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司烬一走进天元殿就瞧见了这样一幅场景。
发髻松垮的星咸跌坐在鎏金阶梯上,两只小到压根握不住双面镇妖镜的手此时正紧紧攥着白茅的衣袍,尖俏的下巴似乎是很努力的半仰在空中,一脸泫然欲泣可怜兮兮的样子。
真是一丝波澜也没能在司烬内心中成功激起,毕竟这架势,他已经看了不下一千遍。
“这,司烬你怎么来了?”
虽然白茅平时口头上不说,但心里偶尔也会觉得司烬这名徒弟有些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并不是出在司烬作为徒弟的功课和成绩身上,恰恰相反,司烬是这近万年来他收过的最了不起的弟子。不爱笑,不爱说话,除了修炼和捉妖以外好像没有第三件事能勾起他的兴趣——这么一讲,这司烬似乎又没什么问题,好像还能成为平南夜乃至整个天师派的楷模,但是主动开口说话这件事就那么难么?四目相对之时你只作一个揖,为师偶尔也会有些些尴尬啊!
“那个,你不是去收拾行李了么?过来有事?”为了维持住一代天尊的威严形象,白茅觉得当务之急就是从星咸手中夺回已经被她捏得皱巴巴的衣角,“还是说……”
“大师兄说您有事找我。”司烬的声音比众男弟子都要低半个阶,识别度非常高。
“七师兄!”星咸挤了好半天的眼泪瞬间倒了回去,所以这时候哪还需要白茅来掰她的手呢,她嗷的一声立马飞到了司烬身边,将折磨对象换成了司烬黑色的衣角,“师傅他老人家真的越老越过分,这次还用坐骑阴我!”
“那个,我并没有吩咐平南夜找你过来。”
身边突如其来的空阔和轻松让白茅有一瞬间的愣神,然后他想,平南夜果然没有人缘,竟然连司烬都敢戏弄,怕是这次百年过后,仅剩的一些同门情义都被他给遣远了。
“简而言之就是,他骗你的。”
“哦,好。”司烬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本欲再作个揖就直接转身退下的他好像到了这一刻才发现蜷在他右腿旁的星咸,于是他将细长的眼睑缓缓垂下,并伸手从星咸发间摘出了一小朵晶莹的雪花,指腹轻轻一挲,那雪花便化成了虚无,“你今日又迟到了。”
“我也不是故意想迟到的,我就是……”面对司烬,星咸总算乖了一点,“昨晚吃太撑了有些睡不着,不然谁还每天赶着抄那几本讨人厌的心经么……等等,这次好像不用抄了,可是——”星咸突然面露凶光的将银牙狠狠一咬,与此同时还行云流水般的瞪了一眼站立在身后的白茅一眼,“师傅还是坏人!把我一个人推到凡间独立考核便也罢了,可他居然还要用我的命去帮一个总是招妖的凡人历劫!还说不喜欢人家娘亲呢,我看明明就是——虚伪!”
