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按捺不住心头怒火的文西市铁路局公安局局长万三义拨通了车富平的电话。他感觉到了今生未有过的被人戏弄和嘲笑。整整一个夜晚,两个派出所的十几个乘警干了一件“大炮打苍蝇”的蠢事。都是这个车富平捣得鬼。
“车富平吗,我是铁路公安局的万三义。你是咋搞的,把我们当猴耍。一接到你的电话,我立即给文北、文东站派出所打电话通知下去,按你提供的名单把那些民工分别堵在了文北、文东火车站。有十来个人,其中最多的一个人,按你说的盗窃国家财产,他的东西加起来不到二十块钱。我们两个站的警察,十来号子人,搜到的全部财物合计起来二百元撑破头了。你当我们铁路公安是干这些屁事的,你当我们是收破烂的。一个晚上,尽是些死铁烂铜。现在全堆在文北、文东铁路派出所值班室里,一点用处没有,还占着一块地方。本来不值几分钱,你啥时间来背回去。我看,背回去也没啥用处,还不够来回的车费、折腾钱。真是吃饱了撑的。你这个经理是咋当的,就这么点,都要和那些民工过不去。限你这两天时间,赶紧把屁股擦干净了。再说,我们也不可能给你白忙活。”两个从未晤面,根本谈不上认识的人,通了一次只有车富平挨训、没有说话的份儿的电话。车富平刚做好坦诚交谈的准备,可那面的电话已经挂断了。
放下电话,车富平真正体会到了吃铁人的厉害。本来在还没有考虑成熟的情况下,心里一热,给铁路公安局打了这个电话。现在看来,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按程序扣除了十七万五千元的管理费后,第二天就把剩余的一百五十七万五千元打到了工程一队的账上。这些写在特定的一张纸上看似平凡的数字,能给你提供足够的联想,甚至想象的空间。这一到百万的数字,仿佛能看到一元、二元、五元、十元钞票上金光闪耀着的清晰璀璨的画面。坐在工程一队财务室里的三个人,同时发出了会心的笑意。当然,蒙姝玲、许元安对这些数字的感情比起车富平,要逊色得多。
这个数字,可以说是车富平所有智慧、能力、辛苦的最好说明,是一个成功的标志。蒙姝玲、许元安忙着处理办公室的业务。坐在火炉旁的车富平心里美滋滋的回味着丰收后的味道,一股涌动着的亢奋顿时冲击着大脑的每一个细小的部分。内心汹涌着肆虐着的烈火,一点不亚于希特勒抱住地球仪时的那种狂躁、烦热和焦灼。怕他此时的这个心态会遭到暴露,做出有反常态的举动。冷静一分钟后,在心里说,我要暂时离开这儿一会。
平静了好长时间的工程一队的财务室里,随着这一笔资金的到账,进入了忙碌的阶段。看着已把银行转账支票装进包里、准备出去办事的蒙姝玲,还有正在整理资料的许元安,车富平以商量的口气问,“钱已到了咱们的账上,现在最主要的是打发民工,你们俩打算怎么发?”
蒙姝玲看着许元安,许元安说,“我和蒙会计商量好了,等钱一到,先一人付一半的工资。剩下的一半等过完年结算清了再发。每个人的一半的工资表我们已经造好,已核对过几遍。舅舅,你说阿一天发?”
“越快越好,蒙会计赶紧到银行对账去。元安把工资表再过一遍。明天就发下去。天这么冷,又没活干。多呆一天多发生一天的费用。他们就等着拿到钱回家呢。”车富平说,“你们抓紧办,要细。我办公室有点事,先走了。”
文西市冬天寒夜的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梢,漫过大街,穿过小巷,彻彻底底地把一年的寒冷毫不保留地灌进了这座萧煞的西北小城。
门窗关闭得严严实实,窗帘也没露一点缝隙。把白天透亮、夏日通风的窗子和他的办公室天然地隔在了里外两个世界。今晚的车富平有一项重要的可以说是一年里最后的工作总结。之前的当孙子时代今天已告结束——工程款已全部到账;现在是学着当一回爷爷的时候了——算计一下自己的进账。一盏发着白光的八瓦的日光灯,照在车富平额头前面秃顶处呈月牙状的脑门上,泛黄的头皮似有一点油光在游动。他小心地把一本只有他自己能翻看并且能在上面写字的小笔记本打开平铺在办公桌上,开始了他秘密记录的工作。把刚写上去的民工暂付工资四十万又用圆圈圈掉。他的意思是要等到明天在会计那里核实准确后才能写上去。可这个计算是蒙姝玲、许元安的工作,他现在不知道;接着又写下文西市经贸委的竣工验收费用五万元,这是文主任当面说的;八万元的活动费,明天一取出来,第一时间当面亲自还给杨科长。滴水恩情涌泉报,没这些小钱,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些大钱。这个办事的道理一定要牢牢的记住,说不定以后还会用得到这个法子;杨科长剩余的百分之五十的材料款一分也不能落下,全部得付清。但不是明天,而是明年。起码过完正月十五再说,这小子也是以后合作的根;什么设计费、监理费,看情况再定;一定留足五十万的发展基金,以后还要活,没今年打得这个底子,我的傻外甥可能要打道回家了;对不起,我的好弟兄们,感谢你们为工程的建设付出的辛勤劳动。有些人甚至受伤流血,我心里一辈子不会忘记你们。没办法,十几万的活动费、验收费只能从你们的力气里出了,敬请谅解。密密麻麻,潦潦草草地写完两页后,车富平放下手中的笔,伸了一下懒腰,在屋子里度了几步。又坐回到办公桌前,直着身子,背靠在椅背上,悠然闲然地燃起一支烟。看着在自己眼前飘飘荡荡的烟雾,在微弱的灯光照映下,烟里似乎有一丝的光在闪烁。这个时候的车富平,最想得到的是这一丝发着光的烟雾里面包含着的东西。他又一次陷入了思考,是不是有意识无意间随便写在本子上的几句带有感情色彩的话语给了他又生出灵感的提示?
