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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今宵离别天

我又来到万州流水大桥边的那座旧公房里,见到张远鑫师傅。尽管还有说有笑的,但大家心里都格外感伤:新田冉振爱师傅去世了。一见面我就说:“我来晚了,没办法。冉师傅在我母亲去世之前两周去世,我母亲当时正躺在病床上,看着看着不行了,我没法走开。”

“冉师傅,我两个又遇到了噻,我(阴历)五月初二生,他五月初一死,五月初上的山[20]。那一天,还有我一个粮站伙计,我初二做生,他初二上山,初一晚上坐夜。”张师傅说,“冉师傅他不该动手术,动了之后,扩散了,没好久的。他七十二岁,我比他大两岁。不过,坐夜那晚上的情景,基本上还是满意的,那还是超过了他老头的威望。他儿子在新田也有威望。花圈堆起好大一码;乐队来了四拨:他妹妹请了一拨,他儿子的朋友请来三拨。我和你大嫂初四上去的(从万州到新田),在那里歇了两晚上。去的人多,有几十席,七八百人,老街、新街的都去了,就是唱唱流行歌,跳跳舞,讲点儿杂剧什么的,不像从前,还要唱《目连救母》《安安送米》这些……”

“那晚上差点把灵堂烧了,灵前堆了好多纸钱,那个蜡烛燃下去了,恰巧周泽龙来写花圈看见,把它扑灭了;没过半个小时又差点儿燃起来,桌腿下面的纸钱燃了一半……冉师傅硬是搞不赢他,他想多要钱,差点儿把灵堂烧了。”张师傅笑道。

“人要自己宽慰自己,指望别人是不行的。事情还是那事情,说还是要说,不要放在心上——人死如灯灭。在生的时候,吃了,穿了,不吵不闹,行了。不要在生的时候吵吵闹闹,死了来装鬼叫。那个没意思。”张师傅接着说,“我这辈子,要感谢你大嫂,不嫌我穷;我安了家,不歇石灰窑,不讨口要饭了。我现在都吃七十五岁的饭了,等我死了什么也不搞,就把我的骨灰撒在新田老街我那个旧屋的屋基就行了,要是水没淹的话;要是水淹了,就撒在水面那个位置也要得。”

说话间,我们已一同上路,直奔新田,路上张师傅还在说:“天生一人,必有一路。”

而这次去新田没别的,只想送冉师傅最后一程;生不能见,就去给他上坟、扫墓。“未知生,焉知死。”我现在深深懂得了。所谓祭祀,原本是开辟一条生死间的道路,连接生者与死者的灵魂。是的,假如我不来新田,不给冉师傅祭祀上坟,那我和九泉之下的冉师傅都会感到不安。是的,冉师傅虽然不在了,可我依然能从心里听见他的歌声,看见他的音容笑貌,真切感受到他的存在。以往去新田,都是冉师傅在车站接我,总是冉师傅大摆宴席招待我,酒后他总要唱起那些温暖的老歌。以往是冉师傅领我去祭祀先人(我们曾一起祭拜文润昆老先生、陈永堂老师,还有冉师傅的母亲),而如今却是我来给冉师傅上坟扫墓。正像张师傅所说的:“去年你来,还吃冉老大的麻花儿鱼的,今天你去,那只剩那么一个土堆堆。”

来到新田,大家又聚在冉师傅家里,只是再没有从前那么热闹了。冉师傅走了,他的遗像挂在墙上注视着我们。我这才意识到冉师傅不在,新田对我来说像丢了魂。

席间我才听说,就在二十多天前,幸坤禄老人也去世了。记得上次我们在这里聚会,幸坤禄老先生正从马路对面慢慢走过去,身后还跟了一只小狗。我还跑过去跟他打招呼。而再早之前,幸坤禄还是一名斗士,瘦骨嶙峋的一个人,为了维权而坚守在老街旧屋;我那时还去采访过他,坐在小板凳上,仰望他的高大形象;旁边一头水牛经过,牛背上的斜阳映照着空空的新田老街,断壁残垣。而此时,张远鑫师傅还在说笑:“幸坤禄比我大几岁,当年他还整我。大冬天,我穿着烂衣裳在炉边烤火,他说,来,把你那衣服都脱下来,咱两个换么。”

