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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工地上的工棚里,可以说是一个小社会。里面住得人,是以包工头的家为圆点,方圆五十来里为半径的范围内的人。当然,越靠近圆点的村子里的人越多。离圆点越远的或者在圆的边缘上的人,都是成群来的,跑单帮的很少。通铺上人和人相邻的是一个村上的,或同村里一个宗的,或几个村里经常一起下苦、脾气合得来的。整体上看,很像一把打开的扇子。扇把处,也就是最中间,睡着一个年龄最小的。搓开扇子的右半面,从中间到边缘,依次是从小到老排到墙根。墙根处是一位长者,年龄在五十岁左右。中国传统的“长幼有序”在这里只能以这种方式体现。搓开扇子的左半面,也是按这个惯例排列。
年届五十好几的苏有顺老师傅充分地享受着年龄给予他的这份殊荣,心安理得地经常性地睡在靠墙的地方。
工地上干了一年,实际上是九个月的老苏回到了家里。腊月天的一个早晨,让上小学二年级的明华学着架火。小子捣鼓半天,就是只见冒烟,不见起火。看着火盆中间插得严严实实的木柴,茶瘾有点犯的老苏,照着小儿子的屁股就是一巴掌,“小子,你给我记住了,人心要实,火心要虚。你这么个样子咋能生着火呢?”这可能是老苏一辈子唯一的一次用打得方式教育儿子。可他的那句“心实、火虚”的名言却经常地给儿子灌输。以至后来的有些时候,还未等他开口,儿子已先于他叽叽喳喳地背诵出来。这时,他会接着问一句,“你说,这句话说得是啥意思?”儿子会快嘴快舌地说,“就是说做人要老实,再没啥意思。我们老师讲得比你这难多了,我都能答上来。”
“光知道还不行,主要是要做到。”
“好,好,记住了。”
老子教,儿子学,一会儿火苗子就欢腾起来。老苏一边喝着罐罐茶,一边给小苏讲他出门睡觉的故事。
说是有一个晚上,一个睡在中间的人,大半夜躺着睡得正香,被左面睡得一个恶卧的小伙子一拳砸在脑门子上,惊醒过来,以为是那小子打他,认真地看了一会、听了一会,人家也睡得正香,不好发作。赶紧翻过身,朝右面侧卧着睡下。没想到,这时他的脸正对着右面一个小伙子的屁股。刚迷糊着睡着,一个屁冲过来,塞了个满嘴。气不打一处来,再也忍不住了,翻起身左右一人一拳。顿时,黑乎乎的通铺上熟睡的人们都被惊醒,以为发生什么事。在大家的调解下,最后以换个位的办法临时解决了纠纷。小明华听着听着,眼睛里都笑出了泪来。
睡在墙根的老苏,不会为半夜挨捶头子、吃屁担心。旁边的老张,也就是明华前面介绍的张亚军的父亲。人家比他年龄小,可儿子比他的大。除有时打个呼,睡觉倒安稳。就这一点,老苏的心里曾庆贺过好几回。
老苏,其实是一个有手艺的人。年轻时,徒弟轮换地背着一个装有刨子、凿子、斧子、锤子、尺子的木箱,走过不少得地方。让他没想到的是,电的慢慢接通,逐渐地蚕食着他能走到的范围。人家的电锯子、电刨子、凿眼机,一个小时能干他几天的活。尽管苏师的活细成、结实,可能认可他的活的人在家已经说话不算数了。直到电接到自己的家门口,他出门的脚步只好回到了曾经出发的地方。
人的经历其实是一段一段的。可自从允许修庙以后,老苏又活泛了好几年。可随着一座座庙宇的竣工,他指手画脚的忙碌又歇息了下来。好在老苏是一个顺其自然的人,心里头也从没计较过。那些曾擦得明亮的家当,从此再没人去收拾它,也就慢慢地生出了锈色。
娃娃还小,他还能蹦跶得动,也就加入到了垒墙的行列。
“秀才当阴阳,拍手笑一场。”做木工的老苏当上了泥瓦工。砌墙比起严丝合缝的木工活,算是个粗活。别人砌得时候,总要有一根白线跟着墙的增高不断地往上移动。老苏嫌麻烦,还要下去移好线,又要上来。干脆右眼一闭,左眼一瞄划,一直往上砌,既快又笔直。包工头一看,老苏还有这下子,就让他专干“瞄划”的活。从此以后,老苏的活干得轻松,钱拿得并不比别人少。
就在老苏感觉着又找到事业的同时,一个他后来才发现的危险渐渐地侵蚀着他的肌体。“危险”,就来自他每天晚上睡觉时靠得那堵墙。工棚,是用来为下苦干活的人临时搭建的白天遮风挡雨、晚上睡觉休息的地方。四周用单砖砌起来,棚内根据空间的大小、人的多少,立上几根脚手架用的钢管做柱子,再安上一两个通风、通亮的窗子,屋顶上盖上几片石棉瓦。墙的里面用很薄但能附着的水泥裹一遍,再用白灰粉刷一下。外面的砖缝也不用勾填、不裹水泥、不刷白灰。春秋季遇上一段阴雨连绵的天气,用手一摸里面的墙,潮乎乎的。有时早上起来,能看到一层水浮在墙上,好几天都不干;夏天太阳直晒墙体的时候,里面的墙会烫手;初春、寒秋的风会直接从砖缝里钻进来。刚开始的一两年,老苏倒还没觉得啥。慢慢地,手脚没从前灵活了,有时还麻木、酸痛。他老觉得可能是自己年龄大、身体不支的原因。因为他的技术得到了老板的认可,干得很认真卖力。一次,他正在顺着整栋楼巡察,一抬头,仔细“瞄划”一阵子,发现已盖到二楼的一个小伙子砌得一面附助墙朝外斜了一点。喊着叫他停下来,几声过后,人家没理,也可能是没听见。就在他爬上脚手架的当儿,腰部突然一阵剧痛,摔了下来。幸好不太高,没伤到骨头,休息几天又回到了工地。转眼深秋来临,老苏的腿、腰、胳膊、手的关节都疼起来。实在熬不过去,到医生跟前咨询后:得出了是风湿病,再不能下苦干活,若再一意孤行,还可危及性命的结论。这个病,老苏也想起过,就是叫不上它的名字。
病痛逼着他进入了他人生的又一个新的转折,这个转折是一辈子的。从此他再也没迈出过家门。在家里能动弹的日子里,务着门前的果园,栽着院后的梓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