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特殊的山
三十多年前的年少时,去余姚中学读书的路上,我们一定要翻越那座山,那是一座位于城镇中间的山。虽然,翻山会使路途累人很多,然而我们乐此不疲。原因很简单,就是精力过剩的少年人,总能够在那座山上,获得一些意外的惊喜——春天里,那里漫山遍野都种着果树,其中桃树最多,那在山的西坡。有好动者一定会趁着山林管理员不注意,顺手牵羊地偷摘一只很小很小的桃子,拿到学校里,在同学们那里炫耀一番。当然,也有经验不丰富的哥们,在“偷摘”幼果的时候,被管理员扭住了手臂,结果被告到学校,那是很失面子的事情。至于冬天,山上最大的乐趣,就是打雪仗,一般情况下,“解放军”一队总在山下进攻,“蒋军”则在山上守阵地,最后当然是“解放军”赢了。有一次,“蒋军”眼看要失去阵地了,一位老兄就抓起石块,往下砸去。某位“解放军”光荣挂彩,血流满面的他,狠劲地往上冲,将那位“蒋军”摁在战壕里一顿拳打脚踢,鼻青脸肿的“蒋军”号啕大哭。次日,双方父母告到了学校,结果是两位同学各自写检讨,为此双方父母交恶,而过不了几天,那两位同学又兴致勃勃地去山上找乐了。
这是一座给少年带来乐趣和刺激的山。
当然,我们也在这座山上,获得过一些少年人还没有懂得的生活经验。逢年过节的时候,父母招待外地来的客人,就是陪同去山上玩,奢侈点的,会在龙泉山公园门口拍一张合影。那时,我们就觉得很好玩,全然不知道“陪客上山”是一种情谊的表露。再比如,我们发现一对男女坐在石凳上,中间会有十几厘米的间距,他们貌似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我们就觉得很奇怪——高年级的同学告诉我们:他们在搞对象。于是,我们就会蹑手蹑脚地走到他们的背后,偷听其窃窃私语,或者“喂——”地大喝一声,吓得那女人狂跳起来,而男人就会举着拳头威胁我们,其时我们早已哈哈大笑着逃之夭夭。当然,现在在山上谈恋爱的,男女双方都像麻花那样纠缠在一起了。那时,我们也会在毛竹林里发现这样有趣的“广告”:某女同学与某男同学在一起看电影了。于是,就把这个“广告”带到学校里广为散布,看着那女同学眼睛红红的和那男同学表面愤怒内心小鹿乱跳的表情,发布者之喜悦心情,远胜考试得了100分。
清晨的山上,是晨练人的世界,有“啊呜呀呐——”练声的,有“嗨嗨嗨”练拳的,有和着收音机做广播体操的,有吹笛子、拉二胡的,有写生练字的。那时,我们在读文艺班,也去山上练琴,开始是各自练着,快到上学的时间了,大伙会聚在一起合奏一番,曲目多为《红色娘子军·万泉河边》《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翻身道情》《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等等。而后,我们结伴下山,高唱着姚剧《追报表》中的戏文:“他前脚走我后脚跟嗯——”
这也是一座给我们新知和进步的山,这座山的名字,叫龙泉山。
年长了,去山上的感觉,有些变异。我们会更多地注意这些景点:迈入龙泉山公园南大门,拾级而上,在半山腰可见清书法家翁庆龙所书“文献名邦”巨匾,再往上走,便到了“四先贤故里碑”,这是后人为纪念严子陵、王阳明、朱舜水、黄梨洲四位余姚先贤而建的。位于南山腰的中天阁,曾为王阳明先生讲学处,故亦称阳明书院,建于五代,取唐诗人方干诗中“中天气爽星河近”之意而命名。王阳明先生在这里完善了“致良知”学说,创立了姚江学派。山上另有龙泉井、龙泉室、子陵亭、阳明亭、舜水亭、梨洲亭、止仰亭、知乐池、文昌阁、动物园、观景台、龙泉寺、博物馆以及诸多乡贤祠、纪念馆(碑)等,在龙泉山麓,构成了“长虹卧波,飞阁镇流”的景观。
这座山,不仅仅是少年人撒野的山,也是成年人输送友情、亲情、爱情的山,更是余姚文化荟萃的山。
有一回,我从外地坐飞机返甬,因天气原因,飞机在宁波上空盘旋了半个多小时。我仔细地辨认着余姚的地形,忽然发现,姚江就像一截一截的破折号,龙泉山就像姚江边上的一个句号。河姆渡文化沿姚江绵延徐进,而龙泉山则给姚江打上了一个句号。这个句号,试图沉淀住昔日底蕴。余姚曾经多次搞过旧城改造,富具明清风格的江南直街不见了,县衙门口雕有“文献名邦”的钟楼不见了。但愿龙泉山安然,不要被好事者铲平,若然,余姚的灵气将荡然无存。