师母钟维碧说:“冉师傅临终前,我给他浑身上下,用陈艾水洗了两遍,都洗干净了,还给他新做了一身纯棉的衣服,穿起凉快,也比较舒服。最后他还说要喝酒。我说你莫喝。我还问他,等你死了,埋在你妹妹住的那边,土城高头的草盘石,要得不?他不说话,只是笑。我知道他喜欢那里。”

“草盘石这个地势好,名字也好,正好让牛儿吃草。”张师傅说。而我才知道冉师傅的小名叫大牛。我们约好,明天一早上土城的草盘石去给冉师傅上坟。离开时,冉师傅的女儿冉迎春交给我一支录音笔,那是冉师傅临终前跟我要的,我随即寄去,他说要给我唱歌。拿到这支录音笔,我小心收好,一时还不敢听。

这是2013年8月13日下午6点41分,我们一行人又来到新田老街。上次我就是沿这条路,跟着冉师傅一起,去给他的母亲上的坟。我很庆幸上次的决定,否则到这会儿,恐怕再也没有人能从那荒山杂草间找到那座坟墓了。记得上次祭拜时,我第一次感觉到一座坟墓之高大伟岸,当你跪在低处,怀着虔敬之心。

这一次,刚走到路口,我们就遇见一位农妇,正在山坡下的一片空地扯荒草。我上前询问这是什么草,扯它做什么。农妇说:“这是苦蒿草,那边是野苏麻、白刺苋、狗尾巴草。我准备把这里整出来,种点儿蔬菜。”我于是帮着她一起拔草,天气炎热,野草坚硬,刺扎在身上手臂上又疼又痒,地上还爬出来许多蚂蚁。

一起干活儿的时候,这位农妇告诉我,她叫卢章秀,新田人,丈夫叫张顺知,原先是打石头的,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正说着,只听一声尖叫,从草丛里钻出一个小男孩。这是她的小外孙,他告诉我他叫黄顺浩,今年三岁半了。我们还开玩笑说:“什么,你叫黄扯蒿啊。”小男孩不甘示弱,又说:“我叫浩浩,我爸爸叫黄兴荣,也姓黄。”——“他胆子大得很。”卢章秀一边说,一边拔草。

我继续询问。卢大姐就告诉我:“我们原先有四间土房子,在新田柳坝,芝麻店塘湾,去年给神华集团占了,他们要在这里修火力发电站,到现在还没有还我们的房子。我们现在是佃的房子,房租是他们给,一个月160元,租不到房子,我们找他去要,他们还是不补。柳坝一共搬了七个队,那个坝全被神华集团占了。土地本来是我们的,因为没签上合同,我们不让,他就强行挖了,还叫一些开摩托的人来。去年有人用手机拍照,派出所的看见了,就说:‘你删不删?你不删,我就把你手机给砸了。’——我们不让,他就强行挖。”

炎炎夏日,我看见新田居民卢章秀在老街北侧,红土坡下的公路边扯苦蒿、拔野草,“种点儿白菜、豌豆、胡豆。”卢章秀说,“这里原本是一片田地。”而现在已成一片工地,四周杂草丛生。

傍晚,我们终于平出一小片空地,明天就可以撒种。随后我们又跟着卢大姐来到她家,老街边上,一幢狭窄的灰砖旧楼,见到卢大姐的女儿,黄顺浩的妈妈张进(1985年出生)。她见面就问:“你是做啥子的哟?”

我说:“我是可斌的朋友。”

“放心,不是坏人,你记着!”张远鑫师傅在一旁大声说,“也算是为民说话的人。”

“真的呀?”卢大姐在一旁轻声叹道,眼里分明流露出一丝惊喜。我感到汗颜。这时,三岁的浩浩从屋里搬出两张小板凳给我们坐,并开始为大家演唱:“坐似一张弓,站似一棵松……”

