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如丹,李曲淮路过一家茶坊执拗要进去一品。拗不过他,南宫让万邬留下,其余人跟着他继续前行。至于李曲淮与万邬,随后用镇魂卦寻迹便可。
纵然万邬有一万个不情愿,似乎还是不能违背大师兄的意愿。李曲淮一打折扇,踩着一地如金屑的花瓣,踏门而入。他青衫上的纹绣映入万邬的眼眸,只一个回眸,揽尽世间芳华。他淡语:“进来。”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门槛。
李曲淮于一杌上坐下,修长如玉的指在缝隙间渗出光的衬托下,泛着莹光。与碧色茶盏融合,似黛枝头上一新雪。
万邬对茶道并没有什么独特的想法,而面前的那一钟澈水里,正开着一朵似胭脂丹蔻的玫瑰。这一盏是李曲淮特意为她挑的。这玫瑰,雍雅的不失贵气,美丽却又含刺。最难能可贵的是,只有当一个熟知她的良人,方能盈盈握于掌中。而万邬,亦如此。
“像,真像。”李曲淮低吟。万邬只看了他一眼,将要拿起茶盏一饮,悬在空中的手却被李曲淮截下。她纤弱的手指被一双修长的手握住,杯中的水一滴飞扬而出。似箭的光阴,如梭一般定格在这一刻。万邬感受到了他的体温,对上他那一双如三月桃花的眼。李曲淮的另一只手擦过在她的耳垂,待再次见时,上面拈了花瓣。
这一幕,让她猝不及然。一抹红霞飞过她的脸庞,她掷下茶盏,嗔怒道:“李曲淮,你――”
“登徒浪子。”他不疾不徐的回答。
不知何时,店中的已只剩他们二人。余晖洒在两人的一旁脸上,李曲淮凝肃的望着万邬:“万邬,我爱慕你。”
“……”万邬不知这是怎样的感觉,心一阵浮在天之上,骤然间,脸上更加炙热。她怔怔的望着他,无言。
抬眸间,李曲淮放大的脸立在对面。骤然间,万邬脖颈被他宽宥的手扣住,错手间,一抹胭脂完美的落在他俊美的脸上。眸子更加深情,玄夜星辰都比不上他的眸。万邬真当猝不及防。
许芊舫只跟了南宫几步,还是放不下他们,踽踽独行回到方才的客栈。
还未进门,就看到两对熟悉的人影的面贴在一起,委实大俗!心若热气喷薄,退出台阶,踉跄几步。她甩鞭横扫地上落花,连同尘埃带起。顷刻间,天地如混沌。一行清泪划过面颊边痣,如铜铃般干净的眸子蒙上一层淡辉。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原来,这十几年的守候可以在朝夕间子规乌有。原来,在他的眼力亦或是心上,她卑微的没有一丝余地。暗忖着,一口浊血喷在黄沙地。这一口血,全当是埋葬过去。
找到她时,是在一家客栈。那时,她抱着一壶酒坛,喃喃喊着众人听不清的话语。
三日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六洲第一天池――冥海。
这座天池里蕴含着无数珍宝,其广阔最为无边无际。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然,未有知其修者。
“所以,只有找到鲲我们才能拿到神器。”万邬合上羊皮图卷,意味深长的看着岸边被拍打上来的浪花。
北冥历劫数万年,凡是沧海桑田也未有能憾动其位置。而凭借的,是鲲天然而成的神力。
“鲲……是什么?”真真含着无瑕的眸,天真的看着李曲淮。
许芊舫垂首直直的望着地上那一双绣花鞋,漫不经心的回真真的话:“你可别问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李曲淮欲言又止。这些日子里,许芊舫仿佛变了个人,素日里爱说话的她,而今也只剩无关痛痒的三言两语。
“所谓鲲,就是我们不知道她有多长多大的鱼。”李曲淮言简意赅,不时向万邬看去,怎么也遮不住那狡黠的眼。
万邬并不是有意避而不见,只是看着这岸上的浪花无比出奇。原来海可以这么宽广,这么蔚蓝。父皇曾说过,这海面上平静无奇,而海下则是暗流涌动。传说鲛人生活于其,并与世人一般繁衍生息。登时,她袖口里的“匪思玉”掉了出来。映在白沙上,形成一种明丽的风光。
般若不知何时已经幻化为人形,她拾起匪思玉,在万邬身旁坐下。般若的手里握着海螺,她轻轻的靠在耳边,低语:“有人曾跟我说过,海螺是大海的精灵。如果你有什么繁琐事,可以聆听它,它会告诉你如何去做……”
“真的吗?”真真夺过般若手里的海螺,对着里面喊了几声,却终不见其有回应。于是乎,她一把摔掉海螺,哭丧着脸。
许芊舫不喜欢她这一副佯装样,嗔怒了几句,真真便被吓破了胆,止住哭泣。
她嘟囔着:“大家都欺负我……”真真顺势抱住南宫陌愁的腿,可怜巴巴的望着他,眼角含着泪光。不单是男子见了会怜惜,连女子见了也要思忖三分。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抱的是南宫……
