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忠县上船,一路看山,看水中故园。故园映在山间,故人身影重叠——原来你在江上旅行,只为思念。思念亡故的父母,还有青山埋葬的故人;原来江水竟是欲哭无泪之泪水,哀恸的人们从此可以不再流泪。有诗为证:
一
我之所以静坐不动,
只因这山里充满回音,
汽笛的声音,
牵牛花牵牛的声音;
牛羊的足迹足印,
遍山花影。
我之所以静坐,
我们之所以安安静静,
只因每一座山
心里都不是石头,
是柔软清凉的泉水。
二
你缩了又缩,躲了又躲,
仍无处藏身,索性化成深山大佛,
将大千世界,藏进莲花万朵,
在每一片花瓣、莲叶上精雕细刻——
衣衫如云,从头顶飘过——
你的身形变幻,随风吹草动;
我踏遍青山,才发现你就是我。
三
你默默隐于石窟修行,修直
去往深山的路,出山的路。
山也在默默修你,修饰你
宁静的心思与表情,直到珠圆玉润,
你将黑暗当作炉火,炼出完整的自己,
完完全全,像个孩子。
四
光环在山里土中,一圈一圈,
如石匠开凿的花纹,沟沟壑壑,
都是你曾经跨过的——
你偶尔也藏身其中不是么?
深渊到处找你,可不要紧,
你如今已端坐在阴暗石窟,
如深夜的太阳,偶尔落雨。
五
你把山变小了,
或是山将你塑成大佛?
你的眼神还是凡人,只是孤零零
不再寻找什么。心如槁木,
却生出林木,青山因此郁郁葱葱。
六
你的头埋在黑暗里太久,
生出好几个,如一只信鸽
衔来几封信,一茎莲花
生出一朵朵。
而我的花都是石头的,
无法摘给你,
我的信写在路上都变成露珠。
七
我的歌,唱出一棵松树,
树上的松鼠钻进松果。
我的歌,唱出一群羊,
领头羊、替罪羊都无话可说,
只默默钻进岩缝——
我的歌,唱在江上,
回音都是岸边的石头。
万州码头
写到这里,已坐在万州江边,回音已不只是石头,还有天黑之后,水中亮起的万家灯火。沿江走来几个孩子,正向游人兜售毛绒玩具和孔明灯。
我问他们:“这孔明灯真能升天么?”
他们说:“可以的。”
我就买了两个,很便宜。他们还帮我将孔明灯打开——看起来像一只白灯笼,罩子下方有一支小蜡烛。我点燃蜡烛,默默许愿。不多时,两只孔明灯就一先一后,静静升上夜空。
抬头望,夏夜阴云密布,而我放飞的两只孔明灯,一下就蹿入云层之中,找到我父母的坟冢——他们正感到凄凉,孔明灯就献上了我的祭奠与祝福。
真正上天有灵,不多时便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是喜悦,是悲哀,是离别或是重逢?总之,父母在天之灵必定收到了我的思念与祝福。而我战战兢兢,退至身后的屋檐下,直到暴雨过后,江天茫茫,月白风清,我仍置身于幻境之中。
第二天,天清气朗。昨晚刚认识的两个中学生饶学宇和余锐,一同来旅店找我,他们都是本地人,主动给我当向导,领我来到竺溪河边的老万州。这里是城乡结合部,聚集着一些闲来无事,坐在黄桷树下乘凉的老人。一见他们,我就迎上去,先是给老人们敬烟点烟,然后盘腿坐下来用心询问。在我提问的时候,饶学宇和余锐两个小朋友也站在我身后仔细倾听。
我问老人是做什么工作的,老人回答:“挖泥巴。”我又问老家在哪儿,现在情况如何。
