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中街,第一个胡同,打头的这间门面房有四层,这四层的门面房前出廊个、后出厦,顶子是圆形的,粗糙汉白玉堆砌的石台是八角形的,栏杆围成的却是正方形。在门面房的正门口,墨色油漆在牌匾上写下三个篆体大字“望友楼”,不知是出自谁的笔墨,但写的格外苍劲。
门脸房背后,是一个庭院,庭院有一道天井,正午时分,阳光会射穿天井,照耀在庭院的正中间。
这个节骨眼,如果在阳光照射的范围中,摆上一个红铜铸造的水盆,那么这个铜质水盆,会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黄金的光泽。
在奉天,这就是所谓“金盆洗手”所必备的场景。
武林里的老师傅、练家子,没有人真的要拿黄金铸成洗手盆。他们无非是想在作别江湖之前,获取最后的一丝存在感。
当正午时分,洗手之人把他那双曾经在江湖上扰气血雨腥风,沾满了鲜血和人命的双手,按在铜盆、浸泡在冰凉的水、沐浴在阳光照耀的时候,他的存在感和人生成就几乎就是在这个瞬间抵达高峰,然后又迅疾跌落低谷。
所以,不是每个习武之人,不是每个浸淫在江湖中的拳手、拳师,都有机会能够目睹或者自己切身尝试“金盆洗手”的。
“金盆洗手”之人,首先你要是上三门的身份,要行的端走得正,谁人提起来你,都要伸出大拇指表示信服赞扬;其次,你身上要有特别俊的能耐,让同辈、晚辈乃至是长辈由衷的信服;第三,你还得行走江湖,在江湖中久经沙场,——你在江湖行走的久了,难免要与匪人贼寇动干戈。如果你能如同游戏人生一样,游戏在沙场,并且一路幸存下来,那你的人生中必定会手刃不少的敌人。
“金盆洗手”的意义,就在于,当你洗手之后,过往江湖中积累下的恩怨,均将从你的人生中一抹而去。即便过去你行走江湖时的仇人来找你了,那你也可以用“金盆洗手”这个说辞闭门不见。到时候,自会有你的徒子徒孙,那些继承你衣钵、继承你事业的人,替你了却这一份恩怨。如果你的徒子徒孙胜了,那他们的人生中,或许会多了一份仇恨,这个仇恨到头来记到他的头上;如果徒子徒孙在比试中败了,甚至说在比试中命丧当场,那也是只能怨他自己出师不到学艺不精,自会有人再会为他报仇。
是时,十四日巳时三刻,陈二陈冬明已经保着前往和田的镖队,启程近两日,顺利的话已经抵达了山海关附近。王义顺身披一件丝绸质地的红色大氅,如同自己大婚一般,站在奉天中街的“望友楼”门口,拱双手抱拳作揖,向前来见证自己“金盆洗手”的朋友们致谢。
这是一场既要讲面子,又要讲排场,更要讲情分的仪式。
年轻的镖主李飞云,像是陪伴着父亲一样,陪着王义顺,站在望友楼的门口,向前来见证“金盆洗手”仪式的江湖中的朋友、老主顾致谢。
尽管老镖师王义顺不愿意大摆“洗手宴”,但李飞云连日来广撒请柬,关外各处各城的大镖局子,陆续都得到了消息。镖主们大多派了自己的亲信,前来参加这样的一个仪式。有几个镖局子,和顺发镖局交好,和老镖师王义顺有交情,镖主甚至放下了自己手头的杂务,亲自前来参加。
“辛苦辛苦……”“里面请里面请……”“照顾不周多有得罪……”李飞云陪着王义顺,竟然把自己这些年听到过的客套话,在饭庄门口这里说了个遍。
“这个,王师傅,王老爷子,我的老前辈,我的老叔……”李飞云绷直身子站了半许,此刻他的腰背有些僵直,他一边捶打这自己的腰部,一边说道,“尚未至午时,一切都还有商量有回环。我知道您去意已决,但如果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愿意做些尝试。老叔,要不然您再考虑考虑‘金盆洗手’之事?”
