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兔眼男的梦里醒来以后,濯弦一直觉得心里很堵,一场梦境,几经波折,人性挣扎复杂,有多无能,就有多无奈,有多深刻,就有多残忍。这种好像被焖在一口炖锅里的心情,一直都没揭开锅盖。濯弦顶着一张明媚的脸,忧伤地炒菜端盘,就这么忙活了一天。到了快打烊的时候,他站在吧台后面数完零钱四下一看,店里只剩下一个高大沉默的客人还没有结账,还在对着吃完的盘碗发呆。
这个人最近来过几次,话很少,出于开门顾店的掌柜本能,濯弦根据他的特征,自己给人家起了一个代号,叫做雾眼——因为他有一双灰色的眼睛,雾煞煞的,看着有点沉冷难以接近。
今天这个雾眼是七点的时候来的,点了些家常菜,一直坐在那里慢条斯理的吃,看吃相应当是家底不错,但看表情,可就糟了大事了。这种沉闷地坐在店里猛吃的客人濯弦见得多了,大半都是心里有话说不出来,家里有情况特殊很不方便,所以出来找找人群温暖,排遣心绪。濯弦一般都不会主动打扰,谁还没有个闹心的时候呢。
这么想着,他索性添了一杯温茶,放在了雾眼的桌子上,可这杯茶刚放下,就被人拿起来一口喝了。
“唉呀妈呀,热死我了。”梳着栗子色高马尾的妇人走进来,用手扇着风,顺着她的动作,裤兜里带出好几个硬币,叮叮当当掉在地上。
“妈你慢点,硬币都掉了。”濯弦无奈,“您老人家的这个凉水下油锅的劲儿,真是,唉。”他转回去拿了新杯子,又给雾眼倒了一杯茶,认命地走到门口捡硬币。
雾眼看了看濯弦,道了一声:“谢谢你。”
卓阿姨拽着自己的儿子嘀咕了一句:“这不是来砸场子的吧,看你的眼神儿不对啊!哦对了,小王今天没来啊?诶?小伙儿,不着急,你慢慢吃。”
雾眼点点头,礼貌地笑了笑:“谢谢。”
正说着,一个提着大包小裹东西的年轻女郎,拖着极其疲惫的步伐走进了餐馆,一屁股坐在最外面的椅子上,头也没抬,喘着气说:“卓阿姨,老样子,打包,都别放葱。”
濯弦抬眼看见这个小王,还是觉得有点不对。
这么多天遇见朝来这么些次,她教给他的远比他那之前遇见那位隐者启蒙老师要多,至少朝来在辛小仙的梦境里,就曾经告诉过濯弦,作为一个职业的梦魇猎人,该如何去判断一个人梦里是否有梦魇。
当然,专业人士的职业直觉是一种,而另一种,就要靠一些感官分析。
朝来说过,辛小仙当时的面相和当天的表情气质是矛盾的,这说明这个人一直以来的性格发生了急转弯,这是不容易判断的情况。而最容易判断的,就是一些直观的生理反应,比如眼睛的下眼睑肿起。这种肿起来和针眼或者结膜炎不同,一般只有一只眼睛,这只眼睛除了下眼睑,别的都很正常,而另一只眼睛则完全是安然无恙。这种情况通常两三天就消失,不药而愈,老人们都说这是上火,其实这是被梦魇路过了梦境。
濯弦不知道这种判断是基于生理原因,还是大数据分析,他只是在小王的右眼看见了浮肿发红的眼睑,突然想到这一点而已。
小王最近也的确不太对,原本虽然累,但却充满拼劲,像是一捆子韭菜,剑一般地猛长朝天。而现在,则像是被一场寒霜给打了,蔫得褪了颜色,越来越颓然。
“怎么了?你看啥呢?”卓阿姨推了一把自家儿子。
“小王,你眼睛肿了,是最近睡不好吗?”濯弦试探着问。
小王木然地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累的回家倒头就睡,怎么可能睡不好,我倒是怕睡死了。”
不是失眠?濯弦心头一跳,那是不是多梦?
一个想法从他的脑子里亮起,这个小王是他店里的常客,他知道小王的名字,也记得小王的长相,甚至从卓阿姨嘴里,还知道了不少她的过去和现状。这样信息完备,应该可以当做是入梦的条件,不如今晚就进入她的梦境看看,如果真的有问题,也可以让朝来和她的师弟来帮忙。
濯弦不忍心看着这个吃苦耐劳,老实厚道的山里姑娘,在这个大城市里,被现实和梦魇双重碾压化作齑粉,消失在花花世界里。
而且朝来说过,那种使用邪术害人的魇师,活动越来越频繁,朝来那位很厉害的师兄分析过,魇师可能放弃了窥探偷盗和杀人放火,放弃了那些能赚钱的大佬们的梦境,转而隐藏在了普通人的夜晚之中。
濯弦心中念头一定,便想着今晚入梦的时候,按照朝来教的办法,努力催眠自己,把精力和思念集中在小王身上。不过,濯弦苦笑一下,挠了挠头,他最近老是想着朝来,一闭眼就是她阳光灿烂的笑脸,换成别人,还真有点困难。
“你瞎挠什么呢?赶紧去炒饭啊!小王等着呢!小王啊,你们家小曾,上次那个工作怎么样?我得给人回信儿。”卓阿姨一脸期待地问着。小王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卓阿姨欲言又止,沉默了几秒,忍不住还是开口:“你虽然年轻,但也不能经得住这样熬自己。年轻时候日子,看着挺长的,可一眨眼就过去了。找个对的人,好过一点。”
“你家那位喜欢口味重,那我宫保就多放点辣吧。”濯弦岔开话题,没一会儿打包的饭菜端了出来,是热乎乎的扬州炒饭和宫保鸡丁。这种寻常的菜色,做得色泽漂亮,宫保上的亮油让人垂涎欲滴;扬州炒饭配色清爽可人,用黄瓜丁取代葱花,衬着火腿,柳黄樱粉碧水绿,看着就令人产生春江水暖的惬意。
再三确认没有葱花,小王点了点头,濯弦把饭菜在饭盒里,递给了小王。可惜,小王没给这手艺半分青眼,付了钱拎走,满脸的疲惫,好像下一秒钟就要带着饭菜摔出门去。
卓阿姨看着小王两只手都提着满满的东西走远的那副踉跄模样,叉腰瞪眼,吐出一句:“她那个男朋友,就是个瘪犊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会使唤女人!我要是小王,早就推翻这座大山,一唱雄鸡天下白,翻身农奴把歌唱!”