老人说:“我们隔旧县城还有五六十里,在双江里面,人头山住,那里的土地都淹完了,人头山还剩一点儿,像个岛。我们那里山多地少,都是独门独院的住户,院子大了不行。靠近水边的地方土质比较好,到坡上,土质就瘦薄了。我们一个大队1800多人,只有十几亩土地,田里种小麦、苞谷、洋芋、红苕,坡地上种棉花、柑橘,山上都是竹子,还有甘蔗,甘蔗是红色的,产量很大。在并入重庆以前,我们那里叫四川省云阳县双江区苎溪公社民主大队。双江外面是长江河,里面是彭溪河,所以叫双江,水位在138—139米。现在水涨上来,双江原先的土地和老房子都淹完了。”说话的老人名叫何富俊,满头银发,目光炯炯有神,就像我们小时候电影里看见的英雄人物。
何师傅接着说:“我们祖辈也都是农民,是湖广填四川的时候迁过来的。我见过我爷爷,他叫何华玉,父亲叫何祥福,都是驾船的。我们长江边不通公路、不通火车,但却是交通最发达的地方,因为弄船。我们祖辈解放前自己就有一条30吨的船(后来评成中农),这在当时来说就不小了,通常是从双江或者万县出发,沿路下去,装日杂,还有煤炭、粮食、盐巴。当时整个万县烧的煤都是通过彭溪河,从开县运出来的。长江是凶滩河水,需要驾船技术很强。你要把船放中间,前面的人拉不起。如果靠拢了,那个河坝,乱石头多得很,船板只有那么一点儿厚,拉去一挨到就烂了。二三十吨的船,要一二十个人才能弄走。”
“解放后,父亲和爷爷都加入了木船社。当时木船社有上百条船。我父亲是柏木船的大驾长。但有一回,父亲犯了错。大约在63、64年,那时我还小,跑到船上去玩,父亲就把我抱下来。他当时是后驾长,前驾长是唐万开,他们驾一个60吨的大柏木船,从安徽、南京那边回来,拉的是供销社集体的货物。船到武汉,正赶上涨大水,看前面的船都过去了,他们的船也想过,结果一下撞到趸船上,整个船都撞沉了。打捞队的人把货物打捞上来。后来他们在武汉待了半年多,也没有工资,把船板都卖了。他们那个木船社社长黄德义就跟供销社打官司,官司打赢了,一分钱也没赔偿,但这件事给父亲的职业生涯留下了污点。后来木船社精简,父亲就回乡当了农民。他过不惯农村生活,没过两年就去世了,死的时候才五十岁。爷爷是灾荒年得病去世的。爷爷的坟在人头山,那里的小地名叫瑞家山,从前农业学大寨,搞农田基建的时候就给铲了。父亲的坟还在瑞家山高头。我们一家人基本上每年都去,一般是正月间,只是扫墓、挂纸。现在搞退耕还林,不让烧纸,也不允许放火炮了,怕把林子烧了,要受法律处分。我母亲的坟与父亲的坟隔好远,我们一般都在母亲的坟上,把火炮都放了,纸都一起烧了……”何富俊师傅如是说。
我又起身给何师傅,还有旁边的老人家敬烟点烟。随后大家一起聊起来。旁边的老人说起老家在高阳,从前挖泥巴,现在没有泥巴挖了。而一听高阳,我就不寒而栗。我说:“高阳我去过,那里的移民最惨,房子都给推土机推了。”
“我们那里还不是一样。”何富俊师傅说。
“还有青树。”我说,“我只在那里待了一上午,村民就说你快走,警察要来抓你。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都是农民,挖泥培土,还能怎么样?”说话的老人名叫冉振举,1944年在高阳出生。我又问他,高阳镇有一个叫姚狗子的认识不认识?
