都忘记了。除非是出了啥事后,大人们一再追究的时候,再挖空心思地去想了。但在要去的这一点上,她们的想法竟是出奇的一致。看来蒹葭镇确实在四个小姑娘的心中有着非同寻常的诱惑力。
这可是她们在没有大人带的情况下去的,单独地凭四个人的智慧去做得一次探险、一次尝试、一次对她们胆量的考验。尽管只有如果翻山走捷径,也就十二华里;如果沿清水河边的大路走,也就十三华里。
这是一个重大的事情,得慎重考虑商量好才行。她们放慢了脚步,看着前面、后面摔着书包相互追打的男生都超过她们,四个人拐进了小山后的一片柳树林,开始实施这个计划。小林紧张地说话都不连贯,小红的脸庞上泛出了和她的名字一样的颜色,看上去比平时倒漂亮了些。
“一定要说好,我们是去还是不去?”秀枝问她们三个。
红梅第一个响应。“我早就想去一趟蒹葭镇了。”秀枝看着小林、小红,小红看小林、小林也在看小红。
“如果你们三个都去,我也去。”小红说。
“小林,你说话啊,就你一个人了。”秀枝问。
“我想去,就是没钱。”小林说。
“钱是下一步商量的事,你现在说你去,还是不去。”秀枝再一次问小林。
“去。”小林踟蹰了一会说。
“有五角钱就够了。一人吃一碗贰角元的荞粉、一个一角五的油饼,再一人喝一瓶五分钱的汽水。剩下的一角钱自己支配,想买啥就买啥。”秀枝给大家作着详细地安排。
“要不要给大人说一下?”小林问。
“我看还是不要说,如果有一个大人不同意,即使三个大人都同意,我们还是去不成。”秀枝发表了她的意见。
“不说就不说,可怎么说呢?”小红、红梅同时说出了大家的疑虑。
“秀枝,你说我们怎么把这个谎编圆?”小林问。
沉默安静了足足有一分钟,三个人都看着秀枝,等她拿主意。
“我们早上吃过饭,就这么说,小红去找小林玩,小林去找红梅玩,红梅去找秀枝玩,秀枝去找小红玩。大人们搞不清楚我们谁去找谁了。还是在这儿集中,等齐了我们就一起走。”秀枝给大家吩咐说。
已出了村子的四个小姑娘,好像四只快乐的小鸟,自由的飞翔在属于她们自己的天空里。原来走出这一步并不像她们想象中的那么难,可让她们四个人中的任何一个人单独去做,谁都不会想、谁都不敢做。
一路上,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有看不够的风景,一棵树令她们兴奋,一根电线杆上那银色的线走到哪儿是尽头?开朗的红梅唱出了四个人都会唱的也是她们学的唯一的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这么说,天安门上太阳升。”
“红梅,红梅,错了,错了。后面两句你没唱对。”跟着红梅一起唱的秀枝,感觉唱到第三句时,红梅唱得和老师教得不一样,就这么对红梅说。
“就是,就是,老师教得是这么唱的。”一旁的小林、小红也唱了起来。“伟大领袖***,指引我们向前进。”
“前进、前进,向着蒹葭镇前进!”高举着挥动着右手的红梅向着蒹葭镇的方向跑了起来,秀枝、小红、小林也当仁不让地追了上去。
路边的山花向她们颔首致意,小树林里的鸟儿聚集起来,盘旋在四个小姑娘的上空,婉转啁鸣,与她们一路同行。
蒹葭镇上的人真多。夏天的麦子已收入归仓,秋天的庄稼还在地里生长,清水河流域的人家又到了一年闲一些的时间了。农忙时让人带着买上一双袜子的小集这会儿要专门去蒹葭镇逛一逛。
十里八乡的人们从秦纪、承安、静东三个方向,一个接一个的朝蒹葭镇聚来。看上去比她们大三岁的两个穿着花衣裳的姐姐,一个肘腕里挎着一篮子鸡蛋,一个右胳肢窝里夹着一只老母鸡。两个人说着笑着,高兴地鸡屎拉在衣服上都没觉察着。
一个人担着一担辣椒,扁担的一头挂着一杆秤和一个秤砣,秤砣在有规律地跟着他扁担的上下甩动也有节奏地“叮当、叮当”的敲打着秤盘,像是他的开路器。
两个拉着一架子车木材的人,看上去像是父子两,父亲在前面拉,儿子在后面推,他们脸上的汗水流在了脖子上,谁也顾不上擦一下。
一辆不知从哪儿来,又向哪儿去的班车。司机的喇叭也快打爆了,车前面的、左右两边的人,好像都是聋子,没人理睬。班车只好能走一步就挪一步,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原地停着。
