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爸爸!”珮吟和母亲走了进来,见到张逸文,珮吟脱口喊叫着,朝着张逸文跑过来。她的手握住爸爸的那一刻,美吟都能清楚地看见姐姐眼里的泪花。可是爸爸好像一时反应不过来,站在那儿像个稻草人,嘴巴闭得紧紧的,手不自然地伸着。就算是一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见面,也该有个热烈的拥抱吧,何况这是爸爸三十年没见的亲生女儿,美吟心里为姐姐抱不平,眼前的一幕让她很不舒服,皱皱眉,她别过了头去。
一家人到了二楼的金凤凰时,已经十一点半了,等位的人很多,排队都排到了门外。这会儿到这家餐馆吃饭,真不是个好主意,美吟心想。新桥算得上是东京的一个小唐人街,金凤凰周日的午餐,在华人中口碑很好,不仅可以吃到地道的粤菜,还有各色点心。所以,这里和香港一样,一到周日中午,顾客盈门,热闹非凡。
“Irashaimase,欢迎。”终于排到他们了,前台小姐恭恭敬敬地向他们鞠了一躬,“请问,你们几位?”
“四位……啊不对,五位。”大卫说完,有点不好意思,悄悄地去看珮吟,看到姐姐面色如常,才松了口气。
美吟下意识地也回头看了看姐姐,可不是么,突然多出了一个人,他们都还不习惯。珮吟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四口之家的平衡,这种感觉很陌生,也很奇怪,好像阴魂不散的野鬼,从遥远的过去,缓缓地飘了过来。
前台小姐请他们在外面稍等片刻,转身进去查看是否有五人座腾出来。挤在人群中的一家人,彼此离得很近,但是又都沉默着,这种距离让大家都感到有点不自在。美吟看着近在咫尺的爸爸,回想着上一次爸爸回到东京家里的情景,感觉好遥远。她爸从来就不喜欢在家待着,常常找各种借口在外过夜。陈燕对此非常恼火,两人经常因此吵架,一来二去,张逸文非但没有收心,反而一气之下,不辞而别,干脆搬到大阪去了。
其实这一次的家庭午餐会,张逸文也是不想来的,但是他实在是没有借口了。“什么?你来不了?你大女儿等了你半辈子了!她好不容易来到了日本看你,你还好意思说你没时间!你还有良心吗?”为这事陈燕没少和他吵,在电话里冲着他歇斯底里地大叫,直到他答应回东京。
这些事都是后来陈燕说给美吟听的,说这些话时,陈燕心头的气还没消,哼,你爸起先还说自己要到国外出差呢。不过张逸文终于还是来了,美吟看着爸爸花白的头发,心想,或许他那无动于衷的外表之下,还剩了一点点温情吧。
不一会儿,前台小姐回来了,她一脸歉意地对大卫说:“先生,很抱歉。大堂已经没有位置了,不过,如果您不介意多付两千五百日元,我可以给你们安排一间包厢,您看如何?”
大卫和美吟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着张逸文。张逸文靠墙站着,离他们很近,他显然有点不情愿,抬手看了看劳力士表之后,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看上去,他有点游离,身体重心在两条腿之间来回切换着,显得烦躁不安。这个小动作,让美吟注意到了他脚上的新皮鞋,从窗口射进一道阳光,照在这双皮鞋上,泛出柔和的亮棕色,一定是意大利出品吧,看上去价格不菲。不知道现在是谁在为他挑皮鞋,还真舍得花钱,美吟一想到这事,心情黯淡了下来,眉头也微微地一皱。
美吟还记得,在她过十五岁生日之前,他们家还是很正常的。和大多数家庭一样,每个周日,爸妈通常会带上她和弟弟上超市购买食物和日常生活用品。那时候一家人过得还蛮融洽,爸妈在一起也没有像仇人一样。可是,突然有一天爸爸说要搬到大阪去住,理由是几个重要的大客户都迁到大阪了,出于工作需要,他也不得不搬。不过,他并没有一次性地彻底搬离他们那个位于目黑区的家,而是像老鼠搬家一样,一点点把他的东西挪走。当中他也回来过好几次,有时是来东京开会,有时是出差,等到他的东西搬得差不多后,也就很少出现了。像现在,他一年也就来个一两次,而且多半是因为公务在身顺道而来的,来了后,待上三四个小时就找个借口告辞了。
“你怎么老不回家啊?总说没空,回家看看老婆孩子也不至于耽误你接待客人啊!”每次张逸文一踏进家门,陈燕就给他一顿数落,毫无顾忌,即使当着美吟和大卫的面,她也不会放过一吐怨气的机会。所以,每次张逸文回家,不像是回家看望亲人,倒像是回来接受审判,结果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有几次,即使回到了东京,他居然也不回家,饿了就下馆子,而且,这种局面越来越严重,后来吵得实在没法收拾的时候,她爸爸就干脆连家都不回了。最近几年,如果有实在回避不了的家庭聚会,他就会把聚会地点定在外面餐馆里,起码陈燕不会在公共场合发飙。
就这样,他们家聚会下馆子已经成为传统,不过就是这样的聚会,现在也是越来越少,一年里也就那么一两次,多半是过中国年。美吟知道老爸对这个家早已失去兴趣,他那颗心,早已飞得老远老远的。谁知道他这些年对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对于她爸爸来说,过年来看看他们也只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就算是名义上的一家之主吧。