南宫不为所动,只是看着别处,完美错开她的眼眸。依旧是千年冰川不动,一身寒气所侵。他念决间,真真只抱住了空气。南宫回首间,令她从此难忘。
忘川河畔的三生石上早已印好了这俗世的生生世世。
霞红晕染了天际,与金光似的肚白完美衔接。从霞红与金光相辉映间,有几抹薄蝉翼般的云朵掩着,云卷云舒间,美到不可极致。
万邬站在滩上,夹杂着海面独有而潮湿的风,湿了她的衣袂。她只是站着,在心底里用了所有可以感叹的词来赞誉它。也是生平第一次,感概良多。月色平铺于海面之上,拍打着石岸的水流激起浪花。万邬蹙眉间,一股难以言述的怪味吸入鼻腔。沉思间,一道黑影掠过海面。她看向岩石后方,许芊舫仍在听李曲淮讲着窠臼事,偶尔还能看到她脸上飞起霞红。而南宫不知去了何处,至于真真……应是跟着南宫。
万邬回过头,黑影已经消失。骤然间海水翻涌,一个人形飞跃出水面。一两三滴不明水雾溅到她脸上,伴着血腥。只一霎那,一个满是血痕,身着素衣的女子躺在沙上。
万邬探了探她的鼻息,还有救。因为动静太大,不知不觉中南宫已来到此处。他优雅的蹲下,如洁玉般修长的手指点住女子的穴位。女子似乎感应到了某种力量,一口污血吐了出来。而这个方位,恰巧是真真的裙踞,她后退几步,瞬间泪目。
李曲淮而后赶到,对于救人这种粗活他倒习以为常。李曲淮从随身携带的药兜里翻腾了一阵,拿出一个白瓷瓶,抖出两颗赤色珠。他一捏诀,赤色珠便注入女子体内。他说这是蜀川独有的药――病霜,需用画桥下的忘川水混合朱颜阶树上初雪,熬制九九八十一天,方才成药。可想而知,这药委实来之不易。
“噗――”女子又是一口污血吐出。
许芊舫抽出丝帕,替女子擦着嘴角。过了一阵子,终是清醒。她瞪大满是血丝的双眼,眼里流出泪珠。那一滴滴泪珠划过脸颊后,化作了一颗颗价值不菲的珍珠。
“你是美人蛟?”万邬问道。银笙笑而不语,只是颔首。
美人蛟生于北冥,死于北冥,一生誓死守在北冥。若非特殊,鲛人绝不上岸。
“所以,这里发生过什么。”一向不肯多说一词的南宫终是开口,他如月辉一样冷清的眸子落在那些珍珠上。
银笙仿若得到了特赦,开始了她的叙说:“我叫银笙。就在三日前,龙王下聘。现在的我本该是龙王妃。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欢喜中时,她来了。她一身肩负着对北冥的重任,本该无欲无求。而听闻龙王要娶亲后,她终于无法忍耐这千年寂寞,擅自离职。”她眼瞳里染上了月的寂寥,烟的孤清,“我穿上嫁衣,披霞戴冠。一场并没有十分欢喜的拜堂后,鱼环搀着我,进了龙王的寝宫。等了许久,喝的酩酊大醉的龙王终于来了。只是……他只是睡倒在我身边的塌上。他的神志已经模糊不清,依稀听得见他在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玉昆、玉昆’。”
银笙表情凝重,世间最大的哀愁莫过于眼前良人喊着别人的名字。“可当我替他掖好被角,他拽住我手腕的那一刻。我承认,我银笙确信他就是今生所爱,纵然我与他只是奉旨成婚。”银笙落泪,此刻的她完全可以和月亮媲美。
“然后呢?”万邬问道。如今,月色是冷的,银笙在它的映衬下活脱一个冷美人。
银笙冷笑一声:“翌日,因无人看守冥门,与龙族敌对的黑羽鲛人族有机可趁,盗走了北冥的定海神珠。没有了它,所有活在海底的都将无法存活……而我是鲛人,只要上岸,还能多活几日。”银笙突然握住万邬的手,哀求道:“神,求您救救我的族人吧!”万邬顿住。银笙握的更紧了些,带着哭腔:“您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神,您一定会有办法的……”
般若施法搪开银笙的手,护住万邬。现在的万邬虽贵为神,却还没有曼珠沙华的一成功力。如此贸然的去帮她,岂不是要断送万邬的生命。
“我觉得,应当再考虑。”破了天荒,这是南宫今晚第二次开口了。万邬暗喜,原这大冰块还是有一丝烟火人情味的。
“我同意。”李曲淮应和。
银笙面露难隐之色,一翻白眼,又昏了过去。般若看出她这是连续几日的逃难,将近脱虚所致。于是,般若扶着她靠在了石岸上。
篝火噼里啪啦的响着,火星似点点飞着,灼在皮上,有一丝痛楚。
翌日入夜,尚未痊愈的银笙带着病痛吟了几声。万邬拨亮灯火,细细的替她擦拭。银笙喃喃:“醉桃花,酌清溪……醒不久,胡不归……”话语间一行清泪划过眉目姣好的面容。
渐渐的,万邬眉目间有了灼热感。银笙眼中泪缓缓升至眉央,不用片刻便融至其中。万邬一抚那胭脂记,顺着眼泪流过的地方看去。眉间的曼珠沙华升腾着,匪思玉从衣襟里划出,渐渐的两者融合在一起。原本有一处裂缝的匪思玉,竟倏尔变得完好无缺。万邬伸手捧住它,匪思玉乖然摊在掌中。
“匪思玉……”昏睡中的银笙忽然开口,倒是吓了万邬一跳。万邬替她擦拭虚汗,银笙却直勾勾的看着匪思玉。
万邬将玉勾起来,问:“你识得它?”