新华书店里,只能隔着并不远的柜台看。幸好她们都眼睛明亮,最多只能看看书名,因为不买,谁也没有要过来细细翻一翻得想法。
文具店里,铅笔盒上面绘着有白点的大红蘑菇下一只小白兔在吃青草;威严耸立的天安门城楼的上空放射着红红的光芒;飞舞着大雪的草原上两个小姑娘在保护着羊群。那么多的笔盒、钢笔、铅笔都卖给谁啊!秀枝的心里产生了莫名的疑问。
百货商店的屋檐下、门窗上的一块墙壁上,尽管有些斑驳褪色的样子,可字迹看上去倒还清晰。
商店里面,柜台上码放得整整齐齐、花花绿绿的布料,一大卷一大卷的,那要做多少件衣服、裤子。刚才在街上看见的一个小姑娘穿得红条绒的系鞋带的塑料底子的方口布鞋,商店里的货架也有。两个老汉在买手电筒上用的灯泡。一个女的售货员抓了一把小灯泡放在了柜台上。他们两个拨来滚去地挑了好一会工夫,一个老汉拿起一个,把灯泡的屁股顶在大拇指的指甲盖上,看了半天,怎么不像儿子说的会发出光亮。“换一个,这个坏着来。”一旁发笑的售货员也没说啥,拿出了一个手电筒,装好电池,安上老汉手里的那个灯泡,一推电门,竟然发出了光。事实说明这个灯泡没有“坏着来”。
吃午饭的时间过去了将近半个小时,她们只记着高兴,没听见肚子里发出得咕咕叫的声音。在镇上唯一的一座水泥桥上走一走,看一看,也是她们这次来蒹葭镇的一项重要内容。
刚准备上桥时,桥头一家买荞粉的摊子止住了她们急匆匆的脚步。其实,荞粉在清水河一带,家家都会做,是一种最普通不过的小吃。她们就喜欢镇上人用一个铁制的像一个短把的带刺的漏勺一样的东西,在一坨荞粉上顺时针或逆时针的转一个圈,根根均匀、细长、发亮。家里最好的是手巧的妈妈切得一棒一棒的,咋能和人家的相比呢。花上两角钱,味道也和家里的大不一样。
桥的对面是粮食市场,菜水也在桥的那边买。桥底下的滩涂地上是牛、羊、骡、马,木材市场。红梅想去看买菜水的。她们走上这座从未走过的水泥桥,爬在磨得光滑的栏杆上,看着清清的河水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缓缓地向着太阳西沉的方向流去。不时河面上会有一个小小的水漩,鼓起像白色花朵一样的形状;有时还会飘来几片树叶、一段葱叶、一根踩烂了的辣椒、一疙瘩驴粪。
菜水市场上,一个人用秤钩挂着一块形状像菜刀,但比菜刀厚三四倍的豆腐在称。称好后,对面的一个人从左胳膊肘下的竹筐里取出了一个灰色的小布袋,那人熟练的从秤钩上取下豆腐,装进了对面那人的灰布袋里。这一切,她们看得那么仔细认真,奇怪的是豆腐竟然完好无损。
再往前走,一个用装过化肥后剪开的洗得干干净净的尼龙布搭起的凉棚,在毒辣辣的太阳下,这倒是一个好去处。秀枝猫腰看了一眼,里面有汽水,人不多。她们高兴地坐了进来,在一条长凳子上,一人一瓶,慢慢地品尝主人“砰”的一声打开后,冒了一股白气,她们见过可没喝过的橙黄色的汽水。随着一口甜中略带酸味的液体进入体内,脸上的燥热和体内的干渴一下子荡然无存,身体似乎又回到了她们从家里出发前的状态。
“这秀枝真会安排,真凉快,好舒服啊。”比秀枝大一岁的红梅抑制不住她内心得激动,竟放出声来。坐在一旁的小林、小红也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摊主看着这四个活泼可爱的像花一样的小姑娘,“你们是阿个庄上的。”小红刚想开口,秀枝抢在了她的前面,“我们是杨家河的。”秀枝怕多事,就付了钱,“走吧。”出了凉棚,秀枝一人给了一角钱。小林不要,秀枝强塞在她的手里。秀枝用一角钱买了十颗水果糖,一人一个,其余的留给了弟弟秀明。
夏天午后的太阳放射着白茫茫的光芒,灼烤着大地、树木,还有四个从早到现在一直不停奔波的小姑娘,他们确实感觉到了累、感觉到了乏。这时,她们可能会在心里说,这还不如不来的!这是旅游的人们的共同感觉。她们哪里知道,这种感觉只有来了之后才会有,其实它只不过是旅游的副品,是快乐的另一面而已。
坐在叶子硕大的梧桐树下,四个人脸庞上红扑扑的,谁也不说话,好奇地看着一个个和她们一样困乏地穿行在蒹葭镇街道上的人们。地上躺了两分钟的红梅,忽然翻起身,“我们还没去看官井呢?”
