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告雨季里的故事(一):
枪口对准了边境天空
按编制,身处姐告的连队直属团部,为团直一连。平日里我们都称其为姐告连。
姐告连的人员构成是以成都知青为主,昆明、北京和上海知青只有几人,老工人也不算多。
连队有两位主要领导,一是老潘,一是从成都知青中提拔起来的干部李玉明。对于连队领导,知青们多死跟李玉明。倒不是老潘这人怎么样,而是李玉明其人在知青中历来威信颇高,大家都信服,平时也沿袭原来在学校时对他的称呼:李娃儿。但凡有什么事都只听他的。
70年代初(可能是1972或1973年吧)姐告出了一回大事。
那时,知青们来此屯垦戍边也没几天,却很快就踩熟了这块仅14平方公里的屁股大点儿的背靠瑞丽大江而三面与缅甸接壤的地界。团直一连是全武装连,而且又与当时边防部队同等配备,知青们个个儿玩着枪兴奋得不行。所以平日里训练什么的也都格外上心用劲,随时都巴不得有个什么事儿把枪拿出来使使。
机会来了。
那天接近中午时分,正在水田里劳作的人头顶突然响起了飞机的轰鸣声,于是一个个都惊得呆住。大家抬头一看,好家伙!一架大飞机和两架小飞机正轰鸣着呈品字形缓缓而来,而且飞行的高度很低。很显然,有些来头,一架大飞机旁飞着的是两架护航的战斗机。这还了得?要知道,是那年月啊!边境上空若出现飞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了战事,一是借道飞行。但是不论哪种情况,都会事先接到通知,而这三架如此突兀的飞机却谁也没接到过任何通知。
那时当地的傣族景颇族人及原住边民,可以说谁也没见过飞机。
说呆住那也是片刻。
水田里,只听得李娃儿一声暴吼:“警戒!快拿枪!”
这是一声在建设兵团少有的真正的命令,只有在突发事件时才会发出的战斗命令。
大家神情紧张而亢奋地赤着双脚狂奔回宿舍,一个个动作迅速准确地操起了各自架在床头的武器。
那时姐告一连的地势是出了宿舍的门就是一长排深深的战壕,战壕之外才是一片开阔的水稻田。水稻田的最前沿,则直接与缅甸木姐接壤,相互之间仅有一个田坎之隔。上了缅甸方的田坎,就是一条公路,正对着姐告水稻田有一棵长势茂盛的大青树。树下,则是缅甸政府军一个固定的持枪岗哨。
知青机枪手大牛第一个操起了轻机枪,刚冲出门就大叫:“快来!哪个帮我架起机枪。”于是立即有人冲过去,一把握住轻机枪的支架扛上了肩。与此同时,众知青和老工人们也都做好了战斗准备,“哗啦哗啦”一阵响,子弹上了膛,并立即进入战壕用各种姿势在不同方位将手中的枪指向了空中。
在那一刻,百把支半自动步枪都指向了空中那三架算得上是低空飞行的飞机,其中有四挺轻机枪。
三架飞机正缓缓而来,轰鸣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李娃儿和老潘提着手枪站在一起,神情凝重也紧张异常。
老潘大叫:“没有命令不许开枪。”他的声音因了紧张而颤抖着。
“李娃儿打不打打不打?”有多人同时在战壕里大声吼叫。
见状李娃儿大声嘶吼:“正在跟团部联系,没有命令哪个都不许开枪!”他的脸和老潘一样涨得通红,声音也紧张得直发抖。
说实话,这是相当严峻相当紧张的一刻。如果有谁沉不住气或因紧张而扣响了扳机,百把支枪就会立即响成一片。
转眼间,轰鸣声就在头顶了……
有人大叫:“日你先人的再不打就飞出去啦!”飞出去是指飞出了国界。
“李娃儿打不打打不打?”的叫声四下里吼叫成一片。
千钧一发。其实不就是千钧一发吗?千钧一发的战机转瞬即逝,三架飞机很快便飞过姐告头顶,出了中国国界。
还趴在战壕里的众人皆沮丧,有人大叫:“球哦!咋不打喃?”
这时才有人惊异地问:“是咋回事咋回事哦?咋会有飞机?”
老潘大声命令:“退出子弹,关保险,全连集合。”听到老潘的命令,少数老工人战士从战壕里爬了上来,而战壕里多数人都没动身子。
李娃儿铁青着脸,压低了声音吼:“你们狗日的没听见吗?全部起来,集合!”