母亲在一旁望着孩子对我们说:“我们家原先住在神华工地里头的,老房子有四间,已经垮了,就是因为老房子垮了,我们才在2002年把房子买到这里来的。现在这个两楼一底的房子,是2002年从新田供销社买的,原先是属于单位上的房子。神华集团一次性补给我们土地赔偿金,别的就不管我们了。比如这个娃儿,按人头,补了26000元,以后就不管了。我买了5年的保险,就扣除保险,得到20234元。我妈买了15年的保险,就还剩5000多。原先说好土地30年不变,但是我父亲死了,土地就划给别人了。现在,万州区人民政府跟我们签的《征地农转非安置协议》,连章都不敢盖在这合同上头,只有我们在上头都按了手印。我们去找政府,政府里的人见都不见你,就说这样就行了。现在,我儿子和老公户口迁到这儿来,他们是没有土地的人。还有我舅舅,长期住在我们屋里,他没了房子,这是他的老屋基,他要把它修起来。”

果然,就在这座孤零零的灰楼下面,老街废墟间,几名工匠正在砌房子,已经拉好墨线,修好屋基,簇新的青石,在废墟间格外醒目;其中一位赤裸着上身,皮肤黝黑,相貌英俊的壮汉,就是张进的舅舅。他也不说话,只是冲着我们笑笑,低头忙他的活儿。后来人们才告诉我,这位舅舅属于“随迁户”,他住的地方本来淹没不到,按规定可以迁,可以不迁,而他选择了“随迁”,还去政府那里要地势,政府不给,他就要跳楼,几次被拉住。

张进又说:“原先占土地的时候,政府说会解决我们的工作问题。结果现在我们去找政府,他要外地人,不要我们。我们家现在全靠我老公在外头打点儿零工,我们就在屋里带娃儿……”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这是夏日傍晚,四周回荡着空空的蝉鸣。

在一群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当中,张远鑫师傅还见到几位老邻居、老伙计,他们从前在供销社、粮站工作过,如今退了休,在给神华集团打工。张师傅上来就问:“一个月挣好多?”——“一千多块。”老伙计笑道,安全帽下,满脸汗珠。

告别了卢大姐一家,我又跟着可斌走进新田废墟。可斌感慨道:“以前是一条街,生活方便,现在变成这个样子!”而从坡上下来,即刻感受到一阵凉风——白水溪涓涓流来,只是水中倒映的已不是古镇新田,却是荒草野土,废墟一片。我又看见素涵挑水,沿着溪边走来……白水溪边,鳞次栉比的房屋仍像幻影般存在。

可斌指着土堆和杂草下的屋基说:“这里是冉老大的家。那是张仁合屋……我们家就在这儿。”可斌说着,准确无误地踩着昔日的家,今日野土。白水溪涓涓流来,新田老街,历历在目。

夜晚无处安心,我们决定去江边草坡上搭帐篷。繁星熠熠,如逝者明亮的眼睛。四面青山,飞着夜露般的萤火虫。我们正在搭帐篷,张远鑫师傅在一旁徘徊,口中念念有词:“天上七姊妹,地下五兄弟。”众人赞叹不已。

五个橘色帐篷很快搭好,五兄弟随即钻进各自的巢穴,在脉脉江流和徐徐凉风之间沉沉入睡,如种子入土,黑田乡里[21],无比香甜。

夜里被一声汽笛叫醒,我从帐篷里探头张望:江面雾气氤氲,一艘亮灯的轮船梦游一般,从天边迷雾中缓缓驶来,我怀疑我的父母就坐在上面,还有新田先辈,他们尚未走远,或趁夜色宁静,江上无人,乘船回来看看;他们应该能看见我,我正从帐篷里探出头来,泪眼模糊,泪光闪闪……轮船没有鸣笛,而我却从船上听见往日的歌——

今宵离别天啊,离别天,

离别在今宵,两眼泪不干,泪不干,

相会何其难,何其难。

这样美丽的春天,阳光照亮山间,

越思越想,难上难!

