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斗会开完后,瘸子院长被押进了牛棚,同将军关在一起。与将军一样,也一言不发,但他是刚烈之人,心中倒海翻江,怒气沿着经脉满腔游走,不得宣泄。这才是“龙卧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瘸子院长趁人不备,从窗口一跃而下,英雄气短,触地身亡。
只可惜了那支卡宾枪,乱枪打死几个也好啊。
青蛙院长
青蛙院长是民间戏称,因为大家也不知道这院长姓甚名谁,只听说他在峨眉山发现了一种长胡子的青蛙,就称他是青蛙院长。
虽说是青蛙院长,他才是真正的院长,有大印为证。华西协和充公前,官方登记的名字是“私立华西协和大学”,充公后变成“华西大学”,是公立的。既然东家换了,就要重新任命院长,授予印信,以示权威。那时还沿用传统办法,发一颗四方大印给你,就算任命。以前官员走马上任,都带着这样的大印,又称关防,后来才改用红头文件,进步多了,也方便多了。
华西大学在非常隆重的场合中,以交付关防大印的方式任命院长,仅此一次,而这接印之人,就是青蛙院长。
青蛙院长长得高大儒雅,面上无须,只有副金边眼镜,大腹便便,里面装的都是学问。因为发现了“胡子蛙”,是个生物新种,青蛙院长便尽人皆知,声名鹊起。当年有不服气的,也到峨眉山去,希望能发现长胡子的青蛙,不幸没有成功。这人就糊涂,学问的事情,看起来是个小洞,却是个龙潭,里面水深千尺。就像现在淘古董,马未都随便捡一个,都是大漏,看似不费吹灰之力,你要去了,把市场的古玩都买下来,肩挑背扛地弄回家,却都是地道的垃圾。
宝不在地上,在心中。
一次河南来了个人,把个短尾猴骨架拿来,把尾骨打磨了,冒充猩猩,请青蛙院长鉴定。青蛙院长远远一看,心中早已有数。此人知道凡是猴子都有尾,而猩猩却没有,不过此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猴还有颊,猩猩却没有,两样都没有,才是猩猩,否则就是猴子。
青蛙院长也不说破,却给那人讲了个笑话。
一人家里穷,弄了些酒糟回来做饼充饥,早上吃了出去,碰到熟人,熟人见他有酒色,就问他:“吃了早酒?”那人回答:“是糟饼。”回来被老婆大骂,说:“你就说是早酒要死?也好撑点面子。”
第二天如法又出去,熟人问:“吃了早酒?”
“那是,吃了一点。”
熟人又问:“不知老兄喜欢烫了吃,还是原味吃?”
那人答:“炕了吃的。”
回家又被老婆骂,“随便冷吃热吃,哪会吃死了你!”
第三日又去碰见熟人,问:“早酒吃过?”
“吃过了。”
“热吃还是冷吃?”
“这回是热吃的。”
“不知吃了多少?”
那人竖起两根手指:“吃了两个。”还是糟饼!
青蛙院长讲完,笑眯眯地望着那人,“请问你这猩猩,是哪里来的呀?”那人不敢再答,悻悻然落荒而逃。
青蛙院长后来当了科协主席,不是靠胡子蛙,靠的是他的大肚皮,里面满是学问。
青蛙院长自然对青蛙特别有研究,那时“川医”有个地方叫“青蛙池”,就是青蛙院长弄的。里面高树浅池,养了花花绿绿的青蛙,来自世界各地,有红青蛙,黄青蛙,还有蓝青蛙,青蛙院长就蹲在池边研究青蛙。
青蛙院长学问好,脾气也好,也有些文人的幽默,他给三个子女分别起名叫一,二,三,通俗易懂。后来因为太过简单,容易让人感到自己学问不好,就改作一康,二康,三康,康乐健壮之意,这名字简单,有序,响亮,寓意也好,一时被传为美谈。民间有效仿的,取名叫一发,二发,三发,不是在数子弹,是取发财之意。
青蛙院长虽是一院之长,但也不是什么说了都算,天外还有天,每当有重大决定,青蛙院长就要听听天外之音,不敢擅自做主。比如那时“川医”在耳道手术上有一个成就很高的突破,医生们就邀他去看,有让他肯定一下的意思。他沉思良久,最后拉了书记一起去,明知书记看不懂,还是要拉了去,他是不愿担“白专”的嫌疑。
小心加小心,还是没有逃过今天的批斗会,青蛙院长被押在台上,苦不堪言,但心中更难堪。这帮红卫兵从前是他的学生,有的质地还不错,今天却要他交代,为何要发现胡子蛙,当时的政要都不留须,有的甚至根本无须,你弄个胡子蛙出来,是啥意思。
青蛙院长很为难,不知如何作答,这种问题有法问,却无法答。