事后,接到团部电话紧急通知,准确地说是被“告之”,这才知道是布托总统从中国访问完毕回国,其飞行路线恰好途经滇缅边境德宏一带领空,也正恰好是从姐告的头顶飞出国界。
这事到此也就为止了。原本并没打算写这段往事,但又觉得写姐告不写写这事似乎怪可惜的。
后来我们得知,当姐告连的“战事”电话打到团部后,完全不知情的团部首长也懵了。因事关太过重大,团部立即紧急与隶属的三师师部、县边防驻军等有关方面取得了联系。最后被告之,建设兵团是被通知遗漏的单位。
为此事,云南建设兵团首长在接到此事报告后撕破了脸破口大骂有关方面。
据说,一直骂着告到了中央。当然,此是后话。
但有几点可以在若干年后思考:
1.那时建设兵团的尴尬处境。
2.若真的打了,那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3.领导一群全副武装的兵团知青战士,至少在姐告连,在那个年代在那个特殊时刻,还非李娃儿此等知青莫属。
此事过后不久,姐告连的一众知青哥们儿来团部,在我那间破草房里聊大天说起此事,李娃儿感慨地说:“真的哦!老子日他先人的有关方面,在边境上这种大事居然会通知遗漏?你想想,如果那时我下了命令开枪,那结果会咋样?”听他这么说大家就都笑。倒是姐告连的白狗儿和青娃子带着一脸的坏笑说:“不知者莫得罪噻!球大爷喊有关方面没通知呀。你娃还是该大起胆子下命令,咋子嘛?打就打了,要遭我们全部陪到你一起遭。估计二天再也莫得这种机会了。”于是大家又骂有关方面,也遗憾万分没打成仗。
对兵团知青来说,若那回开了枪,就算是打了回仗了。打仗,一定很过瘾。
其实大家也都考虑过,若真是出了什么事却因了此而丧失了“战机”呢?岂不也是罪过?
那回姐告连其实也挨了狠批,为什么?也不因为什么,就是因为左右都不是。
也算是大事。
姐告雨季里的故事(二):
枪声在知青手中陡然响起
姐告连和姐告寨子互为邻里,关系自然密切。连队的老工人、知青时常会去寨子里走动,而寨子里的傣族老乡也时不时地来连队。但相较起来,还是连队的人去寨子时候多一些,尤其是男知青。
姐告寨子有个很有趣的现象,说来也怪了,寨子里的小扑哨(傣族未婚少女的统称)长得几乎都十分漂亮,而相较之下,小扑冒(傣族未婚小伙子的统称)们长得似乎就差得多。也不知是否真是姐告的水土只养姑娘?还有一个现象也很怪,与姐告寨子遥遥相对的江对面的傣族寨子却恰恰相反,寨子里的小扑哨普遍没有小扑冒们帅。于是就出现了这么一个现象:江对面的小扑冒们总爱专程渡江来姐告寨子“串”小扑哨(“串”,在傣语里意为“玩耍”之意,傣族小扑冒来串小扑哨就是来谈恋爱),久而久之,姐告寨子里的小扑冒们就不依了,只要江对面寨子里的小扑冒来姐告就立即怒目相向。这样自然就形成了两个寨子的矛盾,这也成了两个寨子不和谐不平衡的根源。
不知这样的情况存在了多久。当知青们浩浩荡荡地开进来之后,这种不和谐的状态就被打破了。知青来了不多久,无论是姐告寨子还是江对面寨子里的小扑冒们就发现,小扑哨们都喜欢和男知青来往。于是,两个寨子里的小扑冒们怨恨的目光转而投向了姐告连的男知青。
那时,我虽然在团部,可每年农忙时节都会被派到姐告连参加栽秧打谷子,一去就是一个月,直到农忙结束才能回团部,每年两次。对此安排,团部有个说法,叫作“体验生活”,故而对姐告连姐告寨子也十分熟悉。
记得姐告寨子有个叫小乖的小扑哨,是姐告寨子的头号美人。这是刚去姐告连就会被知青哥们儿神秘且隆重告之的。
小乖那时才16岁,长得的确是水灵灵的,若用曹雪芹先生描写林黛玉的种种形容来描写小乖,估计怎么也不过分,说不定还真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小乖不是病态而是健康态。
小乖身高估计在165米左右,苗条、饱满而健康。在她细腻的皮肤上,有被亚热带阳光悄悄抹上去的一层浅浅的轻柔的橄榄色;一张精巧圆润的鹅蛋脸上镶嵌着一双深凹的随时都会扑闪出快乐的黑黑的大眼睛;眉眼之间,小乖抛洒出只有傣族少女才有的那种与生俱来的温柔和略显羞涩的开朗。傣族女性光溜溜后梳的传统发型亮出光洁的前额则又使小乖显得更加妩媚,而傣族传统的紧身露脐短袖小上衣和紧裹着腰以下部位的筒裙使我们只觉得那不是穿上去的装束,而是原本就在她身上的,与她浑然一体。所谓天成,也不过如此。
在小乖身上,我们本就十分贫乏的语文词汇中第一次有了“婀娜多姿、袅袅娜娜”等真切而实在的对照。
无论是谁,只要见了小乖,哪怕是阴雨天,你都会觉得有阳光在天空中照耀。
