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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凤尾蝶

周墨桐,那个寡言的十六岁的水瓶座少年,此时仍然安静地沉睡着,就像那些茫茫大海中孤单的无人小岛,静默在这个喧闹的世界之外。

对于患上近视的他来说,眼前的世界渐渐变作一团模糊的混沌,好像那个美丽多彩的世界不过是被透镜折射过的假象,空洞而虚幻地在他身边飘浮着。

似乎他做了好久的梦,久到他甚至忘记了什么是现实。对于他,世界时而轻到失去重力,时而重到仿佛一切都在向一个黑洞的深渊滑落。

梦里的世界,很早以前就被冰冷的雨水洗刷去了斑斓的童真,裸露出素笔勾勒出的线条般灰白色的骨骼,却迟迟没有被重新染色,好像那种让人想要逃离却无力的灰色梦境。

他穿着学校发的军训服,孤零零一人,习惯性地站在公交车站离人群很远的地方等车。然后安静地坐上那辆熟悉的十五路公交,却与满满一车陌生脸孔同乘;沿那条熟悉的线路穿越城市,却在一个陌生的车站下车。

初中就这样结束了,坐车路过曾经的初中校园时,他突然这样清晰而伤感地意识到。但好像昨天大家还在一起,没心没肺地笑着,好像又一个开学日,大家又会回到同一间教室,朝夕相处。

可现在连军训都已经是第二天了,那些熟悉的面孔也都已各自去了新的学校,展开一段崭新的生活。

早上起来,周墨桐还给艾瞳姐发了短信,这个自己唯一可以跟她抱怨的姐姐,说了自己对新集体的陌生感。

她身在枫原另一端的二中上课,初中以来就一直被他当成亲姐姐看待。

他是家里的长孙,一直被家里所有人强迫,做个优秀的带头者,可是越是这样,就打心底感觉疲惫,只希望有个哥哥姐姐,用那种激励的话支撑着他。

所以即便分在最遥远的一中和二中,几乎相隔了一整个枫原的距离,他喜欢还像初中那样缠着她,叫她“姐”,给她发短信,告诉她自己的一切心声。

艾瞳姐,初中三年的印象里,她都是扎着马尾的温暖模样,初中的时候,他喜欢缠着她,叫她“姐”,会听着广播给她发短信,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她会温暖地叫他“小弟”,并且笑着掐他的脸。

虽然这样的经历,回想起来也是只存在于好几个月之前,那时还不够是触手可及的生活。

沉默的他会在她的面前变得胡搅蛮缠,知性的她会无条件地满足他所有的要求。

甚至让他相信,她真的可以成为他的姐姐,好像他们之间,真的可以延伸出一条血缘般,割舍不断的羁绊。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这只是他的以为。

艾瞳姐回短信说,会适应的,末了,却炫耀说自己被选中领操员,不用军训,让他好一阵羡慕,不过转念想想,他这手脚不协调的样子,去学做操才是丢人现眼。

只是现在,她已经身在遥远的二中,和他所在的第一中学几乎隔了一个枫原的横贯。

新生军训,对于周墨桐来说,是一件很折磨的事,昨天一整天的训练就已经让他腰酸背痛,在热水里泡了好久,脚底板还是又酸又疼。

比起打球更喜欢读书的他,并不像大多数活蹦乱跳的同龄男生那样拥有强健的体魄,他也不是很喜欢运动,因为那种时候,自己和世界就会变得格外清晰而真实,真实得让他恐惧。

他又偏偏是个害怕丢脸的人,和很多人在一起,尤其是面对很多陌生脸孔的时候,他总会如临大敌,全身绷紧。如果在军训过程中晕倒……他甚至不敢想象这种情况,他宁愿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死掉,也不愿意倒在众人的视线里。

教官姓于,名叫于洋。皮肤黝黑,一双小眼睛,看起来明显很年轻,全身上下都充满了那种新兵气质。

大多数时候,被分到这样一个新兵教官,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们总是中规中矩,死守纪律,不愿变通,生怕出一点差错,畏首畏尾。

所以军训的第一天,周墨桐和那些与他一起被划分进这个叫做“十四班”的新集体的同学,就体验了做植物的感觉,当然,这是只在他们眼巴巴地看着洒水车给路旁植物喷水降温之前的想法。

站了整整一天的军姿,甚至让人有一种错觉,即使是不停走队列,在大家心里也称得上是一种难得的休息。

那个化身为教官的魔鬼,似乎偏偏钟爱这种单调而痛苦的方式,他不停地穿梭在队列中间,在大家迷彩服的后脊梁的位置上留下一条直线的凹痕,说一个小时以后,谁后背上的线没有了就要被惩罚。于是暂时击退了大家的“游击战”。

不过最庆幸的一件事,莫过于在最艰苦的时候,身旁有一个很能搞笑的人。

比如军训时站在周墨桐身旁的朱雨臣。

朱雨臣是个喜欢抱怨的男生,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显得他一副很老成的模样。他最大的乐趣,大概就是喜欢跟教官唱反调,娱乐大众。比如他总是一副毫无干劲的模样,经常接话把儿还偏偏让教官听见,还把军姿站成奇葩的“S”形。

早上到教室交过填好的个人档案,然后一大群新生毫无干劲地走上操场。

这天上午,阳光依旧很足,训练内容依旧是站军姿,不过,在上午训练快要结束的时候,教官宣布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今天上午,选一下我们方队的临时体委,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协助我带队。有没有自愿的?”

静默无声,周墨桐只能听见朱雨臣嘟囔着说:“肯定没好事。”

“有没有自愿当这个临时体委的?”教官又问了一遍,队列里仍然静静的,突然,毫无征兆,他右前方的方向,传来一个女生的嗓音。

“那,我吧。”

周墨桐毫无疑问听到了她的声音。

“好,出列!”教官干脆地下令。

好像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感到晕开在眼皮上柔和的,橙红色的温度。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世界终于开始被赋予色彩。

而他那场沉睡良久的梦,在将醒未醒的末尾,与眼前的画面交叠在了一起。沉睡着的周墨桐极不情愿地伸着懒腰,把眼睛张开了一丝小缝——

那个面向队列站着的女孩子的眼睛明亮得好像阳光,把青绿色的颜料融化开来,在八月那个行将就木的夏末,将整个世界充满了绿色的叶片和蒸腾的草香气。

夏末的阳光突然收起了锋利的棱角,暖暖地洒落在她的黑发、双肩,和军绿色的迷彩上;她的睫毛很密,并不算长,至少没有遮住那双明亮的、充满活力和笑意的双眼;嘴角轻轻勾起的微笑有一种纯出自然的感染力。

这感觉,好像前一秒还在混沌翻腾的迷茫世界,此刻突然在一句“要有光”之中被完全照亮,一个原本陌路的人,突然成为了你世界的中心,从此决定你的晴空万里抑或是电闪雷鸣。

也许爱,才是最纯粹的信仰。

而他还不知道,她叫凌若萱。

而这一天,不过是军训的第二天——两天前才刚刚进行了新生报到和开学典礼而已。

这一天,八月二十五日,属于遥远的二零零九年。

这一天,属于他的青春元年,由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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