“姚狗子哪里会不认识呢?”冉振举师傅说,“他关了三年,后来放出来,现在不知到哪里去了。他们家的房子也给推了。姚狗子的伯伯叫姚庆寿,是个党委书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红卫兵把他搞死了。当时高阳镇政府有一个木楼,他就从木楼滚到天井坝——不知哪个红卫兵把他抽下去打死了的。”
冉师傅接着说:“我们从高阳迁过来,先把房子在这里(万州)买了,户口也上了。最后,他又要我们把户口迁到江津、铜梁。我说,不是我们自己,是你们云阳县高阳镇让我们搬迁的。现在我们一家人都落在这儿,把户口也上了(前两年不像现在,农民进城,要上户口很不容易),你现在又要我们迁到江津、铜梁。今后我们这个房子谁来照管,你负不负责?最后,他就给我们弄个空挂户,把我们的移民款,这儿扒点儿,那儿弄点儿。你看,我们现在老了的人,房子都没得住,住在后人那里,后人的房子住不住得下?所以现在都有点儿恼火。我们云阳县的移民,太乌蛮[17]了。中央下达的移民文件,只有两个方案,被他们搞成了不知多少个方案。到现在,高阳镇还有几十户移民没有落实,还在租房子住。我住在后人家里,两儿一女,都在外头打工……”
“后人都还孝顺吧?”我问。
“不好说。”冉师傅摇摇头说。我也不好多问。而后,大家又说起从前——
冉师傅说:“我们原先在高阳镇洞溪村八队,我们家一共六个人,一个人六分田,种的粮食自己吃不完。那时统购统销,还要交公粮、特产税,从2002年开始就不种地了,原先的田地一点儿都没有了,全淹完了,坡地还有一点儿。土房子是我1982年起的,在二打田,两正两退,还有搭了一个偏屋,一个猪圈。我的房子在175(水位线)以下,属于滑坡地,也都淹没了。云阳的移民到处都有,江苏东台,湖北黔江,江津、铜梁,云阳新县城,还有到万州来的。国家要搞建设,强制是对的,那么多人,你走我不走的——只是没有把民心安到。”
“移民不愿意走,主要有两个原因,”何富俊师傅接着说,“一是怀旧;二是补偿资金没有到位。我们原先在双江住的是山上的土房子,好宽,现在这里总得买个窝,补偿的钱不够,自己还得贴些钱才买了一间60平方米的房子。现在做梦始终是在老地方,从来没有在这个地方。从前,一到落雨天发点儿水(雨小了不行,太大了也不行),彭溪河上游就要放船下去,多则上千数,少则也有几百条,都是十多吨的木板船(河道不宽,船大了不行,小了又划不来),拉船、摇橹的,都喊起号子,特别好听。放下去的都是空船,没得货,只有三个人,驾长在后头,前面有两个人拉。到了滩上,有时候拉不起,就你帮我,我帮你,这叫换棕。在人头山前面,有一个急转弯,每次放船下去,几百条船当中,总有几条船要撞到石头上打翻,不但死人,船上的货物也没了。我们隔房的伯伯家里,一个捉壮丁捉去了,一个摇橹的时候栽下河……”
苎溪河边,黄桷树下,我看见阵阵云烟。
告别了两位云阳移民,已接近傍晚,两位小向导又领我来到一片家属区。四面的旧公房好像一座山谷,老人、孩子生活在这里,其乐融融。饶学宇告诉我,他生在沙河子,后来就搬到这里。正好遇见一位老邻居,原先在云阳小学教书的牟连荣老师(1949年8月出生)。牟老师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照看着一个一岁多的婴儿,那孩子盯着我们,好像什么都明白似的。我问牟老师从前教什么的。“语文、数学,啥子都教。”牟老师说,“现在我们老了,休息了,选一个地方,买菜要近。这里离菜场就比较近,价格也不那么高,毕竟万州不是非常大的城市,蔬菜地较多,比云阳还便宜些。我们现在生活很有乐趣,打门球,写诗词歌赋,我的诗词还获得了金奖,下个月去北京领奖。”牟老师回屋取来厚厚一本获奖作品集,其中有名人题字,还有与领导人的合影。而我还是请牟老师给我们讲讲从前的故事。
“故事多得很。”牟连荣老师说,“比如云阳的盐场是怎么来的?传说古时候,一个人追一只野兔子,追到那个地方,野兔突然不见了,才发现那儿有一个洞,洞里流的水是咸的,就此发现了盐井。产盐地的人后来就把白兔供起来,当作自己的祖先。后来万州有人就去和云阳人打官司,想争夺这口盐井,认为万州在云阳上游,这盐水是从我们这里流下去的。结果天空下大雨,一个霹雷打下来,打落一块大石头,把万州那个凼子给封住了。”
