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翻着杂志的居家少妇,到脖子飙血的诈尸怪物,再最终成为一个行走的骷髅,这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这……这到底是啥!?”濯弦觉得这变化十分惊悚,“一个人物,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先别管这样那样!一定要先杀了这个骷髅!”庄俊逸银枪出手,挑中了那骷髅的肋骨,将她挑到朝来脚下,“不想办法搞定,这玩意会变成梦魇的!死丫头你倒是快点啊!哎呀它要起来了!”
朝来毫不迟疑,锁链缠绕上那骷髅的脖子,卡蹦一声,骷髅的脖子被绞断,脑袋,或者说,头骨,彻底地掉了下来,滚到了兔眼男的脚边,吓得他惊声尖叫起来。
“尸变了!有魇师来过这个兔眼男的梦境!”朝来没时间和濯弦细说,因为即便是失去了头骨,那骷髅也没有就此死去,它摇摇晃晃爬起来扑向朝来,身上泛起黑气,丝丝缕缕,要把朝来缠绕其中。
站在朝来对面的濯弦退后两步,拉满弓弦,离线的箭如急雨一般穿过那些黑气,却没半点作用!
“别白费功夫了!尸变根本杀不死!那些黑气是镜主的执念!你还不如现在就把那个废物点心给杀了!”庄俊逸抖着银枪,与朝来一起,拖住了那个骷髅,不让它靠近兔眼男和濯弦。
“小心!”朝来甩出锁链,猛地套出了骷髅。濯弦心有余悸地看着那骷髅被拽住,就停在自己两步远的眼前。他也不敢迟疑,一把拽过点滴架子,举起来挥舞,将滴管三绕两绕,绕住了那骷髅。庄俊逸借此机会,更是彪悍,一枪挑起那病床折翻在骷髅身上,将它压在病床下面。无头骷髅一时间被锁链和滴管缠住,没有办法脱困,在病床下面死命挣扎。
“这玩意我们是轻易杀不死的,我们几个的法术都不是这一卦的!先问清楚然后把这货叫醒!”朝来趁着这个时机一把抓住那个兔眼男,濯弦也十分有默契地紧随其后和庄俊逸一起,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跑上了医院的屋顶。
屋顶是个好地方。梦境里的屋顶悬崖山巅,不仅视野宽阔,而且方便施展法术控制翡翠川,去往直梦,也方便在打不过的时候跳楼醒来,保住自己的安全。朝来跑来这里,打的是进退两得的主意,如果不能解决,就要像观人定吩咐的那样,立刻离开,喊来强援。
“……根源还在于兔眼男的执念,如果能想办法破掉执念,或者哪怕让这个兔眼男说出真相来,都比和这不死骷髅硬碰硬要强。”庄俊逸和朝来濯弦商量,“我们还是要知道他为什么执着于幻想他老婆死掉。”
“实在不行,你就跳下去。我们不能被一锅烩了。”朝来对濯弦说。
“试试吧,万一可以成功呢。”濯弦听出朝来的话外之音,她是打算让他醒来,然后自己和庄俊逸来解决这个梦境,他满脸不赞同,“你们想要当主菜,不算上我,太不够义气了。”
朝来刚想说什么,一声哭号却将他打断。
“不,求求你们,不要杀她啊!不要杀她!求求你们!”
兔眼男跪在地上,对着朝来三人没命地磕头。
“谁要杀她啊!你现在在做梦你知道吗!这根本就不是现实!你老婆只是你梦里的一个念想罢了,现在还变成了尸变的骷髅!不想办法灭了那个骷髅的话你也会被害死的!你懂个屁啊!”庄俊逸一见这兔眼男的窝囊相,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上前一把揪住那兔眼男的衣领子边使劲儿晃边狂吼,“而且那玩意再长长就变成梦魇了,还能传染!它会害死别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不是她不死!是我的错!是我在练习!她本人其实还活着!是我,是我太软弱了!是我没有办法遵守约定啊!”那兔眼男涕泪横流,被将近一米九高的庄俊逸摇来晃去,像是一个破书包,要抖落下书本文具来。
“你是在练习,怎么杀了她吗?!”朝来手里的锁链匕首也抵在了兔眼男的咽喉,眼神沉冷地盯着兔眼男。这一次,连濯弦对这个兔眼男都没有丝毫同情,他也漠然站在一边,拉紧弓弦,警惕着那骷髅会不会突然出现。
兔眼男被三个人吓坏了,抖如筛糠地回答:“不,不是,我怎么可能想杀她,我,我多么爱她,我是,我是练习……我是练习!我在练习,万一有一天她死了,万一,万一那个时候,我在练习,我在练习习惯,我,我……我只是想习惯习惯啊!那人说我能控制我的梦,我就想,要是先习惯了,到时候会不会,我会不会好过一点……”
濯弦从这逻辑混乱的句子里,抓到一丝头绪,他看了看那兔眼男:“你是说,你发现了你自己可以在梦境里模拟她的死,所以你就一直在练习,让自己习惯面对这件事情,是吗?”
