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行,那就随你的便吧。只要你有本事筹到钱,我不拦你。”母亲敷衍地说着转身进了厨房。
“不用你操心,我发誓,我一定会有办法的。”珮吟冲着母亲的背影喊了一句。
“珮吟啊,要不要给你做早点啊?快到上学的时间啦!”过了一会儿,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喊道。
“谢了,一会儿我自己来。”珮吟赌气地说道。谁要你给我做早点,珮吟心想。母亲的这种近乎献殷勤的关爱方式,让她很不舒服。这么多年过去,缺失的爱,能用这样的一餐一饭弥补得回来吗?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第二章
美吟答应母亲,一定不会迟到的,十一点整,她会准时等在新桥站。可是,现在都十点一刻了,她还没拿定主意穿什么呢,身着一套内衣,站在那儿发愣。这套红色的羊毛连衣裙么,太热了,那套藏青色裤装么,又太一本正经了,美吟已经在穿衣镜前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了。望着榻榻米上成堆的被否决掉的衣服,美吟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心神不宁地走到桌前,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她知道,今天的这顿饭很重要,一定要把握好分寸。
直到十点半,美吟终于选定了一件本白的绉纱衬衫,配一条羊毛混纺黑西裤,外披一件烟灰色意大利麂皮夹克。这件夹克价格不菲,花去了她大半个月的工资。接着,她又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一顶黑色贝雷帽,小心翼翼地用这顶圆帽子压住了一头鬈发,短短的鬈发略显凌乱,贝雷帽一戴,就显得精神了。出门前,她还戴上了太阳眼镜,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满意地做了个鬼脸。
路上,美吟顺手在报摊上买了一份《读卖新闻》,上了地铁翻看起来。扫一眼标题,就没啥好事,净是些负面消息,无非又是经济不景气,房地产疲软,股票不断缩水。看来,日本几十年来的泡沫经济就要破裂,繁华时代的幕布就要落下了。哎,美吟叹了口气,把报纸一卷,胡乱地塞进了拎包。
美吟知道,日本经济的状况,和自己的饭碗息息相关,她的工作是将客户公司的公关资料翻译成英文。一般来说,公司一旦紧缩财务支出,最先被砍掉的,就是她手上那些可有可无的项目,所以,她不敢不关心日本的经济。当然,今天还有更让她操心的事,那就是如何应对珮吟。现在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见了面该说什么,尽管姐妹俩已经不是初次见面,但是一想到这个姐姐,美吟心里还是直发怵。在珮吟来东京之前,她多次劝姐姐别来日本,觉得姐姐对日本抱着太多的幻想,来了不见得好,反而会失望。可是,现在人都到了日本了,还能说什么呢?
美吟觉得姐姐的行为简直不可理解,那么多年都过去了,她为什么还要拼了命地出来,寻找这个在异国他乡漂流着的家呢?现在的姐姐,又不是当年那个半大的孩子,眼看着都奔四了,还是两个孩子的妈。费那么大的劲,又是闹离婚,又是抛下孩子,又丢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大老远的来了,却巴巴地和他们挤在一起,心甘情愿地在别人的国家里做二等公民。何苦呢?这里又没有一座金矿等着她。
自懂事起,美吟从来就没有享受过生活在家乡的那份自在和畅快。以前,在香港,她饱受同学的奚落,被叫作“大陆妹”。在他们眼里,她就是一个乡巴佬,一个土包子。后来,到了日本,美吟的日子就更难过了。这是一个资源贫乏,极其排外的小岛国,美吟只觉得自己在哪里都格格不入,身为一个外国人,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过客。无论到哪里,为了谋生,美吟必须付出加倍的努力,必须学会吃苦耐劳不生事,规规矩矩做人,才有可能站住脚。所以,她总是梦想着有一天回到自己的家乡,体验一下走在祖先走过的土地上的感觉。可珮吟倒好,为了出国,有个好好的家却偏偏不要,那是她不懂得寄人篱下的委屈,没有过动不动就得点头哈腰赔不是的经历。