“嗬哈哈哈……”王义顺笑了,这些年以来,这是他笑的最轻松的一次,“孩子,你的心里我全都明白。依我看,你这是怕在江湖中落下你李飞云容不得老镖师的名声!放心,一会儿我自有交待。”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是?”李飞云反问。
“我的意思是,确确实实是我自己准备辞去这一身的辛劳的,与镖主您没有关系。”王义顺说到这里,有些留恋,他扭项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聒噪的“金盆洗手会”仪式现场。脑海里,满是自己参加李飞云之父李勋“金盆洗手”仪式的场景。他知道,这样的场景,对江湖而言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重演。如今,终于留到了他自己。
想到这里,又还有何留念。
王义顺拿出一把铜钱和散碎银两,陈大伙儿不关注之时,悄悄掖进了店伙的褡裢口袋中。
“小兄弟,今儿来的人多贵客多,你得多花些心思,好好的招呼,千万不要慢待了大伙儿。”久走江湖,王义顺自然明白这样的场面需要注意什么,趁着仪式还没开始,他多给店伙计一些小恩小惠,以期店家的更加有针对的招呼。
一张八仙桌,两侧各摆了一张太师椅,面朝正厅。两侧,各有十张八仙桌,每桌坐满了八名宾客。
这场“金盆洗手”大会,总共招来了160多名江湖宾朋。
正抵午时,李飞云和王义顺携手揽腕,走进正厅。160宾客,纷纷抱拳拱手敬贺。他俩分宾主位,分别坐在正席的主次位置。
“各位先生、各位老师、各位达官,我是顺发镖局的镖主李飞云,按理说,这场‘金盆洗手’大会,本该找个老成持重、大家都认同的老前辈来主持,我应该是在台下,向老达官爷致敬。但达官爷王义顺,自幼看我长大,我又不才,继承了承受了家父的产业,成为这顺发镖局的镖主。王义顺老爷子提携我,这才让我来主持这个仪式。”李飞云抱起双拳朝大伙儿做了个揖,这才说道,“今日有幸,能够为我们顺发镖局里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王义顺老达官举行‘金盆洗手’仪式,我自是兴奋不已。”
来宾们纷纷抱拳拱手作揖回敬,口中道:“哪里哪里,少镖主年轻有为,你来主持最合适。”
这态势,让李飞云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他赶忙再次双手作揖,继续说道:“自先父蒙江湖朋友支持,建起这顺发镖局之日起,王义顺老先生,就是我们镖局的顶梁柱。这些年,他不辞辛劳,东奔西走,在南七北六十三省都闯出了名堂、闯出了名号,大伙儿认同王老先生的名号,这才给我们顺发镖局面子,才照顾我们顺发镖局的生意,这我作为年轻人,作为顺发镖局的二代镖主,也是有耳闻的。要是没有王义顺达官爷,我们顺发镖局的买卖,也不会一年比一年好,干到如今这个规模。”
“这是……这是……这是……”台下观礼之人,纷纷点头称是。
“那我们接下来听王义顺老达官爷说几句吧!”李飞云转身朝向王义顺,伸手做了个引导的姿势。老镖师王义顺这才站起身,向四方拱手施礼。
“镖主特意的客气了,老身不过是个舞刀弄棒的老江湖,哪堪这等高的评价!”王义顺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他也是抱拳拱手施礼,朝着四方致意,这才继续说道,“说实话,这些年承蒙顺发镖局老镖主李勋和少镖主李飞云的照顾,收留我这老朽,干过多少大事,我是不敢说的,闯出了多大的名堂,自也不敢讲,护镖走江湖,一来,是靠江湖上朋友的照顾,二来,是靠这顺发镖局的名头,我这习武的粗人,别的不敢说,只能说,多多少少出了些力气,不吝惜出汗。可俗话说,老不以筋骨为能,我已经是‘望六’之人了,年近花甲,总不能继续占着这个位置,俗话说‘英雄出少年’,镖局子里年轻一代有不少才俊,我更不能阻碍了年轻人成长,于是就生出了这洗手之意。”
