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你啦张珮吟，看样子，你终于能出国发大财啦！”那是她的同事冬梅，在大连第一百货公司给她举办的欢送会上，伏在她肩头对她说的。五年前，单位里的另一位同事小玉去了温哥华，听说在那里倒卖一种成分不明的生发水，生意很好，发了财了。“你要是像小玉那样挣了大把的外汇，可别像她那样忘了跟你同过甘共过苦的姐妹啊，我们可没有你们的福气啊。”小玉的客户是些很好骗的华侨和洋人，拿出汉方的幌子一忽悠，加币就哗哗地进来了，据说，小玉的身家该有五十多万加币。这话在单位里一传开，在百货店工作的十几位同事都红了眼，一个个都巴不得立刻飞出国门去发财。
什么挣外汇发大财，想得美！珮吟恨恨地想着。只要她一天还跟着母亲，住在这个比贫民窟好不了多少的家里，她就没有出头之日。出国都三十年了，母亲还买不起一套像样的公寓，这样的日子，还能有什么自尊，要是被小玉知道了，简直就是个笑话。再说了，母亲怎么就没为女儿的将来想一想呢？当年把她扔在老家，让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头，现在还要让她再过这种穷日子，说得过去吗？珮吟越想越气，觉得自己倒霉透了，不仅是历史的受害者，也是父母的牺牲品。而这一切，归根到底是因为父母糟糕的安排，尤其是母亲，竟然生生地抛下了她。
在那么多年揪心的等待中，珮吟从没想到的是，母亲的生活状况居然还不如她自己。直到两天前，她才发现母亲竟然真是一名清洁工，每天一大早就摸黑爬起来，到写字楼去擦地板打扫卫生。这事要是被同事们知道了，叫她珮吟的这张脸往哪儿搁啊？现在想起这事，她还是特别的生气。两年前她们在北京见面时，母亲根本没提起这事儿，凭什么要瞒着她？她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受了那么多苦，到头来却碰上这么一家窝囊废。别人家在外打拼几年，就能大笔大笔地捞钱了，而她家至今都没过上体面的生活。她张珮吟苦苦地撑了三十年，天天盼着能有一天过上向往的生活。现在可好，出是出来了，可是见到的竟是母亲给人点头哈腰，收拾烟头烟灰，趴在地毯上抠口香糖的模样。做了三十年的梦，就这样破碎了。
母亲大概在珮吟脸上读出了失望，她解释说，住在这间简陋的公寓里也是迫不得已。十五年前，她爸爸就离开了东京，声称要去大阪发展，自从那以后，他就没有拿出像样的钱给她贴补家用。母亲认为父亲一定是外面有人了，不会再顾家，为了支撑这个家，她不得不出去找工作。可是，凭着她那把年纪，日语又不好，找份好工作谈何容易。无可奈何之下，她就找了这份清洁工的工作，她说，至少这样总是好过死皮赖脸地求着孩子她爸要生活费。
听了这么一番话，珮吟非但没有同情母亲，相反，她觉得母亲真无能。她怎么可以堕落到这个地步，由着父亲随意踩踏？岁月在母亲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眼前这个脸色焦黄写满沧桑的老太太，和她的记忆中那个美丽的母亲，简直判若两人。没准，珮吟心里暗想，父亲还是让母亲给吓跑的。
“真他妈的倒了邪霉！”想着想着，一句粗话冲口而出，倒把珮吟自己吓了一跳。她赶紧捂上嘴，竖起耳朵聆听隔壁的声音。薄薄的米纸挡不住一点声响，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声，她才舒了一口气。
她又伸手环住了双膝，头一歪，枕在了膝上，目光落在了床头边搁着的两只箱子上。那是两只棕色的旅行箱，是她的发小姗姗送给她的结婚礼物。两只箱子伴随了她很多年，已经有点陈旧了，但是它们是珮吟身边唯一值点钱的东西，当年姗姗还是托了人在国外买回来的。十三年前，珮吟没听姗姗的劝，执意和郭敏结了婚。他们是别人给牵线相的亲，一共交往了没几个星期。郭敏比珮吟大十几岁，是个长途货运卡车司机，整日在外奔波。每过一两周，就得从大连开车到内蒙古，一年到头，不在家的日子倒有五六个月。这样的日子，本来也是可想而知的，可那时候的珮吟哪顾得上这些，她只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家。因为这个念想，她没有心思挑挑拣拣，只求有个男人赶紧把她从舅舅家带走。长期的孤单和寂寞，在她的心头蚀出了一个巨洞，她急切地需要一个家来弥补她那无家可归的失落感。当然，现在回想，姗姗说的一点没错，她和郭敏不合适，两人说不到一块儿去，始终像陌生人。婚后感情非但没有加深，还因为郭敏频繁出门，两人之间越来越疏远。但她不在乎，因为这段婚姻给了她两个孩子，大山和大海，这就够了，她一辈子都没有这样满足过。
一个半月前的一天，她接到了来自日本领事馆的通知，说签证已经批下来了。决定命运的这一刻终于到来，可她脑子里最先跳出来的就是眼前的这两只箱子，它们终于派上用场了。当她拿到护照，翻到盖着长方形印章的那页，一激动，差点没哭出来。那细巧的线条，勾勒出一朵菊花，为了换来这朵细细巧巧的菊花，三个月来，她四处奔波，凑齐了日本领事馆需要的文件，其中的好些文件，她以前压根儿都没有听说过。幸好，老天终于开眼了，夜不成寐的日子终于结束，她终于如愿到手一张出国通行证。