唉,对啊,在民工的工资上大有文章可做。反正给多给少只是一个约定俗成,没有规矩,毋庸标准的事。说白了,没人管。这么做的,在文西市,何止我车富平一个人。
车富平心里清楚,到手的这笔钱,应该说百分之七十的是这些民工的辛苦钱。可要把这些“没人管”的下苦人的钱白白地弄到手,要有胆量,要有小聪明,要不要脸,要不要良心。得找个借口、由头。如果太蛮狠的拿到手,其实也没啥,也可以。肉体不会有啥损害,是安全的,车富平有这个自信。他们出门是下苦人,在家里,他们是儿子的父亲、媳妇的丈夫、父亲的儿子。和我一样啊,也有妻儿老小需要抚养照看。全家子的人要吃饭,跑风漏雨的房子需要翻修;父亲的哮喘、母亲的风湿也需要钱买药;弟弟娶媳妇也要钱;儿子的小书包、女儿的花衣服,同样的,只要有了钱才能扯来布。男人要狠一点,想到了就做,别婆婆妈妈的。做就要狠,狠就要准,准就是不能有良心。明天在付一半工资时就说,另一半过完年才有时间细算,等钱一要回来再发给大家。至于给还是不给,是后来的事,但话必须这么说。把钱全部到账的事要给蒙会计、许元安说清楚,除了公司财务科的人知道外,工程一队只有咱们三个知道就行了,对外人绝不能只字提起。这是铁的纪律,不可触摸的原则底线。主要隐瞒的对象就是那帮盖楼的下苦人。别的人即使知道,因为不关他们的事,也不会去关心。可怎么找一个既让他们拿不到钱,又让他们说不出口的两全其美的理由呢?这可是个阴谋,又不好找第二个人商量。翻遍文西市,翻遍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翻遍文西市第二建筑公司第一工程队,就只剩下一个贴着心的外甥了——许元安。他不行,连道都没上来。尽管这纯粹是一件昧着良心的亏心事,可也有它运行的道道。给他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就是我说清楚了,他也不一定听得明白;即使听明白了,也不一定能给你一个主意。这一点,他对外甥很是失望。偌大的一个文西市,连找一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眼看第四支烟已烧到了手指,可车富平的脑子里始终还是一片空白。你说失笑不,让人连个可供参考的东西都没有。还是书念得少,脑子里弯弯也不多。如果这事遇到文瑞祥、李志坤他们这些念得书多的大知识分子,阅历丰富的人,说不定会想出一大筐子的理由呢。这是智慧,可惜我没有。有的事能和他们合作,可这事千万不能到他俩跟前咨询去。一旦露了风声,我车富平还怎么做人,怎么在人面前混。至于违了法犯了罪,他是不会考虑的。我长了这么大,还没经历过把我难住的事情。是不是这个事不能做,所以才没有一点办法,毕竟是太黑的事。不做吗,可又不死心。别着急,慢慢想。好事多磨吗。他又点燃了一支烟,站起来,围绕着桌子转了一圈。走到窗子跟前,撩起了厚厚的窗帘。外面黑乎乎的天幕下,冷风嗖嗖,寒气逼人,远处孤独的几盏路灯放着黄色的光。情急之下,干脆打开了窗户,让冷冷的风吹吹我这个时候不够用的笨脑子,或许能飘进来一丝半点有用的东西。
“万局长,今天虽是初次见面,可我早已领教过局长的威严了。现在还不认识,可我有些知心话想和你交流交流,不知道你想不想听,我能不能说。”一番握手寒暄,互相礼仪过后,在万局长的办公室里,车富平说了以上的话。
“我这个人最爱听知心话。管他认识不认识,熟悉不熟悉呢。能给我说知心话的人应该是知心人,起码在心里上是信任我的。我们都在同一轮阳光的照耀下,只不过是分工不同。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其实我们干得还不是一家人的活。”万局长年龄和车富平差不多,车富平明白的意识到,万三义完全知晓了他此行的意图,感觉上是一位有性情的人,不然他不会说出这几句话来。
在中国,阅历比知识智慧更有用。如果说这句是百分之百的真理的话,那么在车富平、万三义之间,会各自拥有百分之五十的份额。谁也别想多占零点零零一的便宜了。车富平把万局长递过来的清单粗略地看了一遍,不屑一顾地放在了一边。
这份清单的主要内容有:
文北车站派出所
乔荣林,石棉瓦三块,合计面积约二十平方米;钢筋七号,长五十厘米六根;平行电源线十二米。合计金额:七点四元。这些材料是老乔的侄儿准备在家的北崖下垒鸡窝用的,这下倒好,鸡窝没垒成,反倒闯了一个大麻达。