青蛙院长被勒令挂上了黑牌,上书几个大字,“反动学术权威”。学术权威好理解,就是学术上说了算数的人,反动就不好理解了,至今都没有定论。不过当时民间的理解也很简单,凡被冠以“反动”,此人就是背时了,比如说,“领袖”是好的,冠以“反动”再看,那就该枪毙。
青蛙院长现在就是背时了,那背时的牌子还不能取下来,要天天自取其辱地挂上它去学习。
青蛙院长挂着牌子,郁郁独行,走在小路上,不知他在想什么。
“右派”老王
老王是福建人,当上“右派”时还不老,被人称作小王,当时是“川医”一名学生,在校学生会也兼了个干事。
那时当“右派”的人多,原因各种各样,但大多数都应该算是咎由自取,多少有些自身的不是。老王当“右派”却不同,自己没错,是别人连累了他。
那时全国最大的“右派”有三人,章伯钧、罗隆基和储安平,不仅当时,现在也没有摘帽,还是“右派”。就是这储安平连累了老王。
老王当时学习努力,成绩也不错,还是学生会干部,风头十足,就一样不好,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有点民主人士的嫌疑。也不是不能入党,是他不想入,这不想入的原因也不深刻,他就是看不起班里的党支部书记,那是个女生,成绩倒不错,就是太丑,又矮,因人生厌,老王自命清高,不想与她为伍。
不久之后来了个号召,叫大家给共产党提意见,史称“大鸣大放”。共产党本是好意,听听民间疾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方显出执政党的磊落。不料竟有那么多人跳出来,指手画脚,骂天骂地,还渐渐有了逼宫的味道,毛泽东指出“事情在发生变化”,已经有了警觉。
那储安平当时是《光明日报》的总编,却不识时务,就在这时发表了书面讲话,标题是《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就在这些意见里,他提出了著名的“党天下”的说法,轰动全国。汉朝是刘家天下,唐朝是李家天下,最近一代也被称作“蒋家王朝”,是蒋家天下,这都属于“家天下”的概念,本是封建余孽应该扫除的,储安平却说,现在各个路口都由共产党的大小头目把守,“事无巨细,都要看党员的颜色行事”,但是“很多党员的才能和他们所担任的职务很不相称,既没有做好工作,又不能使人心服”。储安平问:“党为什么要把不相称的党员安置在各种岗位上,党这样做是不是莫非王土那样的思想?”储先生这就放肆了。储安平接着自问自答说:“据我看来,关键在‘党天下’这个思想根源上,党领导国家并不等于这个国家即为党所有。”
乖乖隆咚锵,这话今天听起来都反动,竟要取消党的领导了。果然,上海不久就传出消息说,复旦大学已经取消了党委制。毛泽东已经冷眼看了许久,现在终于忍无可忍,厉声喝问:“这是为什么!”然后拍案而起,发动了反击,秋风扫落叶,民主人士哪是对手,一触即溃,纷纷落马变成了“右派”。
老王就在此刻被卷进了旋涡。
其实老王并没有发表什么不恰当的言论,储安平的“党天下”他也读过,只是觉得太深奥,自己凡人一个,似懂非懂。但此文语言有力,一针见血,老王读到妙处,击节赞叹是有过的,很不幸,老王的表现被那个丑女子看在了眼里,老王就这样成了“右派”。
老王度日如年地熬到了毕业,打算申请回福建老家,但学校考虑,校园里需要有一个活生生的“右派”,不然都走了,以后谁还记得这场风云之战?老王就被留了下来,发配到总务处,干些不要紧的杂活,饱尝人间冷暖。
一秋一夏,一冷一热,一晃到了“文革”时期,人人朝不保夕,对“右派”的管制自然松懈了,老王稍稍自由了一点,被分给泥工高大爷提调。老王见过高大爷,人不坏,只是嘴角有些歪,大概是因为脑中风。
老王揣着三分高兴去了,到那一看,三分变成了十分,那里竟还有两个老家伙,两个“历史反革命”,名号不同,身份却与自己不分上下。老王兴高采烈,竟有些感动,老家伙也高兴,大家握手寒暄,互致问候,显得很亲切,高大爷也受其感染,在一旁边笑边说:“这下找到组织了。”
这两人一个叫摩云金翅,另一个叫笑一笑,来头都不小,都是“华西协和”的毕业生,到美国深造后兴冲冲赶回来施展抱负的,不知咋回事,落地就成了“历史反革命”。