珮吟心里很清楚，日本领事馆之所以会批准她去日本，关键在于大卫。大卫是日本一家大型贸易公司的经理，他签署了担保信，充当珮吟在日本期间的担保人，承担她在日本产生的一切费用。要不是大卫的相助，恐怕她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是无济于事的，亲人相助，让她终于有了一条生路，为此她感激不尽。
然而，拿到签证又意味着又将面临一个新的难题，到底应该独自一人远走高飞，还是留下来陪伴丈夫和两个儿子。这是她人生中面临的最难选择，但是说到底，放弃到手的通行证，简直是不可想象的，所以也无须选择。
珮吟心里还很清楚的一点是，这一走，这个家就不完整了，对于孩子来说，太残酷了。可眼下出国形成了一股热流，人人都恨不得跳入其中，削尖了脑袋想往外跑，无论是单身的还是结了婚的，也无论是有孩子还是没孩子的。一点点机会都要拼了命地抓住，生怕错过一次，就不会再有第二次的机会。珮吟当然也不例外，更何况她已经失之交臂足足三十年，今天的一切是她用无比艰难的等待换来的。这些年，她一直在等着出国和家人团聚的机会，这下机会终于来了，怎么可能白白地让它溜走？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很清楚，在中国，走出国门并不容易。今天赶上中国的大门敞开了，可以自由出国，可谁知道明天又会怎样呢？如果失去这次机会，谁又能担保还有下次？再说了，这次出国，也不是光为了她自己，两个孩子的前途，更是她所牵挂的。为了孩子们更美好的将来，她先走一步，为他们踩点铺路，这样不是更好吗？
那天晚上，郭敏回家后，珮吟用了最温和的语气，跟郭敏解释，尽量淡化出国的影响。“最多也就一两年吧。”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着，话一出口，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语气竟然跟三十年前的母亲一模一样。她愣了愣，马上驱散了这个念头，自己是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的。她告诉自己，历史不会重演，大山和大海不会像自己那样被抛弃。她深信，自己一定会比母亲更称职，一定会让孩子们早日过上幸福的生活。
可是，郭敏根本不买账，“你这种人我还不知道吗？从来不知足！”他冲着她吼，“你就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跟外头那些兔崽子一个德行，得了机会就想跑，六亲不认，真他妈的良心给狗吃了！”郭敏嘴里的兔崽子指的是住在楼上的任玲。任玲已经结婚好几年了，两年前，任玲凭借一个音乐奖学金，只身远赴澳大利亚留学。奖学金的期限是九个月，到期后，她又留了两年多，到现在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更让旁人议论的是，两年来，她没给家里写过信打过电话，外面都在传，她一到澳大利亚就立马找了个本地人，现在已经结了婚了。郭敏打心眼里瞧不起她。
“我这样做，不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嘛？”珮吟不服气，“到了日本，等我安定下来，挣到钱，两个孩子就能顺顺利利地出国留学了。我会让他们俩上最好的大学，过得更好。”
“你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这一切和我们没关系，你还不都是为了你自己？你明明知道还装什么傻？”郭敏索性敞开了嗓子，大喊大叫起来，“结婚十四年来，你没一天消停过，天天念叨着要出国，要和你那些个高档次的家人团圆。我心里明白得很，一出国，你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了，还会记得我和两个孩子？别扯了。”说完，郭敏转身进了卧室，“砰”的一声把门给甩上了，留下珮吟愣愣地呆立在客厅里。她不想去敲门，免得惹郭敏发更大的火，没办法，只好在沙发上蜷了一夜。两天后，冷战升级了，郭敏放出话说：“既然你铁了心要走，我也不拦你，你就尽管走吧。可我得警告你，一旦跨出这个家门，就别想再回来了，听明白了吗？”
那以后，珮吟尽量在外头吃晚饭，省得两人一碰面又要吵。一个礼拜后，郭敏跟她提出离婚，而且还要把孩子交给奶奶带。“你不配做母亲，你就是要抛弃他们。”珮吟表示抗议，郭敏就气势汹汹地吼她。他开始喝闷酒，喝醉了就在家使性子发火，摔摔打打，骂骂咧咧的。