一家人默默地跟在前台小姐后面,走到长廊尽头,进了一个包厢,美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早吃早散吧,吃过了大家就可以各回各的家了。包厢很宽敞,至少,按照东京的标准,这就是大包厢了,可是,美吟只看了一眼,就在心里给这间包厢打了差评。四壁是浅蓝色的墙纸,有点陈旧了,衬得这间包厢落寞而苍凉,一点儿都不温馨。而且,明明才五个人,却安排了十人座。
张逸文是第一个坐下来的,珮吟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他旁边,哼,她倒是会抢先!美吟一旁看着,见姐姐一点都不懂规矩,心里很不高兴。她走到张逸文的身边,把另一侧的空椅子拉了出来,示意母亲过来,坐在爸爸旁边。可是,陈燕冲着她直摆手,相反找了个离张逸文最远的位置坐下,这下,她是正对着张逸文了。
“我呀,就是要离你爸远远的,而且越远越好,因为我不想跟他说话。”说这话时,陈燕提高了嗓门,生怕张逸文听不见。接着,她拍了拍身边的空椅子,示意正站在张逸文身边的美吟过去坐。美吟朝她妈翻了翻白眼,但还是听话地走过去,坐在了母亲的身边。
都落座后,一家人竟然相对无言,气氛一时有点儿尴尬。美吟装着在研究天花板上挂下来的吊灯,眼睛盯着那盏龙头形状的吊灯,心里却在嘀咕,什么家庭聚餐呀,简直是受罪。只有大卫一个人没心没肺的,丝毫没觉出有啥不对劲。他刚去上了趟卫生间,进包厢后自然而然地坐到了母亲身边,从一只红漆盘子里抓了一把黑瓜子,若无其事地嗑了起来。
“对不起先生,今天想喝什么茶?”一位女招待走了进来,对着离门最近的大卫问道,“我们这儿有乌龙茶、茉莉花茶,还有普洱。”她恭恭敬敬地用日语跟他说着。
“乌龙茶怎么样?”还没等大卫回答,美吟就脱口而出。在日本待久了,她也像日本人一样喜欢这种精致的福建名茶,特别享受乌龙茶那种持久又圆润的香味。
“可以吗,大姐?”大卫看了看珮吟,珮吟才是今天的主角。
珮吟撇了撇嘴,说:“我就喜欢喝茉莉花茶。”
大卫点点头,对服务员说:“那就来一壶茉莉花茶吧。”
美吟低下了头,什么也没说,只管低了头把玩那双筷子。她默默地将筷子从纸套里抽出来,又默默地把纸套折成一个小小的纸风琴。她讨厌茉莉花茶,怎么会有人喜欢这种茶,闻起来就像廉价的香水。乌龙茶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那种芬芳是微妙的,又是令人陶醉的。美吟最喜欢的乌龙是冻顶,喜欢那种清新而优雅的回甘。恐怕只有乡巴佬才会喜欢茉莉花茶吧,美吟的心里突然怜惜起姐姐来了,她没有享受过好东西呢。她听说了,像姐姐那样,从那个年头走过来的人,能吃饱肚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对茶还能有什么讲究呢。
女招待端来了茶,顺手把菜谱递给了大卫,大卫看也没看就将菜谱搁在玻璃转盘上,转给了爸爸。一家人的目光就一起投向张逸文,谁也没说话。张逸文翻了会儿菜谱,直接就跟服务员点起了菜,他的日语很流利,点菜也很拿手,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征询一下妻儿的意见。这是他一贯的作风,虽然美吟看不惯他的这种做派,但是也随他去了,因为最后买单的人总是张逸文。多少年来,这是张家唯一不变的习惯,也是张逸文扮演一家之主的唯一时刻。
等菜上桌的空隙里,大家都无话可说,气氛又冷清了,只有从隔壁间传来的婴儿哭闹声,时不时地打破包厢里的寂静。大卫和美吟两人使劲地嗑着瓜子,终于,连大卫也觉出不对劲了,于是开始模仿昨天晚上电视里的搞笑节目。大卫就是有这好处,一觉得阵势不妙,就喜欢用耍宝来调节气氛,说起来,也是因为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他手舞足蹈,一会儿中文,一会儿日语,正说得来劲,突然咳嗽了起来,看样子是给瓜子呛着了。
“哎哟,怎么搞的,没事儿吧?喝点茶。”陈燕说着,就要把茶壶转过来给他倒茶。置放了这会儿,茶已经泡得差不多了。
“不用不用,妈,我没事。”大卫伸手盖住了自己的茶杯,朝陈燕摇摇头。
茶壶离珮吟最近,这时她忽地站了起来,端起茶壶给张逸文倒茶。看样子,珮吟也是紧张的,她把茶杯倒得满满的,都快满出来了,张逸文抬了抬手,示意她停下来。
“对了,那两个小家伙,你的,都好吗?”张逸文终于开口了,他微微扭头,看着坐在身边的大女儿。坐在对面的美吟,听着她爸爸的中文,感觉好别扭。最近几年来,他们家在一起的聚餐,数也数得清。大多数的时候,大家都默不作声,要不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中文日语掺杂着。看样子,老爸已经很久没用中文跟人讲话了,说起来很不自然。
“他们很好,两个孩子都很聪明,适应能力也很强,成绩很不错,让我很放心。”一说起孩子,珮吟心情挺愉快的。美吟在一旁听出来,爸爸一个字没提到离婚的事,他这是有意的,避重就轻,是他一贯的作风。当然,只要他不提,就可以装着没这回事儿。他老人家也不用承担责任,出手帮助珮吟解决家人来日本的问题,推卸责任,本来就是他最拿手的了。
“他们两个,现在有多高了?”
