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访问学者”的访问时间都比较短,生活上艰苦一点不算什么,撑一下也就过了,最让这帮大爷痛苦的,是时差。年纪大了,调节能力就差,老范到学成归国,时差到没有调过来,一直是黑白颠倒地过日子。白天永远睡眼惺忪,哈欠连天,一到了晚上,就来了精神,两眼放光,脚步轻盈,东翻西翻就是不睡。这也要怪老范他们的地下室,阳光稀少,无以辨黑白,开灯是白昼,关灯便是夜晚。老范困了,“啪”一关灯,安然睡去,这在当地却是白天,等睡到自然醒,钻出地下室,准备晨练,繁星点点,外面已是黑夜。老范调侃,说自己是鼹鼠,范大鼹鼠。所以老范不大愿意去听课,怕出洋相。
有一回老范见到雅各布在开讲座,正在点评中美牙膏大战,就挤了进去,不料过了5分钟,范老先生在演讲厅居然鼾声如雷,搅得四邻不安,最后被轰了出来。
老范闲来无事,会去看看玫瑰玛丽,那里轻松,也有咖啡,不会打瞌睡。最重要的,是玫瑰玛丽那里可以抽烟,老范云遮雾罩的,跟玫瑰玛丽神侃,加拿大,拿大家,大家拿,还有白求恩,玫瑰玛丽似懂非懂笑容可掬,哼哼哈哈地对付他。
烟瘾过足,咖啡喝饱,瞌睡也好了一点,老范就去了图书馆,想看看成都那帮攻学位的和尚都在念什么经。一看之下,嚯!老范感慨了,这帮西部和尚一人一个小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身边各种经书,堆积如山。和尚们正摇头晃脑,专心致志地在那里用功,一个个精神抖擞,毫无倦意,谁说取经难,玄奘在前面。老范见此情景,心潮翻滚感动不已,长江后浪推前浪,革命自有后来人啊。
第二天老范到“国人之家”找到王博士,同他商量要借用一下“国人之家”,他要请客,要请大家搞一回BBQ,就是烧烤派对。“国人之家”有庭有院,正好搞烧烤。
王博士不明白,你无缘无故,这是为哪般?老范对他讲了在图书馆见到成都和尚的情形,心情依然很激动,说:“都很争气,都不容易,我要代表首都犒劳犒劳大家。”
王博士一听,对老范说:“你不是搞派对的料,你该请张扬来帮忙啊。”老范一抻黄须,“对呀。”
这张扬是校园里唯一的女性访问学者,搞地球物理的,重庆人,一点也不张扬,但是很倔。张扬的丈夫在“文革”期间被打死了,这事说来也很蹊跷。
张扬的丈夫叫马良,当时是重庆一家军工单位研究所的所长,肩上担着好几个军事研究课题,都是保密级别很高的东西。“文革”一发动,课题都停了,马良也靠边站着,百无聊赖。
后来各路造反人马不知为什么事争吵起来,谁也说不服谁,就打起来了,步枪机枪,坦克大炮都搬将出来,枪声炮声不绝于耳。马良从前的一个对头这时趁乱夺了大权,领导了研究所,然后开了会,做了决定,让马良交出了所有的机密材料。
马良郁郁不得其志,晚上就独自在小阁楼上摆弄矿石收音机,夜深人静的时候,天边一阵乱枪响起,这边马良应声倒地,死了。
马良因为身份不同,死后惊动了各方面人物,倒不是因为马良,是担心马良手上的机密。大家一起做了仔细勘查,最后认定马良系流弹所毙,与泄密无关。但研究所是何等地方,研究枪炮的,里面智慧充足,高手如云,都是火眼金睛。马良的朋友私下里告诉张扬,马良是被专业的K型军用狙击步枪击杀的,伤口摆在那里,一看便知,这里面定有文章。张扬当时是个“臭老九”,哪敢声张,只能拖儿带女,忍气吞声地活着。
熬到“文革”结束,打倒了“四人帮”,张扬出头想替丈夫申冤,不料却遇到了麻烦。马良一事太过复杂,太多隐情,容易拔了萝卜带出泥,领导有顾虑。张扬东奔西跑两三年,各方都支支吾吾,没有结果。张扬一怒之下,申请了个“自费访问学者”,扬帆远航,到了加拿大。
“访问学者”是自费的,这在全加拿大恐怕只此一例,张扬也不避忌,直言不讳就表明自己是不打算回去了,离开伤心地,自有大光明,张扬坚信不疑。
张扬靠着自己的才智和勤奋,拿到了奖学金,读过了硕士,正在攻博士。与众不同的是,因为她打定主意不回去,就没有省钱回国的意思,生活上不会扣扣克克地虐待自己,衣食住行,张扬都风光体面,带着巴山蜀水那种历尽沧桑的秀丽。