郭敏的愤怒，珮吟完全能够理解，可她不想因此让步，坚信自己的计划对自己和孩子都是最好的选择。她也不想离婚，这个家同样也是她的选择，可是两个人之间的对立，也让她不安，她担心郭敏会刁难她。想了很多天之后，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坏了大事，她终于答应了离婚。而且，这段时间里承受的精神折磨，几乎让她崩溃，在一个清晨，她悄悄地离开了家。
离开之前，她在孩子卧室的门外徘徊了很久，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再抱一抱两个儿子。但最终她还是没有勇气推门进去，她知道自己无法面对孩子伤心而疑惑的眼神。结果，她只给孩子们留了一张字条，叫他们听话，好好读书，告诉他们等她安顿好就会来接他们出国的。
出国前的那几天，幸亏有姗姗收留了她，让她挺过了周边亲友的冷嘲热讽。她知道，离了婚，再出国，肯定引来很多非议，背后有的是指指点点的人，说她是狠了心出国淘金。
姗姗一直给她打气：“珮吟，振作起来。到了日本，你就好好地干。等你出了名，发了大财，回来把孩子接走，让多嘴多舌的人好好瞧瞧。”机场告别的时候，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姗姗紧紧地抱住了她。
没错，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像小玉那样，发了大财才回家。她想好了要好好请教小玉，让她指点一些做生意的门路。小玉赶上好时候在加拿大发了财，现在轮到她了，她要在日本复制小玉的成功。一旦发了财，第一件事就是回国去接大山和大海，送他们去美国留学，将来出人头地。至于这个宏伟计划该如何实现，她心里还没谱，但是，她很明确地知道一件事，有朝一日她衣锦还乡，她一定会把郭敏揪出来，让他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她珮吟是不是一个光顾着自己的人，她要让他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砰”的一声闷响，透过薄薄的米纸，从隔壁房间传来，好像是什么东西碰撞了一下。一定是母亲醒了，珮吟扫了一眼闹钟，五点半了。
米纸拉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我看见你的房间亮着灯，你起来了？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母亲睡眼惺忪地打量着她，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不快，昨晚的争吵似乎了无痕迹。起码，没有留下阴影吧，反正从母亲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嗯，睡不着……心里事儿太多了吧。”珮吟淡淡地说。
“孩子，不是我说你，不能老往后看。该往前看了，早一天调整好心态，你就能早一天适应新的生活。”
又来了，珮吟不禁皱了皱眉头，母亲那么害怕旧事重提，是因为往事会勾起她的罪恶感吧。“你是说我在想国内的事儿吗？没有，我已经不想了。我现在想得更多的是怎么做生意。”
“生意？什么生意？”
“从中国进口生发水，这生意十拿九稳，准能挣钱。”
“什么？你连日语都不会说，怎么在日本做生意？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学好日语。”
“那是肯定的，我当然要学日语，可是做生意又不妨碍我念书。我有一个去了加拿大的朋友，就是因为卖101生发水发了大财，我也要学她那样，在这边挣上一笔钱。”
“钱，钱，你怎么开口闭口都是钱？你的意思是把货物从中国运到日本来卖？”
“就是这个意思，可没钱怎么行？做生意也得有点资本。”
“那你想要多少，有个大致的数目吗？”
珮吟略一沉吟，说：“怎么也得有个万把块人民币吧，我得先买上几千瓶生发水囤着，还得租个不太贵的小仓库存放。等到有什么庙会或集市活动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卖了。”
陈燕听了直摆手：“别想得太天真了，在这儿做生意哪有这么容易。日本的厚生省可不是吃素的，他们管得可严了，想要出售进口健康美容产品，你必须要先通过他们的审查。再说了，我可没有这么多钱可以借给你，你爸我看也够呛，叫他供你上语言学校都费了老大劲，还是我好说歹说他才同意的。我说呀，你还是等一等吧，先把日语学好，我会帮你找一份工作，然后你就可以慢慢地攒钱了。在日本的中国人，哪个不是这样一点点做起来的呢！”
“还叫我等？我已经等够了！”珮吟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我这辈子，就耗在等待上了，我再也不想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