今宵离别天啊,离别天,

离别在今朝啊,相会难上难……

回想起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冉师傅唱的最后一首歌。

天蒙蒙亮,张师傅的帐篷里,冒出缕缕叶子烟的香味。我也早早醒来。睡在长江边的草坡上,夜露滴湿了整个身心。四面青山像一个巨大的摇篮,躺在里面,一夜之间,老人都变成了小孩,一睁眼就想起自己的母亲。

这天清晨,我就跟张远鑫师傅坐在帐篷里,谈起母亲。张师傅是个送娘儿,母亲生下他就去世了——“活到那么大岁数,我一直想我的妈妈,看到电视上人家喊妈妈,我就不知道我的妈妈什么样儿,漂亮不漂亮,给我育没育过奶,喊没有喊过一声‘乖’,心痛过一下不?看到别人心痛他的儿,生怕饿到了,冻到了,生怕别人欺负他,我就在感受这些,想亲自喊声妈。听见别人的妈喊:‘乖啊,蔫儿啊,你到哪里去呀?小心点儿呀,出门要注意啊……’我就没有尝到过那些。我想我的妈妈,当然想不起,只能是看到别人……我母亲在月子里就死了,照片也没有,想到就要掉泪,每一天、每一晚都要伤心,不晓得我这辈子怎么活过来的,怎么长大的,真正是不容易。”张师傅说着说着,变成了一个小男孩的模样,摸着自己光光的脑袋,像个小和尚。

“我现在有心脏病,经常晕一下;眼睛闭一下就好些了。我不愿享这个福啊,我还是愿意讨口要饭——现在跑也跑不起来,游也游不动;当年当强盗、扒手嘛,撵起来了我跑得动噻。我们就跟那育的孤儿一样,犯了法、判了刑的人一样,个人不行了,就等哪天拉出去枪毙了……”

“我哪个时候不想自己的母亲啊,是漂亮不漂亮……我的眼泪是含在我的肚子里头。对我父亲,我没有恶感,他那时吃吗啡,跟我吃叶子烟一样,在那个时期;但是终究他为了他那个家,把我给撇下了,落气的时候,他还给我赔了礼,道了歉。再一个,他给我安了家,置了业,否则,我也享不到那个福。为我这个饭碗,父亲还是掉了眼泪,跟人讲了不少好话的,这才把我安排在粮站工作……”

“我现在上半夜想自己,下半夜想他人,想来想去,我个人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能完全怪我的父亲。”

当五个橘色帐篷像五只大橘子被曙光剥开,我们走出甜梦,仿佛置身于遥远的未来。

这时,可斌才告诉我,冉师傅临终前还约他一起去西藏的甲庚坝,去找伊瓦央金。甲庚坝是他当年生活、劳改的地方,伊瓦央金是邻居家的女儿,曾牵着马,一路唱着歌儿送他离开。可斌问:“几十年过去了,你还能不能找到那个地方,认出伊瓦央金?”冉师傅说:“没问题。”——“我相信。可最终还是没能成行。”可斌说。

来到新田,见不到冉师傅,一时不能适应。这天一早,我们收起帐篷,便去给冉师傅上坟。离开时,阳光已洒满江面。我们从江边出发,穿过老街。工地上的挖土机还在铲土、旋转;大片平整的空地,已完全看不出从前是什么地方;好在走进山里,又见竹林,池塘边的小楼,覆盖水面的荷花、荷叶。土城草盘石就在山上,绕过一片梯田,只见山形如草盘,牛在坡上吃草,一只大公鸡从小路上迎面走来,气宇轩昂。

上到土城,我们先在冉师傅的妹妹冉振清家里歇息,喝一碗清凉的米粥,然后上山。走到山坡转弯处,赫然见到一座石头垒起的新坟,没有墓碑,只有石头和新翻的泥土,原来这就是冉师傅的坟墓。我们在墓前插上两只红烛并在阳光里点燃,又烧了事先准备好的袱子。烟雾缭绕时,我们就站在墓前给冉师傅鞠躬,想不到这时悲从中来,泪流不止。悲伤来得如此突然,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于冉师傅的离世,对于可怕的死亡,竟毫无思想准备;总以为冉师傅凡事不在乎,即便死亡来临——然而死亡不同于其他一切,墓穴里没有歌声,只是永久的静默。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如此愚钝,以为面对死亡,人还可以轻松笑对。

原来临到死亡,任何思想准备都是毫无准备。死亡要么不来,来了就让你猝不及防。浮生若梦,临到冉师傅坟前,我只有痛哭一场。

临走时,我们照例放了一挂鞭炮。当鞭炮声在烟雾中炸响,阳光都碎了。原来冉师傅一走,将新田的欢乐、歌声全带走了,让我辈情何以堪?而没有了冉振爱的新田已成荒田,纵使麦浪滚滚,莲叶田田。心中哀伤,难以言说——

致冉师傅

青砖瓦舍,我不敢住,琉璃瓦,金兰树,

留在了土城。自您离开,冉师傅,

我从此住进白山黑河——

住进江中故里,翻耕祖田,翻新旧屋,

并日夜撒网,捕捉蜻蜓、蝴蝶与游回的鱼儿;

若是您还在溪边打鱼,我愿钻进您的网中!