“其实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告诉你也无妨。”
白茅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司烬会怎么想,一来是司烬本身性格就是如此,二来是门派众人都清楚星咸是个什么德行,所以他只是耸了耸肩,悠闲的捋了两把自己的长胡须,“此番考核,星咸的考核任务和旁人不太相同,我只是安排她去凡间保护皇宫中那位登基不久的新君罢了,而那位刚满十八岁的新君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历一个不大不小的劫。”言及于此,白茅突然就换上了一种较为严肃的口气,“这次你也少背着我去帮衬星咸。这是你最后一次百妖考核,虽然对你来说难度不大,但是咸丫头,也是时候长大一些了。”
“师傅!”星咸气鼓鼓的嘟着嘴,“您这就是明摆着把我往绝路上逼,万一到时候——”
“徒儿明白。”还不待星咸说完,司烬就已经冰冷的表达了立场,“此番我不会去人间。”
“七师兄,怎么连你……”星咸嚷到一半,便直直的与司烬对视上了,司烬的眼睛属于狭长深邃那一类,幽黑的瞳孔看久了直教人失言,所以她只好别过头,重重的咬了咬下嘴唇,翁翁的声音听来尤为委屈,“我知道了,反正这次就是连你也不愿意管我的死活。”
殿内半晌无言,过了好一会星咸的面前才多出一只手,她认得那是属于司烬的,替她挡过无数回大小危险的手,接着她就听见了司烬不带任何情绪与起伏的声音,他说,“起来。”
好吧,起来就起来。星咸乖乖的将手放进了司烬干燥的手心。
其实她也不是不清楚,像她这种惫懒松散与厚脸皮成性的人,要是再拎不清好歹是非或者真不懂得见好就收这四个字的话,怕是早就被天师派众人联名永久遣下凡间了,更别说如今能轻而易举的就讨到白茅和司烬的另眼相待。
“那七师兄这次考核去哪里?”星咸顺着司烬的力气站了起来,“我好像听平南夜说过几句,什么最后一次百妖考核是最难的,那些要收服的妖魔鬼怪又凶狠又棘手。”
“没事。”见星咸站定,司烬便不着痕迹的将手重新收回了袖中,“不难。”
眼见爱徒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白茅竟觉得有些着急,就一句‘不用担心我’罢了,对于司烬来说,就这么难以启齿?白茅站在阶梯上思索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得出了肯定的答案。
“我当然知道你厉害,可是就是有点担心你会遇到……”
星咸瘪瘪嘴,目光慢慢的落在了刚刚那只将她从冰凉的地面上拉起来的手,它现在掩在宽大的黑色袖口中,那道狰狞的疤痕也只能被看见一丁点模糊的边缘。
2.
关于司烬手背上的疤痕这件事,还是平南夜一边嚼糕点一边偷偷告诉她的。
大概是很多年前的一堂实战课。按理来说,就算白茅在教学途中溜到另一座仙山上与好友喝酒,可门派内弟子众多,且彼时的司烬与好几名师兄皆已是能独立收妖的天师水平,所以任谁想,在半个时辰内收服一头已被仙界豢养多年的妖兽实在不是一件什么难事。可结果却偏偏教人大跌眼镜,待白茅打着酒嗝美滋滋的驾鹤归来时,天师派的山顶已经被那头突然变得癫狂的妖兽给搅成了一锅乱粥,而一直护着大家顶在最前面的司烬,也就由此受了伤。
“那我呢?”从平南夜手中抢过最后一块糕点的星咸看起来非常困惑,“我不是应该也在么,为什么没有一点印象?”
“因为你最没用啊。”平南夜轻飘飘的瞥了身旁人一眼,“解开链子之后那妖兽只是随随便便嚎了一嗓子,你当即就吓得脸色苍白一个闭眼晕过去了。”平南夜咂咂嘴,努力的想从星咸手中再度夺回糕点的主动权却没有成功,“总之,关于司烬受伤这事你就别瞎送关心了,你看看事后门派里谁敢在他面前吱一声?男人要面子的,你这个才百来岁的小丫头不懂。”
星咸很气,她才不会永远是一个百来岁的小丫头呢,所以在某一次和司烬一同的百妖考核中,满了三百岁的星咸勇敢的遵从了自己的内心,认真询问起了这件事,不过她的问题是为什么司烬不干脆选择用法术抹掉那道疤痕,那么好看的手,怪可惜的,可是司烬只是一边生火一边摇头,淡淡的说了句算了,就当作一次纪念。
搞不懂。就算此时已经满了五百岁的星咸也仍旧搞不懂,明明那么讨厌妖魔,一看到妖魔就沉着脸使道具画符的人居然能容忍这种另类的纪念——大概,这就是男人吧。星咸暗想。
“那这次没有我跟在你身边,你能分得清白切鸡和油淋鸡的区别么。”
话一出口,星咸的内心就滋生出了一股微妙的懊悔。好像不管怎么说,三百年来共进退的考核之情,都不该落到一只鸡身上。
“我不喜欢吃鸡。”——你看,果然就不该提鸡,可是能怎么办呢,鸡也很绝望啊。
“那么好吃的东西你……算了,那就不吃吧。”星咸盯着司烬百年如一日的冰冷眉眼看了好一会,最终还是满心惆怅的叹了一口气,“但是七师兄你得多笑笑然后热情一点啊,你看以往哪个客栈和饭庄的小二不被你吓得屁滚尿流……不对,我的意思是,你得保护好自己的脸,万一这次的妖魔特别凶残一爪子挠你脸上而你又想留一个纪念的话那不完蛋了……”
“好。”虽然星咸的话是出了名的多,并且十句里头还有九局都属于那种毫无逻辑根据的无厘头闲谈,可司烬每次还是貌似神游实则一字不落的听了个完整,当然眼下这次也不例外,一直等到星咸又闷又软的声音彻底没了再次响起的迹象时,司烬才开口道,“保重。”
行吧,星咸一直知道的,在平南夜嘴中超级挑食的司烬每次出门都在陪着她吃那些在他眼里看来油腻又重腥的凡间事物,而刚刚那句保重,也是他交待给她这次独立远行的叮嘱,所以旁人兴许不知道,但星咸一直知道的,关于司烬冰冷沉默但其实为人特别好的小小温柔。
3.