张扬从不去翻看《中央日报》,她看了那些独家言论就会反胃。闲来无事,她会摸到城里一家华文小书店,去租武侠小说看。武侠的世界直白,天真,虽然有时候不近情理,但爱憎分明,很容易理解。张扬最爱看古龙的小说,古龙喜欢用短句,通俗易懂,有点海明威的味道,他一句接一句地赶,赶得你一句接一句地看,欲罢不能。
张扬开始是白看,拿本书靠在角落里自由自在地翻,跟着古龙高山大川,小桥人家地云游四海,手里还拿着自带的咖啡,惊心动魄地游荡完了,张扬把书放回架上,长发飘飘,潇洒而去,让老板娘很是不满。
这老板娘是台湾人,弄了小孩到加拿大念书,大概是为以后移民做准备。按加拿大的法律,监护人是不能离开的,必须陪读,老板回台湾打工挣钱,老板娘就开了间书店,留下来陪小孩念书。大概缺少男人的滋润,又要承受小孩的缠磨,老板娘未老先衰,颜色全无,无端的醋意还大。见张扬光看不买,老大不高兴,就要她租,五毛一天。你想张扬山清水秀之人,哪会与这等黄袍怪纠缠,租就租嘛,张扬从此租书看。
张扬在家休息时,也有孤单寂寞的时候,这时她就弄火锅,一锅菜,一杯酒,一页书,一片自在。
火锅的香气飘啊飘,引来了隔壁的房客,张扬给他一瓢料,让他回去自己弄。老外哪会弄这个,回去把个火鸡腿囫囵放进去,张开大口一咬,马上跳起来,“啊呜啊呜”地叫,用手扇着嘴,不知是辣还是烫。
张扬翻过一页书,悄悄地笑。
老范这回来请张扬,就是请她给自己的烧烤席上弄一个火锅,锦上添花嘛。
老范心里那份感动还在激荡,这回下了血本,龙虾,小鸡翅,山珍海味,饮料啤酒,能有的都有了,还缺一样,那就是烟。
加拿大烟贵,按当时的汇率,合人民币30元一包,而按当时国内的工资水平,这样的烟一月只能买三四包。就算老范有一官半职,充其量也就买个五六包,抽烟在留学生中是一种奢侈。但老范这回不管了,为区区几盒烟弄个美中不足,好像不值得。他就同王博士商量,要到对面底特律去买烟。
底特律与温莎一河之隔,很近,开车打个来回只要半把小时,那边烟也便宜,这边三块七,那边一块五,还免税。不过那边是美国,是底特律,是美国治安最差的地方。王博士有些担心,劝他算了,说烟钱归我,我来付。老范是黄须,当然不听,“黄须无弱汉”,他坐上张扬的车去了。
不一会儿两人回来了,两手空空,老范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张扬却笑成一团,老王急忙一问,才知道两人有了历险记。
过了河,老范径直去买烟,留下张扬在车里等。这时附近有几个黑人慢慢向老范靠了过去,一个个面无表情,手里拿了根球棒在地上顿,一声一声,不紧不慢的,不知道要干啥,但最可怕的就是不知道要干啥。张扬见状一惊,赶紧叫老范回来,这下坏了,张扬喊的是中国话,却让那几个黑人误认了他们是日本人,一下就扑向老范。
底特律是美国的汽车城,家家户户都靠着汽车厂吃饭,不料那几年号称“有路就有丰田车”的日本丰田,沿着各条路径蜂拥而来,开进了美国,搞得通用、福特还有克莱斯勒都无从招架,纷纷裁员。底特律怨声载道,那几个黑人大概就是被裁掉了的,正在那里伏击日寇。
伏击者开始还不确定老范的身份,手里的球棒节奏缓慢,像是在打探,后来听张扬一喊,认定了眼前人就是偷袭珍珠港的家伙,球棒顿击声立刻变成了战鼓声,黑人们扑向老范,嘴里咿里哇啦,大概是“打死狗日的日本人”的意思。
百口莫辩,老范也不顾黄须了,撒腿就跑,张扬开车迎上去,接了他一溜烟回到温莎。
王博士大笑,说:“黄须无弱汉,今天如何?”老范不服气:“有本事你去试试,那几个黑人,胡须是他妈通红的!”
莲花街649号
小元曾参加了赛琳娜对浅冢本田的女权保卫战,而后心潮起伏,按捺不住,就给《多伦多星报》发了篇通讯,详细报道了此事。文中对两位长发飘飘的巾帼英雄大加赞赏,见报后张扬看了,想了想,把报纸剪了下来,给赛琳娜寄了去。
过了两天,赛琳娜来了电话,邀张扬去芝加哥喝酒,电话中赛琳娜说:“记着带上你的中国兄弟,那人不错。”张扬笑起来,答应了,这头电话放下去,那头电话拿起来,是小元。小元听说赛琳娜请喝酒,啥都不说,只问了一句:“好久走?”张扬回了两句:“明天,坐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