红烛在烈日下闪动,黑夜与白天一时模糊。

您的墓坐落在土城,白水溪环绕的城堡,

原本为您建筑,为先辈建造;

紫荆花开在枝头,紫水晶四处闪烁。

仿佛为了弥补死亡带来的黑暗阴冷,

今日阳光如此盛大炽热。我们走在骄阳之下,

穿过稻田、荷池、古坟、新屋,一路来到您的坟前,

听您在墓里唱歌……我听见墓中流水,马蹄奔腾疾驰;

您骑在马上一路轻歌;有伊瓦央金陪伴,

从甲庚坝到新田,从新田到土城……

土城、人城仅一步之遥,而您骑在马上,

踏着青青河边草,长风吹来,土城一片欢腾;

而我们却在烈日下的树丛中,在您的坟前,

痛哭失声;您就在泪水之中安慰我们——

“今宵离别天啊,离别天,

离别在今宵,两眼泪不干,泪不干。

相会何其难,何其难。这样美丽的春天,

阳光照亮山间,越思越想,难上难……”

愁苦之心,在今日的阳光里流进白水溪、新田河,

一路唱着您昔日的歌。歌声远未结束,余音

如余下的孩子,因失去父亲而爬到树上痛哭,

因失去兄弟而深陷孤独,冉师傅,冉师傅,

原来你的歌声里,满是亲人的音容笑貌。

冉师傅,冉师傅,原来生命似江水东流!

从山上下来,心绪难平,又回振清屋,听她回忆——

“爸爸、妈妈能干很了,就是不看事儿。本来爸爸很能吃苦,十三岁一斗米还提不起,就赶走马岭,开始做生意了。爸爸在外面找钱,妈妈在屋里经营槽坊(卖酒)、擂坊(碾米),爸爸、妈妈都是勤奋、善良、清清白白的人。刚解放的时候,没有事的,都要把你拉出去斗啊整啊,那屋里的大人都说:别人斗得,冉广福那两口子莫去斗人家哦——你家没有米了,人家就给你点儿米;没有肉过年,人家就给你称点儿肉,莫去整人家哦。”

“我妈妈本姓吴,原先在五桥住,外公去世,外婆改嫁,后来的外公姓陈,开的纸货铺,还卖盐、卖日杂,在五桥的半边街,有好大个家业哦。外婆和后来的外公生了我小舅,叫陈琦泉,我妈叫陈琦珍。外公找人来教我小舅武功,我妈就在旁边悄悄学。我爸爸性格懦弱,但妈妈有文化,又有个性,别人欺负,她忍让不下去,就因为那次跟张家争水动了手,后来人家当了干部,就借机报复,把我们评成‘工商业主兼地主’,说我们‘剥削’。后来父亲1960年饿死了,母亲又被当作‘四类分子’。但是,提到‘剥削’两个字,我母亲就不服,说解放前,你们还请人服侍,我们半夜就起来碾米、上风车,一大早,再挑米到白水溪去卖。过去是劳动,现在还是劳动,我们没有剥削哪个。我妈就是心里不服。我爸爸赶去瀼渡、走马岭做一点儿小生意,还去船上卖魔芋、豆腐、盐蛋,大夏天,头顶太阳,沙子还烫脚,很辛苦的。”

“灾荒年间,家里那个饭么,只有两片菜叶子浮起,当现在的洗碗水都不如。我大娘拿来一点胡豆,让我们炒了煮水喝,不知道那个水喝了好刮人哦。父亲那时候已经饿得浑身浮肿,喝了那个胡豆水就不行了,半夜里还说:‘我想看大儿子也看不到,想看大女儿也看不到。’那时候,振爱已经被遣送去西藏服刑;大姐跑到青海那边求生活,大冬天的,破冰打鱼。1960年,父亲就这样饿死了。母亲活到1977年去世的。”