文东车站派出所
张亚军,拉闸开关一个,小合页四副,电源线六米,架煤铲子一个。合计金额,八点二元。说句实话,张亚军家真的厨房里缺一个煤铲子,至于合页、开关、电源线是准备以后用的。媳妇没沾着男人的光,还得用手抓煤架火了。
卜兴平,拉闸开关一个,小合页六副,水泥抹子一副,架煤铲子一个。合计金额,八点九元。卜兴平家不缺煤铲子,是专门为给说的媳妇家准备的。这一没收,他不知道咋给丈人说。
苏明华,水泥抹子一副,架煤铲子一个,七号钢筋六根,长五十厘米。合计金额,九点二元。人不在现场,是张亚军交代说,他说是替人家带回家的。苏明华很羡慕亚军平时干活时拿水泥抹子的样子,想学着用一下,这样一来,也就用不成了。至于羡慕更是无从谈起的后话。
“不用看,事情明摆着呢。就是你训我的,全是些没用的东西,无非是些死铁烂铜,不值几个钱。拿这些东西的人全是些后山偏僻的地方上的人。没人管、没人想、没人疼。不要说你我正处级、副处级的人了,就算是个正科级的,再退一步,有个吃公家饭的,他们的兄弟、外甥也不会到我们工地下苦。这一点,你我心里都清楚明白。其实,每年工地收工的时候,剩下的这些破烂。说白了,全是些垃圾。可这些人把它当宝贝,家里都有用。往年谁拿去,就是谁的,也没人当回事。”正在车富平滔滔不绝熟练地讲述着的时候,突然间,被万三义的一句问话切断了。
“那你今年为啥要这么做呢?”
“万局长有所不知,社会变了,我的做法也要跟上啊。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公司实行了内部改革,权力下放,我得对工程一队的生存负责。”
“这些破烂对工程一队的生存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可以忽略不计。”
“那你为啥还要做呢?”
“我正说着来,你突然打断了。”
“接着说。”
“我还是给你说透吧。我在打发这些下苦人的时候,支付了一半的工钱。给他们说好的是明年结算清了再发。可我现在准备把那一半扣下来,不想给他们。”
“你也真狠。让我唱黑脸。这缺德的事你能做出来,我现在还做不到。”
“没那么严重,老兄,你想多了。公安上的业务我不懂。我想,这么点小事一定不会难住你。当然,也不会让你白辛苦。你想妥当,做妥当。就你知道,我知道就行了。这是五千元,算个见面礼。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熟人,就是朋友,希望你能多帮衬帮衬。明年结算出来,谨当加倍重谢。”车富平说这些话的同时,把一个用报纸包的包在万局长的茶几上往前推了有半尺多的距离。这前进的半尺说明,我车富平是诚心给你的。
万局长忽然没有了声音,更别说刚才趾高气扬的严厉地质问了。脸上顿时呈现出很多复杂的表情。谈话陷入了僵局,窒息般的寂静里,两个人的呼气声清晰得就像火车轧过铁轨隆隆的声音,彼此听得清清楚楚。这复杂的背后,不是万三义不会制造出给那些下苦人莫须有的罪名,而是对于车富平这个人,他太陌生。万一这个人不可靠的话,东窗事发,他跳进黄河也洗不白。沉默足足僵持了二分钟。车富平把该说的基本上都说清楚,万三义并且已心领神会。剩下的只是万局长的一个态度。简单地说,是一句话,一个动作。
“看来,你是诚心实意的想这么做,还要做成。我能问一下,剩下的一半大概是个啥数目。”万三义冷不丁地冒出的这句话,确实让车富平感觉到了不小的意外。
“这个吗?”车富平迟疑了好一会。按他的设计,一是万三义不会问及这类事,没有准备,所以才迟疑;二是他确实还没出来这个结果,不好回答。接着说,“钱是到了我的手上,我也不瞒万局长。至于另一半究竟是多少,我现在真得很难说清楚,因为只有等到过完年,这需要一笔一笔的细算之后才能知道。还要扣除我前期的所有费用,当然还包括现在还放在茶几上的这五千元。但能肯定地说,如果有下次,给你的会比五千多。”
“一半对一半,这还有啥难说的。”
“大账可以这样算,但小账确实不是这么个算法。伙食费、差旅费、招待费都得扣下来啊,要不这个钱谁掏。”
“好了,好了。我也不多问了。东西暂放下,我给你保管着。能办妥,我拿上;办不妥,你拿去。话要说在事先,还得说清楚。”
“有万局长这句话,看来我今天还是不枉此行。告辞了,有事电话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