“这我还真不知道,上次量身高,是学校给他们做体检,那时候就已经有一米三五了。”
“才八岁,就那么高了?”
听了这话,珮吟微微地皱了皱眉头,继而缓缓地说:“八月份,他们刚刚过了十周岁生日。是的,对他们这个年龄来说,一米三五还是算高的。”
“好,好,男孩子高一点好。”
听着这些不咸不淡的对话,美吟觉得好无聊,她站起了身,晃到挂在墙上的两幅字画前面。这是两幅大大的书法作品,配了木制的镜框,左边的一幅写着“三代同堂”,右边的一幅写着“和谐美满”。扑哧一声,美吟笑出了声。
“你在看什么呢?”听见美吟的笑声,陈燕抬起了头。
“没什么,我在欣赏书法呢。母亲,这字体是不是很俊秀啊?”
美吟指着那幅“和谐美满”,问她母亲。
“嗯。”陈燕点了点头,“是不错,你看得出是什么字体吗?”
“应该是楷书吧,我要是也能写出这么漂亮的毛笔字就好了。”
“你呀,就是懒惰。读小学的时候,你要是肯听我的话,多用点功夫练练毛笔字,今天你的字也有这样好了。”陈燕数落开了。那时候,他们还住在香港,这个家还像个真正的家,每天晚饭的时候,爸爸是会回家吃饭的。想起来,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还好,服务员这时推门走了进来,又端上了一壶新续的茶。陈燕打住了,没再唠叨下去,美吟躲过了一次不知听了多少回的说教。菜怎么还不上?美吟很不耐烦了,她注意到,珮吟又给张逸文倒了满满一杯茶。这该是第三杯了吧,真殷勤啊,美吟心想。爸爸和姐姐还在说着孩子的事儿,这会儿谈着将来上什么大学,选什么专业,等等,这也扯得太远了吧。美吟突然想到,姐姐在爸爸面前大谈两个孩子,该不是指望爸爸出钱供两个孩子上大学吧?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美吟心里冷笑了一下,要不然,迟早会大失所望的。
美吟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她正想出去催问一下,服务员端着菜推门进来,最先上的是一个冷菜拼盘,凉拌海蜇皮配四种腊味。大卫很有礼貌地转了一下转盘,将这盘菜刚好转到爸爸面前,大家的目光又集中在了张逸文身上。
“好了,吃吧!”张逸文拿起筷子指了指菜盘,然后夹了一块烤得金黄的烧鹅肉,放在自己前面的小碟里,顺手把分菜筷子递给了珮吟。
珮吟站了起来,她并没有马上给自己夹菜,而是给爸爸夹了一大堆,有叉烧肉、海蜇皮、鸭膀什么的,每一种都夹了好几块:“爸,您多吃点!”然后,她往自己的碟子里也夹了好多菜,小心翼翼地把碟子送到了大卫面前,说:“小弟,来,你也多吃点。”一边说着,一边把大卫的空碟子换给了自己。
“哎哟大姐,你可不用操这个心,大家自己管自己吧。”大卫显然不习惯这样的做法,忙不迭地说道。
“这算什么呀,没事儿,”珮吟一边说,一边又盛满了一小碟子的菜,“我还要……”
“等一下,我自己来。”没等珮吟说完,美吟飞快地将转盘转了过来,几筷子就装了一小碟,递到了母亲前面。
“妈,凉拌海蜇,你最喜欢吃的。”美吟冲着母亲甜甜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