“那时候,伙食团没吃的了,我爸爸要把我奶奶的外棺拿去卖了,妈妈就不让卖,说死了怎么办?为这事,我爸爸妈妈还打了一架,还是我妈打赢了,那副棺椁就没卖。奶奶那时候也很辛苦,过年的时候,别人团圆,放火炮,她还跪在白水溪边帮人家洗衣服。奶奶是1960年6月得病死的,没多久父亲就饿死了,两人都葬在魏家庵,奶奶用的内棺,爸爸就用的那个外棺。我爷爷早先就已经去世,人家喊他冉大木匠。爷爷葬在冉家祠堂,那个祠堂我小时候见过,大娘带我去的,多么漂亮,在生产门市部那边,印象中,好大一个院门,里面还有一个椭圆形的戏楼,雕龙画凤的。当地人都说:‘冉家祠堂一朵花,赵家祠堂超过它。程家祠堂是个空架架。’五几年响应毛主席号召,这些全给拆了。”

“我们兄弟姐妹六个,我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就是冉振爱),还有两个弟弟。我小时候,家里怕养不活,就把我给我大娘带,我大娘住在水井湾,没有小孩。她把我育到七岁,又送回新田读书。我妈妈整天在店上馆子里忙碌,哪有时间来管我。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正赶上灾荒年,上课上了一两节肚子饿了,走,采莴英草去!我不过才八九岁,就开始洗衣服、做饭、挑水、抱柴,那个衣服,两三天就多大一背,那个铺盖,我拖都拖不动。上学的时候,还背个老幺(我小弟弟),他才一两岁,还要给他喂饭,日子不好过。有一次,我提个篮子去锁扣丘那边的农场偷油菜叶子,被他们队长捉住——还是把我放了,说以后莫来了!我读完小学就没再读书,想读也读不起了,后来就一直在农村种地。”

“我姐姐叫振荣,‘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遭了殃,被张元成打死了,他一枪打三个,姐姐、姐夫背靠背,反绑在一起,姐姐肚子里还有个小孩。姐姐留下三个孩子。大的是个女儿,还有两个儿子。到如今,她屋的幺儿都还不晓得是哪个打的,只晓得名字,认不到人,认得到就要去整他。我哥哥振爱就劝他,说划不来,毕竟他老了,六十几了,你刚出狱,划不来。原先,我大姐夫要来新田的时候,我妈妈就劝他不要来,说新田的人惹不起。后来大姐的女儿就跟一个男娃儿离开新田,没留地址,也没有电话,从此音讯杳无。大姐的大儿子是个轮机长,幺儿是混社会坐了牢的。”

“我哥哥冉振爱才十六七岁的时候,何木匠就说:‘冉广富,等割了黄谷,叫你儿子来学木匠么。我们的本事都是跟你老头学的。’但是,我爸爸还是听了冯寿才的话,让我哥哥学了铁匠。那个时候,打铁好辛苦,把那么粗、那么长的毛铁烧红了,拿个大锤甩起打,本来就遭罪。也是那个冯寿才,说我哥哥把毛铁偷了[22],就那样成了疯子。我屋一个家业都是我哥哥用完了的,连衣柜、楼板,啥子都拆了卖了弄来医我哥哥的么。说你成分不好,他就来欺负你,我哥哥当娃儿的时候出去砍柴,砍了两根青冈(树)棒棒,都来罚你钱;你住的房子都想给你占去。那个冯世银还说:‘罚你三根毛铁,看你吃得完不?!’”

