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回到了刚毕业的那一年,风华正茂的斯逸民又一次走进了草垛山。对于童年山上石窟里那些面目怪诞可憎的塑像的恐惧心理,现在已荡然无存,相反,倒有了一丝的亲切感。一个不大的寺院,几间破旧的僧房里住着的还是当年驱赶他们的四个老僧人。一番交谈过后,僧人们再没有了之前的戒备心理,很热情地领着他到栈道比较完好的几个窟里,老住持详细地就这座山的历史、石窟艺术方面的知识给他作了较为全面系统地介绍。听着这些老人们把曾经的如亲身经历过的故事娓娓道来,像是在上课,像是在讲人世间狐仙怪的传奇。不管怎么说,这座山,有它的学问,有它的故事。听着听着,斯逸民对家乡能有这座山萌发了由衷地强烈地自豪感,对这四位曾经打过他们屁股的僧人的长年厮守心生敬意。
应该再去一趟,那些风雨侵蚀的窟壁需要遮风挡雨;那些铺满尘土、蛛丝缭绕的窟像周围需要打扫;那些为什么要造这些像,又要造在此处的原因需要探究;那些是用什么方法合成的土历经千年塑像表面依然光滑如故;那些形态各异,或坐或立或俯首或仰望的造型是那么的栩栩如生;那些参与塑像的师傅们会不会留下他们的姓名;那些佛像所赋予的人文价值又是什么呢?它想告诉我们什么呢?一股强烈地冲动让逸民不能自已,他觉得解开这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是自己工作,是自己的使命。他想象着,一千多年前,诞生在草垛山上的如此美轮美奂的作品呈现在世人面前的那个场面,如果真能得以恢复,重放光彩,那将是多么神圣的一件大事。
草垛山四季皆景:春天满山青翠,夏日山花烂漫,秋日白云红叶,冬天玉树琼枝,无时不胜,无处不幽。对置身其中的斯逸民来说,这些美丽的大自然的景色没有时间仔细地欣赏。草垛山住持圆觉师傅与其他三位僧人商量后决定,同意让逸民进入寺里的藏经阁。在斯逸民看来,要揭开草垛山的神秘面纱,踏进这栋藏经阁是唯一的途径。可对于这个日夜思念的恩赐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心里不免有一些敬畏、怵惕。在两天的时间里,拿着钥匙跟在他后面寺里一位年龄比他小的和尚每天诵经毕,都会准时打开那扇门。第一天,他在门口虔诚地双手合掌,伫立在门前,就是不敢越雷池半步,没有胆量跨过那道门槛。右手扶在门框上,好奇地用目光环视着室内的一切。站在身后的小和尚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就等着斯老师发话。他静静地看着斯逸民有些滑稽得举动,对他转动头颅看整个经阁的样子觉得好笑。半个小时后,斯逸民只说了句,“师傅,把门锁好,我还没想好呢!”
伴青灯,叩古磬,三年苦修。斯逸民的助手早已进入了梦乡。一盏发黄色光的豆点大的煤油灯前,他不敢自如地翻动手中的书。记得刚坐在经房的几个夜晚,因翻动书的风力过大,几次打灭了灯。他现在谨慎了许多,也把自己白天、晚上要做得工作进行了分工。晚上要做笔记的书,在黄昏时分打开到位,一本一本垛起来,晚上在灯下一本一本小心地取过来作记录。仲夏草垛山的后半夜,阵阵山风挤进了没法关严实的门缝、窗缝,回荡在整个经房里,让人感觉还是有些许寒意袭来。斯逸民站起来,打了个哈欠,顺手从椅子背上取过来外套,披在身上。他扭动了一下有些酸困的腰肢,活动活动胳膊,想在这狭窄的经房里走动走动,让自己这会有些麻木的神经和大脑也放松放松。忽然,一股浓郁的夹杂着山野花的香气弥漫在了整个经房,钻进他的口腔、鼻孔,穿过整个呼吸系统,激荡在他的体内,他享受到了非常人所能有的上天的馈赠,一个深呼吸,让这奢华的野香徘徊在他的心头。让它彻底地来一个涤肠荡胸,换一个新的斯逸民。神清气爽,难得的人间风情。