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市底确发生了很特别的事情。说来很蹊跷:事情起因竟是一块石头。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姑娘,意外死亡,一块南山石竟然把她救活,简直就是今日的“天方夜谭”嘛。南山人对这神奇的南山石早有传说,因为科学无法解释一块石头怎么能叫人起死回生,所以一直秘而不宣。可是这件事被本市社会科学院的江薇研究员在互联网上发表了,在官方的《社会调查》发表了。“到目前为止,人类的智慧创造了高度文明,科学取代愚昧,认知在改变观念,而观念在改变世界。‘生命再生’这一事件,目前或者一百年后,也许还不会被人们接受。但是,‘生命再生’正在改变人类传统观念,那就是人类将对生命现象有一个崭新的诠释!”令人费解的是,江薇的论文引起强烈的共鸣和反响,在江薇的“博客”——《学习园地》里,参与讨论的人非常多,而讨论的题目竟是“认知的力量”。费解的是芸芸众生,他们不知道“认知的力量”是什么,又何以与南山的石头和高楼事故扯在一起?他们想,“认知力量”这个话题应该属于社会学或者哲学范畴,所以参与讨论的人也应该是这类人,都是些爱钻牛角尖的人,芸芸众生只想知道南山石是否真的能救人一命,只想知道科学怎么解释一块石头能叫人起死回生?事情到这里并不是仅仅留下上述这样一个悬念。权威学术管理部门(一般认为这类问题属于该部门管理范畴)及时介入,明确指出:“稍有一些哲学常识的人都能看出,江薇的论文极具颠覆性。生命不是生与死的交替,生命可以再生,这种生命形态的改变对认知观的反制作用是巨大的,它完全可以否定现存的某些传统观念。”芸芸众生目瞪口呆,万分惊诧之余,强烈要求权力机关立即澄清真相。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南山市上至某些领导,下至众多网民、市民,都像堕入一团迷雾。江薇信誓旦旦,指明当生命可以再生的时候,人的欲望和人性就会改变,重要的是,人类在当前必须认识到这一点。不相信江薇的人是大多数,江薇这篇论文刚发表时,网民曾迎头痛击,把江薇当成十足的疯子、狂人,但“肖菁”的名字出现之后,引起了市委副书记、市长王明久的严重关切,因为肖菁自述的经历完全印证了江薇的正确,肖菁亲身经历了神奇石头让人起死回生的过程,开天辟地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市委、市府几次紧急研究部署“妥善处理江薇-肖菁事件”——以事件核心人物命名的事件,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造成更大的思想混乱,影响正常的社会秩序和市民生活。
副市长苏湘涛是本市主要领导者之一,对这种前所未闻的怪事很不以为然。肖菁是苏副市长的新任秘书,准备接替杜为的工作。杜为已经做了苏副市长六年专职秘书,组织部准备让他到基层,经过实际工作锻炼,再任部门领导。苏副市长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时候,肖菁竟然会牵扯到这个事件里。这让苏副市长十分不快和困惑,——尤其是本市第一高楼林华大厦出了事故之后,心情更加烦躁。
如同教授想到的那样,这些事情影响到了苏副市长的工作。苏副市长反对把“江薇-肖菁事件”看得过于严重。认为,所谓的“生命再生”,违背自然规则,生与死是人类乃至宇宙一切生命体必然的生命旅途,只要是正常人,不论是普通智商还是高智商还是低智商,都不会相信生命可以再生。这种事不须争辩,人们每天都看到婴儿出生老人死去,习以为常,不足为怪。权威学术管理部门不该介入此事,更不该把江薇的论文定性为“极具颠覆性”和“完全否定现存的某些传统观念”。这样做的后果,无疑是火上浇油,市民会更加祈盼政府澄清事情真相,執是執非?哪方面能说得清?倘若更多人认为江薇说的是事实,那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可一旦江薇说的不是事实,出演这场闹剧为的又是什么?