“奉节为什么叫奉节?”牟老师继续说,“传说古时候,有一个夔州府的县令叫许由,原先家里很穷,后来读书做了官。一些官员在一起开会,他才发现一路出来的人,有些官还比他小些,都发了大财,他心里就不平衡,问他们是怎么搞的,他们就说给你权力你不会用哎。许由想:我怎么用呢?他把三国时期刘备、诸葛亮的坟墓给想起来了。这一天,他就把当地地理先生全都召集起来开会,说你们要为家乡人民办点儿事情。当年刘备、诸葛亮路走不远,一定埋在这里,你们要把他们的坟墓给找出来。可是这些地理先生看了半天,一直没找到。这个许由自己也懂一点儿地理。有一天,他走路,就感觉脚下有一块砖,有点儿昂[18],他就把这个砖撬起来,伸头一看,看到里面有个金灯碗,点起就亮。他就叫随从把他手捉到[19]吊下去,把这个金灯碗抱起,才发现,这个金灯碗下的金桌子上,有一张字条,是诸葛亮写的:‘许由许由,无冤无仇,今掘我墓,罚你上油。’他把金灯碗抱回来之后,就感觉头痛,找哪个先生都医不好。后来,他女的就说罚你上油你就上油么。他就给金灯碗上油,结果管你倒多少油都倒不满,把夔州府的油都倒完了,又用船,上到重庆,下到巴东,把这些地方的油都运来倒进去,还是不满,把贪官贪污的钱全用完了。后来他女的说,家里已经没钱没油了,我还有一点儿梳头油。梳头油罐罐只有那么点儿大,走起倒进去就倒满了。许由从此想到自己不该贪污,他就召开会议告诉大家:这个地方从前叫夔州府,从今后改名叫奉节。奉节就是要奉公守节。”牟老师的故事渐入佳境。
“我有一个学生叫张邦平,现在重庆市政府工作,他的奶奶,1959、1960年大旱,差饭吃。”
“生产队挖红苕,她就把秋裤扎起,裤里塞了红苕。背红苕去倒的时候,生产队长就去搜身,结果一摸,你这里头有红苕包包。当时这个生产队长就怒了,狠起给她一耳光,把她打得栽在地上,说今天晚上来收拾你。那时候,像这种情况,晚上开会就要跪煤炭渣,跪柴块。这个女人都五十几了,想起害怕,就跑到那个山坳里,把裹脚布解下来,上吊死了。那天晚上,会就没有开成,要斗她却找不到人,第二天早上才发现她吊死了。当时都在饿饭,那些人都没力气,就找了一个叫张远渡的人,七十几岁了,就给他端一钵红苕,说你吃了去把那个人埋了。他吃了红苕,就走去用锄头把那个裹脚布挖断,那个人就掉下来了。他也没有力气,只是刨了几下土,人都还没有遮完。第二天,他还是觉得自己良心上过不去,又去一看,那些蚂蚁含土,堆起多大一个坟堆。那是个好地方,在云阳蔈草的双峰村,地势叫黄狗连窝。真是福人等福地,她等到了,后辈果然出人才。”
“我这个学生六七岁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他很可爱,我说张邦平,来来来,你长大了要做什么?他说要当干部。我说,当老师不好么?他说老师我看不起,那么一点儿钱一个月啊。我就跟我家属(她也姓张)说,你们张家要出人才。她说哪一个。我说张邦平,他那么大一点儿,说话都把我震了。后来他在奉节当了组织部长,又去巫山当县委书记,去重庆市政府部门当了官员。现在他们每年都还去那个坟堆上添点儿土。”
这个故事让我震惊不已。告别了牟老师,心情沉重,两个孩子又领我走出家属区,来到苎溪河边。这时,天下起毛毛雨,河边的荒田,不知什么人燃起一堆野火。一位老人正面朝苎溪河,独自坐在那里拉二胡,先是《绣金匾》,然后是《江河水》《二泉映月》……雨渐渐大起来,老人起身离开,我们又跟在后面走了一程。
傍晚,送走了两位小向导,我又一个人坐在长江边。月亮升起来,泻下乳汁一般的清光。这时我才发现,对岸的山,在清夜缓缓生长,如蚂蚁含土,垒起的巨大坟冢。我想,那些蚂蚁正是芸芸众生,岁月时光,衔来丝丝抚慰,绵绵祝福。
雨后清夜,又见一盏盏孔明灯静静升空,如现世的子女,提着灯笼,去暗夜寻访已故的先辈,那些孤寂无助的幽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