“是的,我只是练习,我不是想杀人啊,我,我……我怕我承受不了……我就,我就练习一下……”大概是濯弦看上去是三个人里最好说话的,那兔眼男虽然害怕,但还是对着濯弦说出了原委。朝来对濯弦点点头,放开了兔眼男,站在了警戒位置上,给濯弦使眼色。
“你练习什么?”濯弦对朝来点点头,尽量平静地问,“你要说出来,我们才能想办法啊。”
“因为……因为医生说她没有多少时间了……我真的承受不了啊!我说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保护她的,可是,可是这癌症要怎么保护啊!我根本救不了她!我把老家的房子田地和市里的门市都卖掉了!我带她去最好的医院!他们都说不行了!”兔眼男声嘶力竭地哭着,“我怎么办啊,我根本受不了啊!那个人说我可以练习的!我,我只是在练习啊!她本人真的没有死,真的——我真的不是要杀她啊!”
“那个人?”朝来捕捉到了兔眼男这句话的关键。
“我也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有人和我说的,我真的不记得了!”兔眼男抓着濯弦的衣服,“我说的是真的啊!”
“所以你听信了别人的话,就在梦里练习,想要自己习惯她的死亡?”濯弦的声音变得哀伤。
这个胆小懦弱的男人,不是真的希望他的妻子死去,相反,他的执念,不过是最最简单直接的——他爱她,希望她能活下去,可是她注定不能,他也只能强迫自己去习惯注定没有她的人生的后半段。
“这……怎么办?我最受不了这种了。”庄俊逸提着兔眼男,茫然地看着朝来和濯弦。
“所以,刚才的村居,是他卖掉的房子,的确是他真实的记忆。我们猜错的,只有他的执念。”朝来皱眉,“他妻子也的确有问题,被魇师做过手脚。”
“这怎么做手脚?”濯弦吃惊,“你不是说,梦魇猎人都是尽量不伤害人形路人和梦魇的吗?”
“他们不是梦魇猎人,是魇师!”庄俊逸愤愤然,“二师兄变成植物人,还有早年沈家团灭,都是他们搞的鬼。活人的性命他们都不在乎,何况梦里一个念想!”