隔天晌午,平南夜便开始坐在星咸房中嗑瓜子。
哪怕睡得再沉,梦境也开始被床帏外那阵似乎永不停息的呱唧呱唧声给敲碎,星咸崩溃的睁开眼,单手将床帘扒开了一条小缝,十分怨念的咬牙切齿道,“平南夜,你想怎么……”
“醒了?”平南夜精神百倍的拍了拍手,事后还不忘火上浇油的问一句,“不错啊小丫头,怎么知道是我的?你睡觉时喜欢收起所有感知,老实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试问除了你,整个门派还有谁能干出扰人清梦这么不要脸的事?”星咸恶狠狠的瞪着平南夜,并且再一次在心底默念了一万年大师兄没有人缘,“而且男女有别,你懂不懂?”
“修仙之人不在乎这些俗事,要洒脱,要大气,你懂不懂?”
平南夜勾起嘴角大大的笑了一下,随即朝还窝在被褥间的星咸扔去一个黑色做底金丝缠线的锦囊袋,“你知不知道除了你,所有参加百妖考核的人都已经出门了?赶紧给我起来,误了最后的时辰会有些麻烦。”言罢平南夜便站了起来,他向来只穿白色,不说话不讨人厌的时候倒真的能与定仙台上那捧仙气十足的鎏银月光相媲美,不过对于平南夜本人来说,这是不太可能的,毕竟他又不是高冷成仙山雪顶的司烬,他有的是办法让众人惊呼大师兄还可以再讨厌一点,“你走了之后,司烬家中送来的好吃的就统统归我了,想到这就巴不得立马扔你下凡,那小子实在是太偏心了一点,难道是见你蠢一些就想着用吃食给补上?啧,天真。”
“喂,平南夜,你今天很闲么。”
星咸抱着一袋不能够再匆促和随意的细软就随着平南夜的步伐出了寝殿。她心大得厉害,想着要去的地方反正是人间最不愁衣食住行的皇宫,所以说除了一些要用来捉妖的东西之外,其余的身外之物带不带也没什么要紧的差别,“我自己定了时幻境的,明明还能再睡上一会。”
“你知道司烬那人的,做什么事都喜欢提前一些。”
“什么意思?”星咸一脸疑惑的摸了摸鼻子。
“说你蠢还非得证明给我看,真是没救了。”平南夜轻轻的摇了摇头,谈话间,二人已经迈出了天师派的九重大门,“刚刚给你的那个锦囊袋,是司烬要我转交给你的,里头放了几瓶药,还有一两件他玩腻了的法术器物,总之都是给你的,等你到了人间皇宫里再自己打开看看。还有,他说要你少碰一些凡间的吃食,少贪玩少偷懒,要多做一些……”
“你逗我呢。”星咸撇着嘴打断了喋喋不休的平南夜,“七师兄才不会说那么多话。”
“其实你说的没错,但事实是……”平南夜的表情有些许微妙,然后他伸出手,本是空无一物的手掌上方蓦然生出了好几行笔锋潇洒且凌厉的字句,“他写下来,然后给我的。”
“七师兄这——”星咸本是无意一扫,视线却被第一行字牢牢地吸附住了,“什么意思啊,什么叫做切勿和妖魔做朋友……喂,平南夜,难道在他心中我就这么智障么?”