分别了那么久,现在姐姐又来投奔这个家庭,对此,美吟还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她下意识地感觉到,珮吟这位不速之客,恐怕不会给这个流落在海外多年的家庭带来什么好处。这个家庭,沉浮于生活成本昂贵的东京已有十多年,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平衡,而姐姐的到来,可能就会一举击破这个平衡。对这位大她四岁的姐姐,美吟已经没什么具体的印象了,但是这么多年来,母亲总是把姐姐的名字挂在嘴边。珮吟是最聪明的,珮吟是最能干的,珮吟做功课最认真,珮吟从来不让爸妈操心,这些话,美吟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但是,美吟并没有放在心上,尽管她知道在爸妈的心目中,她就是那个夹在中间既不聪明又不伶俐的二女儿,可是她并不在意,毕竟,又能干又懂事的珮吟离他们很远。可现在不一样了,珮吟已经在日本,她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她又会给美吟带来什么?美吟不知道。
美吟长大后,曾经在纽约待过几年,在那里读的大学,主攻东亚艺术史。当时,她一边上学,一边在一家美术馆打零工。三年前,因为和男友分手,她离开伤心地,回到了日本她母亲身边。从小四处漂泊,美吟年纪轻轻,但已满心沧桑。这时候,她想到如果能回老家大连,看看张氏家族,还有自己的亲姐姐,那该有多好啊。这种愿望来得很强烈,家乡,那才是她真正的根啊,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一个既亲近又遥远的地方,毕竟,她已经离开老家三十多年了。而珮吟,则是维系她和她的家乡之间唯一的亲人。
为了能够早日回去看看她的家乡,两年前,美吟鼓动母亲和她一起回中国看珮吟。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她们只在北京见了一面,那是姐妹三十年后的第一次重逢,美吟还见到了珮吟的丈夫和孩子们。那以后,美吟更希望能去大连看看,她想找到自己的根。可是,还没等到实现愿望,姐姐就已经只身离开了祖国,这一来,美吟和老家之间的纽带就断了。对于这个结果,美吟一时还没回过神来,所以,尽管珮吟在两周前就已经到了东京,美吟却还没见过她,在东京的第一次会面,她很当回事。
刚走出地铁站,冷风扑面而来,美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捂住嘴,哈了一口气,美吟看见自己哈出的气消散在空气中,秋天的寒意渐渐浓了。已经晚了一刻钟了,她的眼前掠过母亲略带愠怒的面容,脚下就快了许多,匆匆地往右边的广场奔去。
早上的新桥广场特别安静,都有点萧索了。不再喷水的池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泥土和落叶,周围只有三三两两的游人,在寒风中缩着脖子。不远处,是一个卖鲜花的小摊,水桶里插着几把粉色的玫瑰和亮黄的菊花。路边一家Doutor咖啡馆飘来一阵阵带点焦味的香气,让人有一种熟悉的感觉,除此之外,此刻的广场,没有一丝普通工作日里的喧哗和拥挤。
美吟一眼就看到了母亲,她和姐姐就站在广场的另一端,身后是一个醒目的火车头模型,这是约好的会面地标。美吟愉快地向母亲挥着手,脸上漾开了笑容,这笑容有点过了,掩盖着她内心的紧张,眼睛的余光,则瞥向了姐姐。
站在母亲身边的姐姐也笑盈盈地看着她。姐姐的身材瘦削而高挑,大概比自己高出半个头吧,美吟心里酸了一下。离上次见面,又是两年过去了,已经三十八岁的珮吟,依然能算得上是一个美人。略显消瘦的鹅蛋脸,细长的双眼,再配上高高的颧骨,像足了母亲,在姐姐身上,美吟依稀看到了母亲的年轻时代。珮吟这些长相上的优点,一下子拉开了和弟弟妹妹之间的距离,算是对她的一点弥补吧。美吟和大卫没能继承陈燕的优点,大扁脸,塌鼻子,一看就是父亲的基因太强大。
不过,珮吟看起来气色不太好,比两年前在北京见到时更苍白了。她烫了一头鬈发,蓬乱晦暗,有种兵荒马乱的感觉,和周围的气氛很不搭。珮吟披着一件褐黄色的风衣,里面是碎花连衣裙,款式和颜色都很土气。更让美吟看不上的是,珮吟的白色凉鞋还配了一双半筒丝袜。天啊,她简直就是个中国大妈。
美吟对着姐姐略一点头,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
陈燕走过来揽住了她的肩头:“你总算来啦,怎么搞的,这么晚。”母亲果然不高兴了。
“对不起啦,我坐的那趟烂车,在田町站给耽误了。”
“美吟啊,你今天穿得很好看啊。”珮吟开口了。
美吟脸上一热,听到姐姐的夸奖,她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毕竟自己刚才在着装上的用心,没有白费。不过,她并没有喜形于色,不知为何,她要在姐姐面前显出自己的高傲,显出自己的不同一般。或者,她就是想在自己和珮吟之间画出一条清晰的界线,不管姐姐的到来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但是她这个做妹妹的是绝对占了上风的。在两姐妹中,她美吟明摆着是那个受过更多教育的,也是那个见过更多世面的。