“尸变就是这样,发酵这种感情执念,把人形角色,甚至镜主,都变成梦魇。”朝来的语气突然变得沮丧,“这种邪术只要梦境里的生物一死亡,就可以有产出,但只要镜主不主动惹事,一般不会祸害到镜主,这样就可以利用一个合适的镜主,不断生产饲料。不过这些尸变的粮食对梦魇猎人这样的外人入侵者是很危险的。我猜测,那个魇师应该是利用一次次的妻子的死亡搜集尸体,但这一次提前被我们出手,所以尸变提前。”朝来转头看着兔眼男,她顿时理解了从前鲁迅先生文章里的那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原来那一次一次死亡的梦境,被人利用,成了培养尸变体的猪圈。”濯弦觉得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双鬼眼盯着所有人的梦境,一旦松懈,就会完蛋。
“难道你这种货色竟然还和魇师有关!”庄俊逸举起拳头朝着兔眼男就要把他从屋顶扔下去。
那个兔眼男眼睛一翻,径自昏了过去。
“不是吧,我还想问问他那个帮他的人是不是魇师……”庄俊逸也蒙了。
“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出去报告。因为就算今天我们把那个骷髅打死,明天新的梦境新的执念,还是一样。”朝来心情郁结烦躁,“这种因为失去挚爱而产生的执念,是很难消除的,而且,我们也没有资格消除。除非他的妻子真的死了,不然他这个梦境,总会继续,这是他自己的意志,根本不受我们控制。”
“就这么算了?”庄俊逸不满。
“那还能怎样?我们根本没有办法打消他的执念,他这死来死去的可不是魇师捣鬼,是他自己乐意去练习的——每个人都有放不下的人,我们的责任是清除梦魇,不是心理咨询。”朝来看着庄俊逸,“这里面还牵扯了魇师,我们得尽快告诉师兄们。”
濯弦本想说什么,但看了看朝来的表情,还是没有说出口。而庄俊逸那一句“就不能我们自己干”已经到了嘴边,看着朝来一脸她自己都没有觉察的软弱哀伤,心里一紧,咬牙憋了回去。
“那咱们走吧。”朝来征求濯弦的意见。
“好。”濯弦看着朝来,一瞬间他觉得心头刺痛,像是被谁划开一道口子——她的脸上流露出来的悲哀那么真切,令人心疼。
“既然他昏了,那这个梦境也快要塌毁了,不如我们先把他叫醒吧。”庄俊逸提着兔眼男,又使劲儿晃了晃。
“来不及了。这是翡翠川吧?”濯弦抬头看着天空,那变幻的色彩已经重新定型,波光婉转之间,清润浅绿的光波出现,像是一块儿翡翠玉牌融化,场景又开始变换,“他不是昏倒,而是又进入了新的梦境——他的练习还没完。”
“啊,真的。”庄俊逸看着自己手里的兔眼男就这么消失不见了。
朝来也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她没有用琴音来切换地图,可眼下的环境却已经完完全全地变了,悬崖深涧,咫尺天涯,那兔眼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远方期期艾艾地站着,看着他那掉落悬崖,溺水而死的妻子,手足无措,泪流满面。
整个过程里并没有魇师出现,说明那魇师只是点拨了一次,这个兔眼男,就学会了这一场练习。失去挚爱,这种感觉,是否可以通过练习来习惯?朝来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一份练习,还会继续。
濯弦担忧地看着朝来,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但又觉得这种安慰太过苍白肤浅,只能傻愣愣地站在一边。
“我没事。我要出去尽快告诉师兄。”朝来对濯弦点点头,“走了,二俊子。”
“今天这个太累心了。我头疼。”庄俊逸不服气,“我们两个人竟然也没办法解决!”
“你别乱来,现在是关键时期,所有有关魇师的,都要谨慎。”朝来瞪着庄俊逸。
“我什么时候乱来了?倒是你!云雾丞说你总是头疼还失神!我跟你说你这加练不行!这样下去你会出事的!”庄俊逸反驳。
“今天这个梦境,倒是让我想起刘德华的一首歌。”濯弦眼见着俩人又要吵起来,连忙岔开了话题。
“啥?什么歌?”庄俊逸好奇。
“你们醒来以后去听听就好了。”濯弦说道。
“你会唱吗?我是个急性子,我现在超想听啊!”庄俊逸急道。
“我不记得歌名啊,只记得副歌部分。”濯弦看看朝来一脸好奇,好歹是没有刚才那么悲伤了,心一横,开始唱起:“我已开始练习,开始慢慢着急,着急着世界没有你。已经和眼泪说好不哭泣,但倒数计时的爱该怎么继续。我天天练习,天天都会熟悉,在没有你的城市里,试着删除每个两人世界里,那些曾经共同拥有的一切美好和回忆……”
因为已经开始倒数计时,所以才会努力练习,习惯失去。
尽管濯弦唱的音不准气不稳,但还是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名为酸楚的情绪,在这温柔的歌声里,兜头罩脸来袭。
唱完了短短一段副歌,濯弦也没有开口,沉默地看着那跪在悬崖边哭泣的男人,半晌,他看着朝来的脸,才露出一个笑容:“至少,我们这次见证的不是人性恶的一面。”
朝来深深叹了一口气,惆怅地说:“可是,就算是见到人性的这一面,我也不会觉得很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