“这自是不假,要说这代序传承,青年一代的成长,顺发镖局在咱奉天一带倒是翘楚……”台下又有人小声揶揄。
“本来,我们是不愿意让王义顺达官爷‘洗手’的,毕竟,人的名,树的影,老达官人既在镖局,镖局名声就在,名声既然在,他的影响力就在。但奈何老达官爷两次三番向我提出这个要求,我们念及老达官爷对镖局子的贡献,当然希望怹老人家也能安享晚年,过几天轻松舒坦的日子,这才答应并举全局之力承办。”李飞云说道,“这些年,老达官爷为我们顺发镖局办了不少事儿,行走了不少地方,交了不少朋友,当然,在护镖的路上,为了买卖,也难免会得罪些人。今天召开这个‘金盆洗手大会’的意图,就是要告诉大家,从今天起,王义顺老达官爷正式归隐江湖,过去他做过的差事,全都为了我们顺发镖局,从今天起,各位如果对他有仇、对他有怨,自然也着落在我们顺发镖局身上,与老达官爷再无瓜葛。”
“这自是,这自是,老达官爷有情有义,自是人人佩服、人人佩服……”台下大伙儿大声附和。
“既然如此,我们天井叙话,见证老侠客金盆洗手!”李飞云双手作揖,朝大家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大家走向后庭。
大家鱼贯而出,把天井处的那盏金盆,自是围了个水泄不通。
“‘金盆洗手礼’正式开始!”李飞云高声喊道。
大家纷纷鼓掌祝贺。
“呃,且慢,且容我再唠叨一句!”老镖师王义顺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向大伙儿说道,“洗过手,我便与这江湖再无半点关系了。洗手之前,我还是个江湖人。各位!如果对我王义顺有仇、有怨,哪怕就是认为我王义顺走镖之时,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自是可以提出。我们暂且停下这洗手仪式,一一交待清楚。趁我还是个江湖人,我自会与你做个了断!”
“哪里!那里!老达官爷这些年行的正,这在江湖上是公认的,您大可不必担忧,即便真有仇有怨,那也是些宵小之徒,不敢来此扰闹的……”人群里自然有德高望重之人,替大伙儿言道。
观礼的人们,人人称是。
“既然如此,我便要真真洗手了!”王义顺朝大家作揖,行礼,终于准备把手浸入到反射着阳光的铜盆之中。
江湖中最重要的仪式即将开始,在场的各位纷纷收声、屏息,准备见证。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这节骨眼,这气氛下,甚至连一根银针掉落在地的声音,都可以清清楚楚的听到。
“且慢,我这事儿还没了结,你先甭洗手!”后庭门口处,一个粗嗓门的大汉,袒胸露怀,突然高声的喊道。
在场的各位观礼人,听罢这个声音,纷纷扭项,回头看去。
但见一个青年莽汉,斜跨背着个长条包袱,自是个占山为王的贼匪,他突着双眼,喘着粗气,撸起袖子露出的胳膊长满了黑色汗毛,此刻正拨开人群,朝着天井中心位置的王义顺,快步走来。
“何人大胆,敢扰闹我顺发镖局老达官爷王义顺的‘金盆洗手’?”李飞云看似读书的儒生,实际却也是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武士。见此情景,他不禁怒从心头起,右手一拍腰间的机关消息,一把卷在腰带中的软剑应声而开。扑扑楞楞的声音尖利而悦耳。
李飞云舞起剑花,挡在老镖师王义顺的身前。转瞬之间,他的身形一晃,向前扑去。
原本一团和气的“金盆洗手”仪式现场,瞬间便有可能成为杀人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