小乖早就成了江两岸甚至国界另一方的名人,自然也是众男青年们的追逐对象。但不只是因了她的美,还因为云南省花灯团曾把小乖作为培养对象招了去。可去昆明没多久,小乖就回来了,回到生养她的姐告寨子。她离不开这方的土这方的水。
我等知青们那时也不过十八九岁,正是情窦初开之时。所以,男知青们时不时会串到寨子里,有事没事地上竹楼,而无论何时,只要你进了竹楼就是贵客。
那时我们就知道了什么叫“礼仪之邦”。在寻常的汉人家里,我们接触到的多是刻满了疑问及警惕等字样的目光,而在傣族的竹楼里,我们看到的只有一样:真诚和热情。
说实话,那时的我们,被一张知青的皮包裹着抛到离家千山万水的另一方,我们内心中又期待着什么?说回家却是无望,所以,我们期待的仅是一双真诚热情的眼睛。
而我们,在竹楼里找到了。
同时也必须承认,那时的我们,不仅在竹楼里得到了真诚和热情,也让随时都饥肠辘辘的我们得到了安慰。至少,我们随时都可以在竹楼里“蹭”到吃食。哪怕是一小片木瓜、一个小杧果、一片菠萝、一小杯茶水、一支可以随时裹着吸的茅烟。在傣族传统的傣历新年时节举行的泼水节期间,我们还能吃到香喷喷的泼水粑粑。
这一切,在我们心里都会觉得格外的香,格外的甜,也格外的亲切和温馨。
还得承认,那时我们常去串的竹楼里,一定还会有一位漂亮的小扑哨。
傣族姑娘喜欢汉人,尤其喜欢汉人中的知青,这我们都知道。若认真究其缘由,或许是与傣族传统的劳作习俗有关。在生产力比较低下的少数民族地区,傣族男人除了耕田之外所有农活都是不去做的。反之,除了耕田以外的所有农活及家务都由傣族女人完成。
据说,若是傣族女人去耕了田,那田就会长不出庄稼。两相比较之下,汉族男人自然是优秀勤劳得多啦!也许正是因此,傣族女人大多都会喜欢汉族男人。
这些情况一综合起来,直接就成为知青们串寨子串小扑哨的根据和理直气壮的理由。进了寨子上了竹楼,男知青们也是得意得不得了,能不引得寨子里那些小扑冒们的怨恨么?
怨恨归怨恨,可从来还没出现过什么可以直接放对的由头。
知青们也清楚,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有民族政策的保护和若干限定,谁也不会吃饱了撑的去寨子里与小扑冒们自讨没趣引发直接矛盾。
姐告连的男知青和寨子里的小扑冒就这么若即若离地共处一隅。
姐告连有位男知青,记得外号叫“舵爷”,真名叫什么?不知道。反正见面就直呼舵爷。
舵爷是个小个子的成都知青,黑黑瘦瘦的,个头顶多也不过16米,在连队属于那种特别老实的人,平时也不多言不多语,与谁都和睦相处。真想不出来怎么会得了如此霸道的一个外号。
雨季里的一天,担任猪倌一职的舵爷冒着雨出去赶猪回圈。或许是因了有雨,那些个猪儿们便不怎么听话,嗷嗷叫着还四下里乱窜,直搞得舵爷手忙脚乱。
回猪圈时必须路经姐告寨子。那天也巧了,舵爷路过寨子时正遇上一群小扑冒在修葺一座竹楼。竹楼外的小路上,码放着许多竹制材料和已经加工好了的大块的竹笆墙材。
姐告连的猪儿们在舵爷的驱赶下,嗷嗷叫着从小路上那些竹笆上胡乱踩踏而过。待舵爷要过去时,有一小扑冒挥舞着双手,黑着脸咿里哇啦地大声叫住了舵爷。
好半天,舵爷才弄清楚小扑哨的意思,是你的猪踩坏了竹笆必须赔偿。舵爷歉意地笑笑,学着傣族的腔调说:“不好意思喽小扑哨哦宰龙哦……晓不得喽是猪干的事情嘛……”
说话这当口,猪儿们已经乱窜着跑得远了。舵爷一时着急,话没说完拔腿就追。可没跑两步,舵爷的背就被一重物砸中,一个踉跄便栽倒在雨地里。舵爷翻身爬起来就骂:“坏高啦!(坏高是傣语,意为狗生殖器。是傣语中最为狠毒的骂语之一)搞哪样搞哪样咋个打人?”
“打你又有什么!”傣语在说“什么”的时候发出的音是“西么”。随着叫骂声,几个强壮的小扑冒冲上来一把就按翻了刚爬起身的舵爷,举起手里的砍刀,用刀背朝着趴在雨地上的舵爷“乒乒乓乓”就是一阵如剁肉般的乱砍猛剁。
这个过程有多长?舵爷不知道。也许仅仅数秒,但对于舵爷来说不啻是天大的耻辱。他竟然毫无反抗,而且是被打得趴倒在雨地里。
舵爷带着哭腔放声大骂,肩背遍布着火辣辣的灼热的疼痛使得他甚至在雨水中坐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几个小扑冒尖声怪笑蹦跳着离开,回到他们的竹笆子堆里,其他的小扑冒宰龙们也都“嗷嗷嗷”大笑怪叫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