因为,龙泉山古称灵绪山。
余姚的山峦·慈溪的海涂
网上曾经流传过这样的帖子:慈溪人与余姚人的车子剐擦了一下,慈溪人下车看了看,从车里拿出一瓶茅台,对余姚人说:“兄弟啊,人唔没啥咯事体顶好,来,弄口啷,压压惊。”余姚人接过酒,豪爽地喝了好几口,把酒递给慈溪人:“味道交关赞,好兄弟,来,侬也弄两口。”慈溪人说:“我一记里(现在)勿弄,等交警来处理好了再说。”
这个帖子有三层意思:第一,慈溪人牛,有钱嘛,随便就可以从车子里拿出茅台来当茶喝;第二,慈溪人精明乃至于会算计,表面上看,对余姚人很客气——请喝茅台,实际上布了一个局,等下警察一查,哈哈,你余姚老兄酒驾了吧?第三,这只是一则调侃式的帖子,事实上的余姚人和慈溪人,是很要好的一对兄弟。可以说,慈溪人没有这样使坏的,余姚人也没有这样傻帽的。发这个帖子的老兄,貌似有挑拨余姚人与慈溪人关系的嫌疑。
余姚和慈溪,习俗类似,土地相连,方言接近,交错着的亲戚很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七大姨八大姑的,很难分出彼此。要说区别,余姚更有古城的味道,慈溪则比较商业化。慈溪城区比余姚城区繁华和漂亮,余姚城东新区一段时间给人的感觉要比慈溪城区好,但是慈溪文化商务区建成之后,档次明显比余姚城东高。慈溪GDP比余姚高,人均GDP也比余姚高,慈溪个私企业主多,敢于赚钱,更乐于花钱享受生活,因此消费能力也是慈溪高,但是平均工资却是余姚高。慈溪的豪华车4S店数量是浙江省县级市里仅次于义乌的,余慈两地的豪华车相差不大,慈溪好车略多些。
从方言上来说,两者几乎没有明显的区别,外地人根本分辨不出。不过,细细一究,还是不一样的。比如,第二人称虽然都说“侬”,但是,余姚人用平声,慈溪人用入声。平声,柔和婉转;入声,掷地有声。慈溪的很多区域,原先都属于余姚,慈溪原先的中心区域,就在慈城一带。后来,横河、逍林、周巷乃至于现在慈溪的县城浒山等地,都划归了慈溪。一段时间,慈溪人是作为小弟弟或者说新生儿,敬重着余姚人的,而余姚人也高傲地俯视着这位小弟弟,骨子里也许有点看不起这个新生儿。不成想,改革开放后,小弟弟的慈溪人奋起直追,在经济上赶超了老大哥的余姚。于是,慈溪人挺直了腰杆,开始对余姚人说“不”了。而面对慈溪的崛起,余姚人表面上似乎不温不火不动声色,不过,心底里一定是着急的。如此,这兄弟俩,开始了较劲。而较劲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余姚人继续低调内敛,默默无闻地做足自己的功课;慈溪人则不按常规出牌,大张旗鼓地开拓着新的领地。余姚人搞杨梅节,慈溪人也采用“拿来主义”,紧跟着搞杨梅节,还评选“杨梅仙子”。余姚人不买账地嘀咕:“你那杨梅产地,原先都是余姚的。”慈溪人说:“现在都属于慈溪的了吧?连你们现代的文化名人余秋雨,也是阿拉慈溪人了。”从经济角度考量,余姚和慈溪的实力不相上下,产品布局也有一定的类同,比如都做小家电。但是,慈溪人的小家电更享誉海内外,余姚人的塑料行业则举世瞩目。
余姚人的依托是四明山,慈溪人的依托是杭州湾或者说浩渺东海。山,给人以凝重厚实;海,给人以开放拓展。山,使人无后顾之忧,即使在平原做不得事情了,可以进入大山深处“打游击”;海,使人有一种恐惧感——当然,这是胆小者的感觉,而对于胆大者来说,海,就是另外一片天地。慈溪人可以围海造田,在海涂上捕捉商机。而且,可以驾驶着梦想之舟,到世界各地去捞金。
余姚人的稳重内敛,来自于传统文化;慈溪人的开放大胆,来自于海洋文化。虽然风格各异,然而兄弟俩都在广袤的大地上奋进,而且时有携手合作,最后殊途同归。缘于此,很多人从经济合作的角度出发,把余姚和慈溪合并起来叫“余慈地区”。
从老墙门到城市客厅
