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小元赶到码头,张扬早已到了,穿了件大花的连衣裙,戴了墨镜,在码头飘飘洒洒地等他。见到小元,张扬把车开上船,然后和小元一起,登上了顶层甲板。
船在密歇根湖上劈波斩浪轰隆隆地开,感觉却很慢,一起一伏,摇篮一般,令人昏昏欲睡,小元叫来两杯咖啡,和张扬一起慢慢地喝。
小元问张扬:“你认得到路不?”
张扬说:“咋认不到,我都去了两回了。”
张扬告诉小元,赛琳娜住的地方,是芝加哥最牛的地方,门牌号是“莲花街649”,小元一听来了精神,“莲花649”是北美最具传奇的彩票,无人不知。“莲花649”五天一开,每次大奖200万,如果没有幸运降临,奖金就倒进下一桶。有时很久没有幸运,奖金就不论桶了,那就是个金库,这时幸运就会悄悄地降临,把人间搅得悲喜交加。有次一对巴基斯坦夫妇中了一注,奖金高达一千三百万美元,那女的立刻就疯了,男的赶紧救她,不料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断了锁骨。
第二天记者来采访,问他有何感想。那男的指指墙上夫人的照片,眉目顾盼,风姿绰约,又指指墙边的铁笼,那女的关在里面,披头散发地咆哮如雷,男的说:“我希望生活改变得不要太过剧烈。”
不过这“莲花649”却好像总是悲喜同行,让人无可奈何。还有更惨的,底特律有人也抓住了幸运,传闻已多,他心里有了准备,就独自到了酒吧,同朋友一道,东说南山西说海,分散一下注意力而已,绝对不提大奖之事。谁知酒过三巡,把持不住了,就站起身来要请所有人喝杯酒,幸福同享。他也是好意,不过心里激动,声音就大了些,惊动了墙角一群人,那群人正围在一起,好像在谋划什么大事。正说到关键时刻,这中奖的不知好歹,站起来一吼,酒吧里本来就吵,墙角这一群一时也没听清他吼些啥,但觉得他烦,打断了思路,一人拔出枪来,“砰”的一声把那中奖的打翻在地,这边若无其事,继续议事,那边却救人,报警,乱成了一团。
这种故事小元听得多了,不料赛琳娜的住处就是“莲花649”。
“我上次一见,就知道赛琳娜不同凡响。”小元对张扬说,张扬哈哈大笑:“你不要乱想,那房子是赛琳娜租的,房东不是她。”见小元有些泄气,张扬赶紧说:“那房东也不错,也有些故事的。”
房东叫彼得,全名叫伊万.彼得洛维奇,是苏联人。小时候经历了斯大林的大清洗运动,父母在那次运动中双双去世,彼得也受了惊吓,变得不能识数,数到三以上就要乱套,他就会说:“很多。”如实在多,彼得就说:“树那么多。”
彼得在苏联是个孤儿,在集体农庄里长大,除了不识数,倒也健健康康,与常人无异,长大后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日子虽是平常,倒也快乐。
后来波兰闹事了,苏联也渐渐乱哄哄的,彼得就犯了病,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他有个舅舅在美国,年事已高,正需要人照顾,看到苏联不是个事,就把彼得一家接了过来,彼此好有个照应。
彼得到了美国就买彩票,“莲花649”,没啥其他原因,只因为“莲花649”一份2元,多了彼得也数不过来。彼得一买一买又一买,有一回就中大奖了,一中中了500万。不过彼得不识数,只知道“比树还多”,所以彼得没有疯,也没有招来杀身之祸,倒是发现了这栋洋房,一看门牌号是649,彼得就执意买下,算是留个纪念。
要说这“莲花649”,真是个魔咒,彼得中了就中了,平安无事就是幸运,偏偏还要钻进649,这下好,悲剧来了。老婆有了钱,就嫌弃他不识数了,带了儿女,当然也带了钱,跑了,嫁给了一个识数的人,留下彼得孤零零一人,守着偌大的洋房。
彼得觉得孤单,就养了条狗,雪橇犬,高大,温驯,善解人意,但他还是觉得孤单,就开始思念老婆,翻江倒海,不堪其苦。有一回听说那个识数的人死了,彼得高兴惨了,一连几天进进出出的,都哼着苏联的《马刀曲》,不料想老婆并没有回来,她找了另外一个识数的,又嫁了。
彼得死了心,在649里搞了个家庭酒吧,放出苏联军伍歌曲《告别红场》,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赛琳娜就是这时租了彼得的房,一老一少,相处甚是融洽。
小元听到这里,有些着急,忙问:“这孤男寡女住在一起,好不好哦?”张扬搡他一把,说:“美国历史短,文化浅,哪有你那么多名堂。”
那船“呜呜”地鸣起了汽笛,靠了岸,张扬开出车,载上小元,直奔649号而去。
649号坐落在一座小山下,森林环绕,红花点缀,经彼得一番修整,带了些苏联味道,屋顶有个克里姆林宫似的尖顶,高耸入云,顶尖上是青铜做的门牌,“莲花649”。
张扬和小元沿着林间小道穿行而来时,赛琳娜正和彼得在园子里喝咖啡。彼得已奔花甲,穿了条双肩背带裤,上身扎了件雪白的衬衫,戴着老花镜,高鼻浓须,大概知道有客人要来,还特意打了个蝴蝶领结,鲜红似火,只是头发乱蓬蓬的,是爱因斯坦的发型。赛琳娜乖乖女一般,坐在一旁。赛琳娜今天穿了条白色休闲长裙,真丝的,飘飘欲仙。见到张扬和小元来了,赛琳娜打趣小元说:“嗨,这么远都跟来啦。”张扬一笑说:“人家是来看你的,要是看我,哪还用跋山涉水地跑到这里来,你不要不识好歹。”大家笑起来,互致问候,让座,上咖啡,赛琳娜在小元的杯子里悄悄滴了两滴辣椒油,心里偷偷地乐。
彼得等大家安顿下来,起身进屋去了,说是要给中国的同志们弄些好吃的。小元趁机问赛琳娜,这彼得是干啥的,看打头像个教授,赛琳娜望着张扬:“你没告诉他?”张扬说:“没来得及,船就靠了岸,我留点机会给你啊。”赛琳娜白了张扬一眼,俯过身来,对小元说:“他哪会当教授,是个清洁工。”小元大出意料:“哦?”