银笙目不转睛,只是点头。这枚玉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年落难于南冥的少年为了报答银笙的救命之恩,留下了这枚玉。以及那历历在目纯真无邪的笑容。她说:“它怎么会在这里?”
万邬与她对视:“我的一个挚友送的。”
“他叫什么?”
“皇甫独。”
银笙重掩上眸子,靠在石岸上,沉睡去。如果那一年,她能留住他,她能有权利不嫁给龙王……那么,她一定会留住那个少年。皇甫独、皇甫独。她默念这个名字两遍。
看她一脸倦容,万邬退回了海边。
潮水袭在脚踝处,有一种说不出的凉意。万邬听到身后略有脚步声,夜黑风高,她捏诀。回身一打,却被一双温热的臂膀环住。她一颤。万邬刚要挣扎,温暖的鼻息扑在耳上,温柔的嗓音传来:“别动。”
“你――”万邬哂笑。
“我就是混蛋,这一世你再也甩不掉了。”李曲淮贴紧了些,环住万邬的纤纤细腰,拦腰抱起。
那一双深情的眉目,似朱华摇曳。万邬闪躲开,一刹那,一个温热的吻落在了她的额间。李曲淮替她擦干脚上的水珠,嗔怒了几句竟会她不爱惜身子。万邬安静的靠在他怀里,再没有比这更年岁静好的。
静静的,静静的,风的声音也能听清。花的舒展也能听清。他的心跳那么明媚……
如果父皇在天有灵,他一定会欣赏他的吧。万邬这样想。
“我们的故事,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银笙望着升起的旭日,缓缓说,“那一年我初笈,我的父亲喜悦又不舍的将我送出了南冥。他以为,只要出了这到处都是迫害与恶意的地方,我就可以无忧一生。可冥冥中上天早已注定好一切。”银笙偏过头,看了一眼万邬掌中的匪思玉,“我记得那年初雪,一位身着黄衫的少年就是躺在这块礁石下。从第一眼,我就再也忘不了。鲛人的眼泪可以治外伤,我耗去了大半功力,终是让他再次有了呼吸。”初生的阳光洒在她脸上,染金了那如蝶翼的睫,“他醒来后,为了感谢我的救命之恩,给了那一块匪思玉。”到这里,她顿住了。
“最后呢?最后呢?”许芊舫按耐不住心底的焦急,忙不迭拉住她的衣袂。她不明白为何最后这匪思玉竟流落到了民间,甚至传到了西域。而对于皇甫独,这一块玉他怎能不识得,反而辗转给了万邬。
“因为,她消去了他的记忆。”南宫擦拭着蓖钦剑,一字一句的说。
鲛人除了可以用眼泪救人,还有一项奇特的幻术――失忆。只需要一瞬,人的眼眸对上她的瞳仁,所有与她有关的过往通通消失。
“为什么?”万邬问。爱而不得,最令人伤神。
“因为我爱他。”银笙是感慨的望向辽阔的海,“但我又不能爱他,我的命运注定是一生囚在南冥,至死不休。”
真真忽而一阵咳声,如鲠在喉。她慌张的捂住唇,拿下白净的手时,染上了血。她似残阳般的笑挂在面上,缓缓倒在了如金瀑的滩上。南宫拦腰接住她,眼眸已经褪去了初见时的鲜活,如一叶枯槁子,毫无生气。她虚到发白的唇扯拉着,最后说着:“如果……如果再看到他,请告诉他,你的离开是我一生的念念不忘。”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万邬手里的匪思玉。
鲛人上岸活不过三日。银笙化作了一阵风,跟随着轻盈的海风飘走。
她最后留下的是一枚通过海底龙宫的通关碟,上面沾着陈蓄的灰尘。万邬拨开灰尘,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纹路。是银笙用她的生命换来了他们的前行。
一双白皙的手晃晃的横在万邬面前,亘古不变冷漠的声嗓:“给我吧。”万邬知道南宫一定会打开这龙门,只是,这海下有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前路茫茫且艰险,唯有不畏惧的人才能攀登远方,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