“真的,不是红梅说,差点忘了。”秀枝抬头看了看天,“太阳还高高的,我们时间够。”
官井,在镇子的中心。在井口的上面用石棉瓦搭起了一个约三平方米比井口大一点的遮雨棚。三面通畅,一面的一座水泥墩上安着一架辘轳。在墩子后面,辘轳把处伸出的一根粗木杆上缀着一个大石头。井口沿是用杏木做成得一个正方形的木框,井口边上多处被井绳磨出一道一道的小槽,它的宽度、深度刚好和秀枝的右手食指一样。秀枝好奇地把手指放进小槽里摸了一会,很光滑。官井,是蒹葭镇的一景,倒不是她有多美丽,只是这一汪清澈的水哺育了镇子上多少代人。她存在于这儿的历史有多长,也成了一个谜。比较一致的结论,她的年代和女娲生活的时代差不多。
镇子的东南西北按中国传统的城市功能设计布局,没有啥特别的地方。唯一能叫得响的就数城西的女娲庙了。女娲庙之所以放在城西,据说是八卦里西主生门,寓意是让女娲保佑蒹葭镇人丁兴旺,永世繁荣。至于这个女娲庙有多少年头,镇上最年长的秦老爷只能说,“这打我是个娃娃的时候就有来。听老人家说,这可能是女娲造了人之后,累死在这达,她的儿女们为祭奠她妈,就修了个坟,埋在这达。后来又不知道是阿一个朝代又在这达盖了这座庙。反正每年老历的正月初七的阿一天,庙上人山人海的,热闹得很。”
“三姐,这都几年前的事了。”似乎这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是专门用来秀枝给三姐讲故事的。故事的结尾就在车到站的地方。
“快到了,我们蒹葭镇大得很。买完梨我领着你到处看看,再去一趟我娘家,看看我妈。”秀枝给明竹说。
“就是,我也很想去,还没见过姨娘来。秀枝的故事还真多,没发现,你还是个调皮的鬼姑娘。”明竹的揶揄里含有夸奖的成分。
姐妹两把梨运到蒹葭镇买,是冲着秀枝爸在这儿做生意来的。明竹、秀枝都是第一次,没这方面的经验。免不了会发生看错秤杆上的点数、算账少了几角几分的事。买梨的过程比她俩的假设要顺利得多。每年的这个时候,正是清水河流域的“七月黄”大量上市的季节。文西、文东、文北等地的梨商纷纷聚集在蒹葭镇大量收购。这四筐二百斤过一点的梨,因为姊妹三个在摘、装、运的全过程始终以小心细致为原则,没有一个梨出现挤碰、梨把相互扎伤的情况。加之秀枝父亲的智慧,占尽了优势。一位文西市大宾馆采购科的常明科长作为上品特价收购装箱,并且每斤比别人的高出五分钱。还说明年还要收购秀枝的梨,前提是要和今年的一样。
“我们这个梨,是专门给省上领导开会时桌子上摆的,梨形要规整,颜色要鲜亮,比一般的梨要求要高出很多。”常明科长说。
“姐,省上的大官要吃我们的‘七月黄’了。”秀枝不明白、也不关心省上的领导怎么称呼,全以大官二字代替。高兴地拉着明竹的手笑着说。
至于过秤、算账这些专业的事,她俩不用操心。秀枝爸精于并乐于全心全意地去做。
“秀枝她姐、秀枝,一共二百零五斤,这是二百零五元钱。”在杂货铺里,秀枝的父亲说。并把钱往明竹手里递。
“姨夫,你给秀枝。”明竹说。秀枝也学着爸爸的样子,一五一十的数了起来。
“秀枝,忘了一件事。”明竹说。
“啥,姐。”秀枝问。
“我一路上想着,到了姨夫的铺子里,先取几个梨让姨夫尝尝。你看,忙前忙后,把这事忘得光光的。”明竹当着秀枝、还有姨夫的面说。
“真的啊!这三天里,我们都没吃一个梨。只有那个常科长咬了一口,说‘好吃’。”秀枝这会有点惋惜没亲口尝一尝梨子的味道。
秀枝的父亲看着蹙着眉头发呆的女儿,没有说话,只是会心的笑了笑。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的三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