苏副市长更是忧心忡忡。“江薇-肖菁事件”,许多人认为是偶然发生的非正常事件,这类故事人类历史上发生过,应当以平常心对待。苏副市长认同这种看法,只是王市长一席话让他颇为震惊:“江薇-肖菁事件”本质上是通过对生命的认知改变人类自身的行为,用认知的力量改变人类传统观念,灭假兴真和抑恶扬善;即便“生命永存”是江薇的假设,对人类来说也是希望和曙光,因为,迄今为止,这是另类的、最有见地、最具思想性的理念;换句话说,“生命永存”是医治人类心理顽疾的一剂良方。
王市长早年毕业于国外某大学生物研究生院,毕业后回到本市海洋研究所任工程师,在渔业研究方面很有建树,同时,把研究成果扩展到人类学研究的相关理论和分析方法,多有著述。“王明久既是科学研究人才,也是优秀的城市管理者和思想者!”苏副市长常常这样感叹。王市长在城市管理方面底确有独到之处。仅仅八年就带领大家把不太发达的沿海城市改变成令世人瞩目的经济腾飞的新兴城市。当然这得益于整个国家的发展,但也不可否认王市长呕心沥血的努力。
用王市长的话说,管理城市靠什么,靠上级坚强领导,靠广大市民同心同德,靠社会安定,靠法制,靠人才,靠钱,靠信息,靠机遇,……要依靠的很多很多,说到底,还有管用的一条,靠认知的力量。这句话一直让苏副市长记在心里。王市长在一次常委学习会上这样说,常委们说,这话与中央精神有出入。王市长说,执行中央精神要有契合本市实际的办法,认知的力量给我们以智慧和勇气,用来改变我们的落后观念,把中央规划的理念一丝不苟地执行好并且发扬光大;认知的力量无处不在,它是保证我们顺利完成各项工作任务的管用的一条。
这番话不胫而走,后来竟然被说成是市长的施政理念。平心而论,这有失公允。苏副市长认为,这如同市长对“江薇-肖菁事件”的表态一样,并不能说明市长的“三观”就是那样。
不过王市长向来说到做到。他专注组织部(目前市高官去党校学习去了)和人事部,两个部门都管人,而认知是人的认知,谁的认知出了问题,其人“命运”不言而喻。苏副市长注意到,每每“重大事件”进行之时,王市长一定大谈特谈认知的力量。这股力量像人的血液、机器的润滑剂那样充斥着政府机关,每个人都像被什么推着,不停地朝前赶;苏副市长也被这股力量裹挟,身不由己。
三十多年前,苏湘涛在海边一个渔业队当队长,经常带着渔业生产上的难题,请教在本市海洋研究所工作的王明久。时间长了,王明久对他说,我收你做学生吧。他说,好哇,求之不得呀。王明久说,一定要做好学生。他问,怎么做?王明久说,只有超过导师才有资格做导师的学生。
那时候,他就觉得王明久身上有一股霸气,但不讨厌。当了副市长以后,他对这种霸气有了更深的了解。王明久十分憎恶政府官员不作为和不清廉,并且以身作则,所以,市民由衷盛赞王明久是南山市历届政府最好的市长。苏副市长也一直把王明久当作自己的老师。老师很特别,那么与众不同,常委学习会上经常语出惊人,讲的都是科学社会主义或哲学方面的学问,——他两次进党校读书,一次是考入研究生院的;苏副市长觉得他的霸气多少与其学问有关,他说的东西你不懂,你先就矮了三分。有时候苏副市长也与市长争辩,但总是甘拜下风,无论如何你还是要同意他的话。于是苏副市长调侃地说,我怕做不了你的好学生了。
“江薇-肖菁事件”因为王明久重视,其震撼效应愈发增大,把一件近乎荒谬绝伦的事件演绎成全新的认知,这是市委副书记、市长王明久的贡献。苏副市长在老师耀眼的光环之下,迷茫了,迟钝了。
教授对苏副市长的猜测是对的。江薇-肖菁事件冲击到了苏副市长,王市长对“事件”本质的阐述像一把手术刀切断了苏副市长大脑的某根神经,让他一下子变得心烦意乱。况且,林华大厦是苏副市长挂帅督管的城市标志性工程之一,出了这么大事故他冷静不了。苏副市长也没错,他了解过建委贺主任送来的事故报告,报告提供了客观的检测资料,程序也符合规定,结论有事实根据,没有理由不认为是设计问题。教授却没有想到苏副市长目前的状况和境遇,实际上也无从想到。
苏副市长认同认知的力量无处不在,行动上也想跟市长保持一致,但内心里又觉得把这话经常挂在嘴上让人压力很大。认知的力量来自于学习、实践和悟性,而这正是他所缺乏的。正是这种心态搅乱了苏副市长的头脑。他是渔民出身,几十年基层干部生涯造就了坚韧不屈的性格。高深的政治理论他不太懂,但他好学,倔强地学,不管怎么努力,至今还是不及王明久。