“她现在不怎么用美吟这个名字了。”陈燕插了进来,“这阵子,就喜欢用她的英文名字薇薇安。”听母亲这样一说,美吟有点不自在起来了。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一茬,两年前在北京见面的时候,珮吟一直叫她美吟,那时候母亲可什么也没说。当然,话说回来,既然珮吟已经到了东京,这些东西迟早她都会知道的,早说晚说都一样。
“喂喂俺?为啥叫这个名?”珮吟盯着美吟,好像要从她脸上读出答案。
“那是我在横滨上国际学校的时候,一位美国修女给我起的名字,”美吟耸了一下肩,轻描淡写地说,“我的中文名洋人叫不出来,所以,我干脆就用这个名字了,省得麻烦,仅此而已。”
“嚯,你还上了贵族国际学校啊?你可真是幸运儿啊。”珮吟的目光再一次扫遍了美吟的全身。
美吟听出了姐姐话里酸溜溜的味道,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心里很明白,国内像珮吟这般年纪的人,正赶上了“文化大革命”,整整十年间,几乎没读过什么书,是被荒废掉的一代。虽然她和姐姐只差了四岁,但是却有着迥然不同的命运和人生。她能怪珮吟吗?不能,要怪就要怪母亲,没头没脑地在这会儿提起这个话头,这不是在刺激珮吟吗?她有点恼火又有点无奈地看着母亲,好像在等她来圆场。
“哎,薇薇安,光说话,也没点表示啊,”母亲好像看出了美吟的心思,“来来来,打个招呼。你姐姐千里迢迢地来到了日本,姐妹俩终于团圆了,多不容易啊。”
“姐,欢迎你!”美吟迟疑了片刻,慢慢张开了双臂,向前抱住了姐姐。她的动作有点僵硬,拥抱时,她的下巴蹭到了姐姐化纤布料的领子,感觉很不好。
珮吟并没有回抱,相反,她挡开了美吟的胳膊,“美吟,这算什么呀?”她毫不留情面地说道,“你现在都是外国人的做派了,在咱们国内,哪有这样打招呼的?咱们可别来这一套,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要抱,就去抱你们国际学校的老外朋友们吧。”
美吟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生生地收回了胳膊。珮吟的敌意也不难理解,美吟总给珮吟打预防针,告诉她日本不是天堂,某种程度上,或许还比不上中国。在姐姐来日本这件事上,美吟从来就没有赞成过,现在,她还能期待姐姐对她有好脸吗?春天的时候,美吟给姐姐写过一封信,之后她们就没再联系过,两人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隔阂。
“妈,大卫呢?他怎么还没来?”美吟回头问陈燕,借此转移目标。
“嘿,你们都到啦!”正说着,大卫从火车头后面绕了过来。这家伙又长胖了,不过还是乐呵呵的样子。大卫今年三十三岁,这个小弟弟,年纪轻轻,却有点谢顶了,看上去倒是比两个姐姐还要老相一点。
“大姐,怎么样?这些天过得还习惯吗?”他笑吟吟地问珮吟,“睡日本的蒲团,没有睡不着吧?”
“嗯,挺好的!”珮吟笑着点了点头,还伸手拍了拍大卫的肩膀,显然,她和这个弟弟倒是亲热多了。
“那咱们就过去吧!”大卫说着,示意大家跟着他走。
新桥饭店不远,走一会儿就能到。美吟和大卫在前面带路,陈燕和珮吟跟在后面慢慢走。路上,大卫跟美吟聊了会儿工作,又说起了前几天买的索尼Walkman,说着就把他新入的宝贝拿出来跟姐姐显摆了一下。大卫是一家大型贸易公司的销售经理,平日里工作很繁忙,还常常加班。购买最潮的电子产品,成了他犒劳自己和减轻压力的方式,这些新奇玩意儿都是他的玩具。美吟比大卫只大了一岁多一点,但是她对这个从小和她一起漂洋过海的弟弟十分宠爱,虽然她对这些电子玩意儿一点都不感兴趣,但还是饶有兴趣地听着。姐弟俩一路说说笑笑,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他们两个先到了饭店,刚推开大门,美吟一眼就看到了等候在大堂的爸爸。跟儿子一比,张逸文的个子矮了一大截,不过看起来精神很不错。跟往常一样,他头上戴了一顶麂皮帽子,身上散发着Old Spice须后水的香味,体面而清爽,和其他中年日本中产商人没什么两样。“爸,早!”美吟向张逸文挥了挥手,但马上又觉得不对劲,都十一点多了。
张逸文点了点头,以示回应。“你妈她们呢?”说着,眼睛不住地往他们身后瞄,还眨个不停。爸爸也紧张吧,美吟心里暗想。
“她们就在后面,马上就到。”美吟乖巧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