“我哥哥疯的时候才十七八岁,爬到那个树颠颠上,甩起丈把高他都不滚[23]的么。他后来参加红旗社,去碗厂挑碗,红旗社都救过他好几回。他扯一些草草,再搁一些泥土,拿那么大个香炉来煮,煮了又掀翻;又去大河里划船,有一回,涨水涨得厉害,他就从将军岩那里下去,胡友元他们都说:‘遭了遭了[24],这回冉广福家的疯子没得话说了,大梁都淹没了。’后来我哥哥回来说:‘妈,我今天差点回不来了,我从将军岩那边下去,一个漩涡把我漩下去,忽然间,一个漩涡中间现出一棵芭蕉树,有丈把,我抓到那个芭蕉头,浮到大梁上去了,在羊儿坎那里喊救命……’红旗社的人这才推船过来把他救了,他是遭了些孽[25]。”

“高梯子那边原先有个吊脚楼,我老头喊他来屋里睡觉,他就跑到楼顶上睡,从上面滚下来,把电线都压断了,那里有个土地爷的。”

“那一回,他从小水田挑煤炭回来,将将进屋,我也在,就看到来了两个警察,别的手枪,穿的黑衣服,就把他铐走了,就在碾(米)盆上。屋子里面,那会儿我妈还在店儿上。后来,他就以‘扰乱社会治安罪’被判了三年,之后又留队劳改,去了西藏甲庚坝。他去年还偷偷望到我说,要去甲庚坝。我说:‘你都那么大年纪了,你们那帮人,死的死了,就算还在,他也当不到权的,你去做啥子么?不去。’后来他也不再提了,哪个想到他会走那么早哦!——前年我还看见多大一根桐子树,他捞起就走;到今年二三月间,他就跟我说:‘妹妹,我地下都看不清楚了。’要不是眼睛被压迫到,后来看不见,影响到他的情绪,他还不会走这么早。他还说:‘还是好,我都活到七十几了,我们父亲才活到四十多岁。’我们母亲也只活到五十八岁,她心里不服,加上我姐姐被打死,她心里怄气,伤了肝。”

是夜,住在新田。直到夜深人静才打开录音,谛听冉师傅弥留之际,最后的声音——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妻团圆聚,几家流落在外头。

月光之下,我又看见旧日新田。冉师傅继续唱道——

清早起,带干粮,出门去放羊,

坡上草儿青,羊儿叫咩咩。

小河里,水长流,羊儿吃草不抬头。

大羊小羊,黑羊白羊,

一只两只,七只八只,蹦蹦跳跳,

喝水吃草,喝水又吃草。

羊儿吃饱了,羊儿喝够了,

西边的太阳下山了,赶着羊儿回家了。

一个小姑娘,赶着一群羊,

从草地,去磨坊。

她手上拿着草草的鞭,

不是不肯打在羊身上——

一会儿羊群忽然不见了,

歌声也好像飞到了天上——

原来羊群变成了天边一朵云,

白云下奔走着放羊的小姑娘。

这些歌之前从没听过,冉师傅心里不知藏着多少歌,还有——

一只螃蟹脚儿多哦一个螃蟹哥,

两个里来打架架哦八个小脚脚。

我往河边过,它夹到我的脚,

它往水里扯,我往坡上拖,

夹又夹得紧哦,扯又扯不脱,

夹又夹得紧哦,扯又扯不脱。

黄鳝儿出洞两头摆,

水上漂对鸳鸯来哦。

小妹子在河边淘了菜,

但等情哥转回来。

情哥逗得小妹爱,

小妹给情哥做双新布鞋,

情哥穿上跑四外。

把小妹的针脚现出来。

今晚相会在后门外,

月亮来时你要来哦。

而听到后头,生气越来越微弱了。旁边还出现了家人接电话的声音,又说:“莫唱了,莫唱了,身体唱累了!”可冉师傅依然喘着气,轻声唱道:

一个豆子圆又圆,

推成豆粉卖成钱。

别人说我生意小,

小小生意赚大钱喽喂。

劳动的汗水金不换,

丰收的粮食堆满山。

共产党的恩情深如海,

合作社的山歌唱不完。

匆匆向前走哦,战士的心在跳,

我们走过山坡,我们跨过大河,

毛驴摇着它的长耳朵……

歌声断断续续,有些文件里,一连录了好几首歌,也有几个文件是空白。空白中,隐约可以听见吃力的喘气声,想唱唱不出,可最终还是唱道——

天上的梭罗什么人来摘?

地上的黄花什么时候开?

什么人把守三关外?

什么人出家他一去不回来?

这一次是您呀,冉师傅出家离世,一去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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