江薇-肖菁事件出现以后,市长调整了部分中层干部职务。肖菁被提拔到市“认知办公室”(按市长建议临时新设置的办公室;级别同市局,职责不祥)任副主任(认知办暂不设主任),直接配合市长抓全市的认知教育。因林华大厦事故影响面太大,派肖菁到南山院蹲点调研。杜为职务和工作暂不调整,继续任苏副市长秘书。肖菁目前尚在休假,立即通知她结束假期上任工作。肖菁到南山院蹲点调研,是市长“标签工程”的重要内容。会前,市长找过苏副市长,说明了何谓“认知办”何谓“标签工程”,以求共识。南山院沈亚夫院长(即教授)不接受建委的事故通报,至今未提交事故处理意见。市长批评苏副市长没有抓到点子上,既然要尝试以认知力量管理城市的新思路,就应该首先解决沈亚夫和南山设计院员工的认知问题,把处理高楼事故作为一项“标签工程”来抓,看看“以认知力量管理城市”这个标签受不受市民们欢迎。
市长这样做,苏副市长是不理解的,姑且不说“认知办”“标签工程”这样奇怪名称,就连破格提拔肖菁他也是疑虑重重,肖菁不是备用干部,没有经过组织部门考核,破格提拔不符合干部任用条例规定,何况肖菁还身处“江薇-肖菁事件”之中,反对的意见会很大。市长说,“认知办”只是多挂一个牌子,它的编制在市长办公室。包括“标签工程”都是临时称号;先做做看,如果需要就按程序规定给它们正名。这是权宜之计。谁让事发突然呢。你还有更好的对策吗?他仍旧似懂非懂。所谓“事发突然”是指江薇-肖菁事件,到现在还摸不着头脑,他哪里还有什么更好的对策?也许市长已然胸有成竹,所以才这样大刀阔斧地尝试施政理念。他似乎看到南山市将要变成医治人类心理顽疾的一所大医院。不。也许是“以认知力量管理城市”的试验场。谁知道呢!反正以后的日子大家都会过得不平凡。而这一切都是“江薇-肖菁事件”引起的。
教授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和南山院会处于如此境遇。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此刻苏副市长正驱车来南山院找他。
教授缜密的思考和想法被杜为几句话打乱了。看来,他希望的事情,都无法实现,——不是因为困难。也许杜为说得对,这不在于自己是否对与错,而在于怎样做才不错,——因为时机和形势都不对。他不明白自己何以处于如此境遇。他必须另想办法,另寻出路。
另外的出路,就是公布“长江的发现”。这个想法曾一直在教授的脑海里浮现;因为长江的病情,他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他决定孤注一掷。只要确定长江没患上那种病,他就可以向外界公布。那样,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想到这里,他拿起电话。他要给北京的一个朋友打电话。
教授走到电话机旁边,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是杜为打来的。杜为告诉他,苏副市长和建委贺主任正赶往南山院,要谈林华大厦善后的问题。“要谈吗?炸还是不炸?你必须回答。”杜为在电话里说,“教授,问题真的很严重。比你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如果你能避免跟他们对话,也许我还能帮上你。没时间了,他们马上就到。”
杜为要他避开他们。这些天他一直避免跟苏副市长谈林华大厦善后问题。现在竟然找上门了。看来问题真是很严重。可他能躲开他们吗?能躲多久?想了想,决定还是暂时躲一躲为好,杜为说躲开这次就能帮上他嘛。他咬着牙,很有些瞧不起自己的意思。但是没别的办法。他给办公室主任张琳打了电话:“我现在回总院述职。你通知黎总师代行院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