正在他消磨在美好得享受时刻,豆大的灯头也在不停地晃动。他看在眼里,就是不施以援手,灯火在他的眼前苦苦地挣扎,与猛烈的山风做顽强的斗争。最后,由于力量过于悬殊,在山风的轮番进攻下,灯熄灭在了他的注目下。当黑暗倏忽间笼罩在他的身边时,斯逸民又有了一点懊悔。对这盏给予他无私光明的灯的态度有点残忍,似乎有悖于他站在这儿的初衷。走到窗前,没有月光,黑暗笼罩了整个草垛山,无一例外,他的身子也在黑暗的压制下走动,唯一能冲破黑暗束缚的只有他的思想。静静地,传来了寺庙角檐下风铃不断叮叮当当的声音。松涛滚滚,山风肆掠,野花颔首,馥香扑鼻。可能是刚才的风吹落了鸟巢,一声凄厉的鸟儿的鸣叫声划过了寂静的夜空,久久回荡在他的耳畔。鸟鸣山更幽,空前的静在黑暗的偌大的草垛山游动,白天没有一点迹象的山泉,这时叮咚悦耳的声音、还有汩汩流动的响声,他也能听那么清楚。斯逸民抹黑坐回他的位子,屏住气,无限的回味着这黑暗中漫彻的静的滋味。
他擦着火柴,点亮了灯。我是不是做错了,现在的工作,其实有悖于我的初衷,本来是想寻找塑像的土及土的合成的记载,寻找塑像的头、身、腿、脚各部分的比例和结构的艺术特点,寻找古人对这些塑像的美学理想,这是我专业范围内的工作。可这些码放整齐,分散凌乱数量有限的说书不是书、说纸不是纸的东西,几乎没有他想要的。每个所谓的“记”,篇幅很短,文字语言衔接也不顺畅,有头无尾,有尾无头,看似整齐,其实很乱。我把时间全部耗费在这些工作上,何时是个头,何时才能理出个头绪,一千多年了,横跨了多少个朝代。剪不断,理还乱,这是属于历史研究和美学探讨的范围,太庞杂了,我没那么多的时间,我的知识储备也无法解开这真正的谜团。
转眼间,满山的红叶灿若云霞,野菊花代替了夏日的映山红。一丛一丛点缀在山坡上,山崖边,小道旁。之前的笔记随着整理的进展可能是一场无用功。刚进经房,热血沸腾,情绪激动,见资料就抄写、誊记,有的只是其中的一段,几句,原先的工作现在看来完全是一个错误,好处是发现得还算早。今天,总算总结出了“没有收获”的收获,才有心情走出房门,踏进山野,欣赏这漫山的秋的景色。
一年半的时间过去了,在把现在的资料有个大概的顺序的基础上,他也对自己该怎么做、该有个什么样子也慢慢地清晰起来。一是历史的考证。这些微观的东西,在没有宏观的历史知识的指导下,它只能是一些具体的记载,要形成系统地有说服力的历史考证,我还得补上历史课;二是美学欣赏。各个历史时期,人们的服饰、生活习惯、风俗,每个朝代主流的文学特点都有不同,没有文学方面的知识无法解决这个问题;三是各个像的泥土构成及各自的艺术风格,这是我的专业。在寒冷的冬季到来之前,要对每一窟每一尊像在现有的资料的基础上,编号命名。晚上闭门造车,白天和助手登高爬低,为每个窟、每尊像进行编号命名。一个冬天,他钻进了文东市图书馆,开始了他的历史、文学知识的补充和积累。他想,既来之,则安之,任何一个工作总要有人去研究去做,我只不过是那个人罢了。
三年后夏天的一个下午,斯逸民提着一个破旧的布袋子,走进了圆觉住持的房间。一下午的长谈,给了老僧人没有白守四十年草垛山的巨大鼓舞。
“斯老师,你这三年受苦了,也让我们草垛山活了起来,真是劳苦功高,阿弥陀佛。”圆觉师傅站起来,合掌向斯逸民致意。
“不敢,不敢。圆觉大师,没有您的苦相守,也就没有我斯逸民的收获,感谢的人应该是您。”斯逸民赶紧站起来,忙着解释。
《草垛山石窟历史探秘》、《草垛山石窟艺术分类及特点》、《草垛山石窟泥塑材料的合成考察》三篇都发表在了《中国文物》杂志,开启了草垛山艺术研究的先河。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洞窟及塑像需要维护和维修,这是斯逸民下一步重点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