“噗。老太太,您别唱了,就别管人家的事情了,去跟我爸看电视去吧。”濯弦哄着卓阿姨。
“沈濯弦!你说谁老太太!你长能耐了是吧!我削你啊!”卓阿姨瞪眼,“我是来问你回不回去的!你成天泡在这里琢磨什么新菜,你就不怕饿死!”
“好好好,大美女,走吧,我收拾一下就回去。”濯弦好脾气地哄着老妈,眼疾手快先发了两个红包,“快点赶紧去抢红包不然我爸就抢大头了!”
“你家很热闹。”那雾眼走过来结账,看了看卓阿姨。
濯弦觉得雾眼这个神情很奇怪,他找了钱笑笑,寒暄道:“主要靠糖衣炮弹和金钱攻势。”
雾眼淡淡一笑,点了点头:“但愿你对女朋友,也能这么甜。”
濯弦一愣,可那雾眼已经走了。
卓阿姨抢了三百八十九,转眼看着自己儿子扎着围裙的呆相,又皱起眉头:“你说你二十郎当岁大好青年晚上非要十点睡,你怎么也不熬夜玩个游戏呢!我听说玩游戏还能交女朋友呢。你瞅啥呢,你不会是看上男人了吧?要实在不行我也能——”
“妈——”濯弦无奈地把卓阿姨推出了门,“我看上的是妹子,人家身边有竹马了,您就别捣乱了——”
那个青年含笑的话尾还没落地,他那打扮入时的妈妈就已经被赶来救援亲儿子的爸爸拉走,一家三口虽然性格迥异,但看着出奇和谐,这绝不可能是朝夕之间的演技。云雾丞站在车子旁,再度默然。他可以质疑,但他实在不能颠倒黑白,污蔑他所见到的东西。于是,启动了车子,云雾丞点开了语音留言:“观师弟,我已经观察了一周,日常生活来说,沈濯弦没有问题。回头我把详细的报告交给你。”
发完这条讯息,云雾丞如释重负,开车回到云家郊外的宅子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按照朝来的时间表还有半小时就会进入梦境实习。今天因为在那个沈濯弦的店里逗留太久,他回来晚了,看看桌子上的外卖口袋,就知道朝来和朝风今天吃的又是水煮鱼。
朝来从云朝往的房间里出来,云雾丞顺口问:“翻身了?”
“翻完了。”朝来活动着手臂,“我觉得我哥最近重了。”
“植物人也会胖?”云雾丞微微一笑:“下周试试全素。”
“别,他没意见,我可不干。话说你最近这些天晚上总回来这么晚,难道是有女朋友了?”朝来笑嘻嘻地问。
“没有,见了几个朋友,你不是让我调查那个沈濯弦的事情么,我也想快点有进展。”云雾丞下意识地撒了谎,
“没事,我这暂时带着庄俊逸那二货呢,不会再轻易一个人下场了。”朝来回答,顺手倒了一杯茶给云雾丞。
云雾丞眼神一暗,看着手里温度正好的茶。其实从这一点来看,那个沈濯弦和朝来,本质上是一种人——不管看上去什么样,都会默默关心身边的人,哪怕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也很会承担责任照顾人。
接过了朝来的茶,云雾丞呷了一口,想要把心里的内疚驱散。他其实是想今晚告诉她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两个人所隔几十公里的一碗茶,心里觉得有些憋气。
“我去睡了,今天我找梦境,二俊子跟着我。濯弦的事情,有消息告诉我一声。你晚上该睡也睡吧,别总盯着我的心电图,我没事的。”朝来摆摆手。
“不行。”云雾丞的回答很干脆。
“你真是我大爷!”朝来冲着云雾丞呲牙,踢踢踏踏跑回房间,随手把手机扔在一旁,然后关灯钻进被窝。
闭上眼睛的时候,她想起了濯弦的脸。如果调查结果这家伙真的不是好人怎么办?那眼角下垂的漂亮眼睛,诚恳的憨笑和温暖的声音。如果这些都是演技——不,不想了。朝来翻了一个身,可她却苦笑着发现,自己无法把濯弦的笑脸从脑海之中搬出去,只能尽快发挥专业素养,给自己催眠。
迷糊间,她仿佛听见了濯弦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朝来,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