要说这“历史反革命”,的确费解,如果是曾经反共,那李宗仁应该是一号,还有沈醉,该算二号,但是都没有,那两人反倒高官厚禄的平安无事。摩云金翅和笑一笑都反过蒋倒是真的,那时上街游行反对内战,他们都参加过。不过要是这样,那将军院长也反过蒋,应该也脱不了干系。摩云金翅不得其解,天天白眼向青天,愤愤不平,笑一笑倒无所谓,他知道命中该有此劫,过了就好,无所谓。
现在三人惺惺相惜,聚拢一处听高大爷安排,高大爷其实已有安排了,带上这几位走出工棚,四人一组建造厕所去了。
开头几天,三个人都很卖力,摩云金翅已年过花甲,冬天里还光了膀子挑土抬石,弄得全身汗气腾腾。同伴们不敢吭气,高大爷动了怜悯,他叫来老王,说:“何苦那么卖力,做不完的活路拿不完的钱,大家都慢点。”大家明白,就心照不宣地磨起了洋工,高大爷干脆不做,坐在旁边讲闲。
这几位都是饱学之士,又是“川医”反派名人,今天天赐其便,三山聚首,自然不甘寂寞,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将撬动整个地球。”老王他们不想去撬动地球,但有了这个机会,就想在厕所上弄点响动。
第二天笑一笑带了瓶老白干,要请高大爷喝酒,高大爷知道这几个都是狠角色,料到有事,心里贪着那瓶酒,也不点破,只说:“菜都莫得,寡酒啊!”老王明白,赶紧向高大爷借了自行车,又向摩云金翅讨了钱,一溜烟到了“味之腴”,那里的油酥花生好。
酒过三巡,高大爷发话了:“你几个今天给我摆的是鸿门宴,我晓得,说嘛,有啥名堂?”老王赶紧给他倒上酒,满脸堆笑地说:“高大爷,不要多心,我们商量了,就是想把厕所弄得光鲜一点,还不是你的功劳。”高大爷说:“说实话,你几个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再死几回也无所谓,我是有家有室的,不要害我哟。”
摩云金翅递过一支烟,说:“高大爷放心,我们都是被害之人,哪有害人之心,你放心把指挥权交给老王,有功劳算你的,有过错算‘右派’的,咋样?”
高大爷打了个酒饱嗝,问:“那我管啥喃?”“管方向,当然是管方向。”三人异口同声。
老王让高大爷砌墙时往里收,一尺收一分,古时宫墙都是这样,看起来高大雄伟。摩云金翅则一丝不苟,把厕所里所有的拐角都弄成标准的90度,用来防蛆虫。
蛆虫的武艺高强,有路就有长尾蛆,不可阻挡,但倒挂金钩它们不会,一遇到倒挂之处就无可奈何,叮叮当当掉回粪坑,再进深渊。蛆爬不上来,厕所里清清爽爽。
笑一笑不会技术,但他外语了得,想把厕所标上“WC”,问老王,老王说:“这是方向,去问高大爷。”高大爷说:“谨防崇洋媚外,用中文。”笑一笑只好作罢。
高大爷虽说管方向,但也不甘示弱,施展出看家技艺,挑起了四道凌空飞檐,厕所展翅欲飞,一下变得又轻灵,又稳重。
完工后再看,那厕所灰瓦青砖,勾勒了白缝,加上飞檐衬托,果然古香古色不同凡响,立在一群华西古建筑当中,也不让人三分,不卑不亢的恰如其分。
厕所大受好评,高大爷得了一面锦旗,不敢说破是“右派”所为,只好满脸涎笑,忍受着恭维的煎熬,心中领教了这三人的厉害,下来就请大家喝酒,喜笑颜开,这回是真笑。
不出笑一笑所料,“川医”时代过去,“华西”重回江湖,几个人的命中之劫也宣告结束,从地下钻出来,各回各位,做起了正常人。
老王毕竟年轻,耽误了岁月,到底心有不甘,趁着东风要大干一场。他知道摩云金翅已经恢复了被查封的实验室,天天在里面神秘兮兮的,这老家伙看来野心不小。老王不敢怠慢,他正在实验一种新的试剂,只要弄出来了,就是国际领先。
不过这两天老王有些心神不定,实验中有个环节毒气很大,老王一般不让助手们参加,这是他的好心。但这几天有个女助手天天尾随老王,一刻也不放过,最毒的实验环节也要留下来,轰也轰不走,不仅如此,下班后还要到老王的单身宿舍,殷勤求学,东问西问。
老王自己尚未醒过窍来,一天在校园路上撞见了笑一笑,那老家伙正被一帮女生亦步亦趋地围追着,向他请教英语中核桃木应该怎样讲。笑一笑百忙之中看见了老王,撇开女生跑过来,一脸坏笑地问他:“老弟,好事来了?”老王木讷,不大明白,笑一笑指指老王身后的女助手:“这还不是好事?”一语点醒梦中人,老王恍然大悟,赶紧握住笑一笑的手,连声道谢,弄得笑一笑倒不大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