彼得从苏联过来后,就一直在福特公司当工人,开始是在流水线上当装配工。这流水线是现代管理的标志,充分体现了科学、效率的现代理念。
流水线样样都好,就是忽略了人,一上线就做一件事,不动脑筋,也不用动脑筋。工人的脑袋就像个箱子,上班一打卡,箱子就打开了,公司“呼”一声把脑花拎了出来,放在一边,反正你也用不着;下班时再打卡,箱子又打开了,脑花又被放回去,“啪”一声盖进脑袋。这时脑花就大有用处,你要用它认路回家,还要用它认识自家老婆。流水线上工作一天的人,下来后都直行直立,僵尸一样,那是因为脑花刚放回去,还没有适应。这说来残酷,可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看过《摩登时代》的人都知道。
这事后来遭到了“全美汽车工会”的强烈抗议,管理学家及时提出了“工作丰富化”的理念,这本是好事,不料却把彼得害了。
原始的流水线是永不停歇的长流水,零件摆在传送带上,从面前一过,工人就弄它一下,简单之极。“丰富化”以后的流水线,七八个零件放在一起,让工人把它们组装起来。流水线十米一停,留出装配时间,这时工人就要走动,把零件找到,再拼装在一起,工作内容大大丰富起来,工人感到有极大的创造性,但彼得却吃不消了,他不识数!七八个零件对他而言就是“很多”,彼得经常装出些奇怪的东西给下道工序,那人再装出更奇怪的东西往下走,等到了总装线,早已面目全非,天晓得是个啥东西,反正不是汽车。
彼得被撤下流水线,到了保洁部,当起了清洁工。
小元为彼得感到惋惜,说:“这下亏吃大了,一天起码损失五十元。”赛琳娜说:“还不单单是钱,流水线的人都是蓝领,彼得倒好,成了花领。”
美国社会民主是民主,不过还是有社会等级,上级看不起下级。彼得这等级,恐怕是最低的了,谁都瞧他不起。彼得从此无语言,白眼常向流水线。赛琳娜告诉小元,只有她来了后,彼得才与人说话,才有了笑容。
张扬打趣说:“小元倒想搬过来陪彼得说话哦,只怕你不肯。”赛琳娜眯着眼看着张扬说:“这要看彼得的意思,我一个房客,有什么肯不肯的,对不对。”小元赶紧说:“我肯定跟彼得谈得来,谈联共党史,谈卫国战争,我都拿手得很,没得问题。”张扬笑起来,说:“那你赶紧转学过来嘛,就慌成这副样样儿。”
这时彼得出来了,拿了酸黄瓜,黑鱼子,一大盆俄罗斯浓汤,当然,还有伏特加。大家围拢来吃菜,喝酒,席间小元挑起了卫国战争的话题,不出所料,老彼得马上来了精神,滔滔不绝,神采飞扬,只是记不得年代,彼得都用“很多年前”来代替。
小元聊得口渴,喝了一口咖啡,皱紧了眉问赛琳娜:“哪里的咖啡哦?”赛琳娜一本正经:“正宗墨西哥的。”小元嘟囔道:“我说有点辣喃。”
张扬悄悄问赛琳娜:“你看小元会不会转学?”赛琳娜笑笑,不答,泯了一大口酒。
后记本文的故事,都是笔者留学时的亲历亲闻,文中人与事不一定完全吻合,但都是真实的。这拨和尚后来都携带了各种经书回了祖国,同全国人民一起在改革大潮中翻腾,故事更为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