李聚才就住在这里,他的印象中,这里危房旧房杂乱无章,狭窄的弄堂网状辐射,两三户人家拼用一间厨房,十几户合用一个水龙头,没有卫生间,早上丁零丁零的摇铃声,唤来了家家户户的女人,拎着马桶蜂拥而至。因地势低洼,每逢大雨,不少居民家中就进水。多少年来,不少宁波人都将药行街、开明街、江厦街、中山路合围的这方区域,叫作老墙门。
这个老墙门,可以说是老宁波的中心区域,一代一代土生土长的宁波人,从这里走向三江六岸,走向轮船码头和十六铺码头,走向欧罗巴、美利坚和东南亚……
李聚才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们就像候鸟,逢年过节的时候,纷纷飞回来,与留守在这里的父母、妻儿团聚。储存了浓浓的乡情和亲情以后,他们再次背起行囊,为了父母的叮咛,为了妻儿的期盼,走向他乡异地。
有一天,李聚才们回来的时候,找不到自己熟悉的雨巷和瓦屋了,找不到打铁铺、油条豆浆店和爆米花铺了,他们好像迷失在一片水晶街和现代化的商铺之间。
曾经是发小的邻居,告诉李聚才们——
世纪之交的时候,老墙门被推倒了,代替它的新名字叫作天一广场。
那一天,是李聚才90岁的生日,他带着太太、子女以及第三代和第四代,再次来到精神意义上的老墙门。太太由儿媳妇陪着去了哥特式的天主教堂,虔诚地唱着:“主啊,感恩的泪,止不住地流,心里的话儿,说也说不够,一双钉痕的手,叩响久闭的门,一个柔和的声音,把我们的心夺走……”第三代带着第四代,流连在水晶街,穿梭于时尚店铺之间,他们没有老墙门的情结,倒是对这里的休闲风,十分地喜欢。
李聚才拄着拐杖,在做大学教授的小儿子的搀扶下,慢慢地来到了药皇殿。他从小就知道,药皇殿在宁波医药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它不但供奉着神农氏,而且成为近代宁波南北药材及名医坐堂、同业聚会议事的一个重要场所。现在,这里成为宁波药史的陈列馆。李聚才抚摸着这里的木雕石刻,有一个念头闪过:在古代,这里就是商贾云集之地。天一广场保留这些遗迹,是为了让宁波百姓和外地游客感受现代文明的同时,也可感受到宁波历史的深厚积淀。
虽然,李聚才在为老墙门的远行而失落,不过,更为这块“风水宝地”焕发出现代化的气息而惊喜。小儿子耳语于他:“阿爹,这里已经成为现代化的时尚和商贸的集散地了,成为宁波的城市客厅。”
李聚才点点头,夜风吹乱了他满头的白发。
天一阁的绿
碧水叠石,修竹樟木,亭台楼阁,书香园雅。
走进处于闹市区的天一阁,骚乱的心,会突然宁静下来。一来,因为这里的环境雅致中透着生机,碧瓦飞檐间,是默默蔓延着的树枝,即使在严寒的冬天,也能够看到顽强的绿色,显示着自己生命的坚定;二来,花窗里边的书架上,排列整齐的古籍,犹如一位位智慧的老人,让前来拜会的年轻人,不得不屏住呼吸,放弃昔日的轻浮和狂妄,忒感自己的卑微和渺小。
450多年了,那些古籍,借助着“天一生水”,绵延不绝地向后人传递着芬芳书香,传递着人性守望,传递着精神信仰。哪怕不是读书人,来自世界各地的普通游客来此观光休闲,也会于繁华现代的都市生活之外,体会到“万卷诗书来左右,容我佳园一藏身”的乐趣。
然而,这种乐趣的得以保存和绵延,是经历过了一次次的磨难的,就像春天的绿芽,要经过风霜雪雨的蹂躏,要经过默默等待的无聊,要经过苦苦挣扎的坚忍,才可以迎来和煦的春阳。
范钦为了保护藏书而订立了严格的族规,世代的子孙严格遵循“代不分书,书不出阁”的遗教,但终因年代过于久远,藏书还是有很多的失散。清嘉庆十三年(1808),阁内的藏书实有4094部,共53000多卷。鸦片战争时,英国侵略者掠去了《一统志》等数十种古籍。
清咸丰年间(1851-1861),又有盗贼潜入阁内,偷去了许多的藏书,转卖给法国的传教士和造纸厂。抗战时期,钟爱文化的人们,为了不使古籍受到外敌的破坏,他们用肩挑、船运,转移了古籍孤本,藏匿于乡间。后来又经历了许多的变故,到1940年,阁内的藏书仅存1591部,共13038卷。新中国成立后,政府为了保护天一阁,专门设置了管理机构,探访得到了流失在外的3000多卷原藏书,又增入当地收藏家捐赠的古籍,现藏珍椠善本达到了8万多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