“谁知道呢。但至少在我眼中,你还没傻到这种程度吧。”平南夜破天荒的扮演了一回好师兄角色,“因为就算再不济,你也是一个半仙体格的天师,跟妖做朋友这种事,也太过荒谬了,但司烬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盯着那几行不断发着光的字想到了一个天衣无缝的答案,“应该只是为了前后字数对称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司烬这人浑身都是毛病。”
“七师兄人呢?”
星咸挨字挨句的读完了,甚至连油淋鸡只能吃六分辣这种事司烬也认认真真的写了下来,实在是……好吧,那就符合平南夜刚刚所说的,有点毛病吧。
“明明看起来好像很担心我会将命丢在外面的样子嘛,那为什么不自己来送我?”
“那还不简单。虽然怕你死,但更怕错过他预备好时辰和地点去捉的妖呗。”平南夜停在云架天桥旁,朝远方的巨翼白斑鸟挥了挥手,“就坐这鸟下去吧,不能再拖了,师傅说那皇帝欢天喜地的为你置办了一场欢迎宴,迟到太久总归不好,毕竟你也没什么过硬的本领。”
星咸气结,可偏生又想不出有什么正儿八经的话能反驳掉平南夜方才明晃晃摆在话里的两个结论,于是她只好继续用力的瞪着眼前人,后知后觉到这才是最气的。
“对了,差点忘记师傅交代的一件事。”平南夜倒是无所畏惧,反正这么长时间下来,星咸再凶的表情他也见过,和一只发奶疯的小猫没什么区别,“快,现在把头伸过来,大概看看人家皇帝长什么样,别头一次出去就给别人留下天师族犯脸盲的印象。”
人间和仙界有一些时差。从平南夜手掌上的虚镜来看,那人间皇帝似乎正预备就寝。
“师傅他老人家又骗我!”星咸盯着那个身着白色寝衣的男子叫出了声,“这哪里是刚满十八岁的模样?”一双因为劳累而微微泛红的桃花眼下头有一颗小小的棕色泪痣,脸很瘦削,怎么看都逃不开这成熟与棱角这几个字,“这种面相也能称为乖?师傅是不是老糊涂了?还说什么凶不起来绝对好相处……我简直能想象他眼皮子一抬就说要砍五百个人头的场景。”
“是么?我替你入册的时候还觉得那皇帝长得挺可爱的。”平南夜一边嘀咕一边不可置信的将头也探了过来,“你是不是傻?”平南夜朝着星咸的脑门儿翻了一个白眼,“那不是皇帝,好像是皇帝的……不记得了,总之,皇帝在这个人斜后边,那个白的发光的,瞧见没?”
“所以这情况是……”
星咸费力的吞了一口唾沫,离上次出门不过才百年而已,人间这龙床都已经能让皇帝之外的人一块躺了?接着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将眼神落准——白,的确很白,星咸甚至觉得那皇帝下一秒就要变成透明人了,脸又圆又嫩,在肤色的衬托下,双瞳和发色愈发幽黑。相比先前那位冷着脸的泪痣男,此时正起劲啃着手指的皇帝明显多了几分甜腻的稚气和温润的活气,不得不说,的确很可爱,“这皇帝,长得好像我第一次和七师兄出门收服的那只白菜精。”
“你呀。”平南夜笑了笑,本来还以为沉默了许久的星咸要说些什么,结果又是这种没头没脑但听来又十分诚恳的话,“不要仗着自己是个半仙人就在人皇宫里作威作福,要真闹出了什么事,我是绝对不会违反考核规则下凡去救你的。”
“我才不指望你这个最没人缘的大师兄呢,”星咸小得意的扬起了下巴,“我还有——”
“也别想着司烬了,就算我不打小报告,他这次也忙到帮不了你。”平南夜一边招呼着缓缓降落的巨翼白斑鸟,一边伸手掐了把星咸肉嘟嘟的脸颊,“少惹事,下边的人跟你不熟,你装疯卖傻或者撒娇耍赖都没用的。”就在星咸撅了撅嘴觉得有些许感动之时,平南夜手头上的力气却大了一两分,接着他嫌弃的啧啧出声,“其实最重要的是少吃点,最近肥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