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咸先前在人间说书先生那儿听过一个词,叫做沧海桑田。司烬也无意中给她解释过,说这四个字是用来形容世事变化的。如今过了百年再来俯瞰这凡间,似发现乎真是这么回事。
从仙界到人间的路程不近不远,大概刚好够星咸趴在白斑鸟后背上模模糊糊的睡上一觉,不过这鸟傲气得很,仗着自身千万年来的纯正仙家血统硬是不肯触到一丝一毫的地气。好言歹语劝说了好一阵后,星咸便也就放弃了,多走几步路而已,权当为珍贵的仙兽一族发光发热了。
等到真真切切的踏上这皇城土地时,星咸才发现其实除了楼宇间的距离越来愈近,弯翘着的屋檐愈来愈高之外,这里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这么一想,人也莫名其妙的轻松了一些,可待她一转弯见到那条径直通向皇宫大门口的笔直长路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怕是想错了。
被拓宽好一大截的路面上铺满了扛着旌旗牵着白马的士兵,两排素净却不失秀丽的宫娥们也捧着花束与果碟站得娉娉婷婷,星咸想,这约莫着就是用来欢迎外宾到来的最高礼遇了。
于是她装模作样的咳了咳嗽,又将脊背挺得直了些,本想着一装到底直接朝着最前方那辆金黄色马车进发,可眼尾的余光又实在忍不住去偷瞄身旁的果脯。真是的,凡间这诱惑着实太大了些,本来飞那么一点距离压根不算什么事,可一遇到好吃的,整个人就哗啦啦的淌出了风尘仆仆的疲惫。若是换一种简而易懂的说法,那么就是主要有些馋,其次还有些饿。
星咸站定,第一个正儿八经看向的人便是那个印象极为深刻的泪痣男。
那人和虚镜中如出一撤,怎么看都觉得不太好相处,此时他正没什么表情的端坐在雪白骏马上,单手攥着缰绳,一双桃花眼若有似无的瞥了过来,气势却能称得上睥睨天下。
“你……”一个你字等了好半天,星咸也没能接上一个所谓的下文。
倒也不是因为眼前这泪痣男凭着一张好看的脸和有些迫人的气势就唬得她丢了话痨属性,只是星咸能明显的感觉到这男人对她的到来似乎并不是持着一个很友好的态度。没天理,这也太没天理了——本人不远千里提着命从天上坠到地上来给你们新君渡劫,可眼前算怎么一回事?高高在上的瞧着一个字不说便也罢了,居然连马都不下一个的?星咸觉得作为一个半仙天师,她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所以她鼓了鼓眼睛,将双唇又重新抿成了一道直线。
于是在一片略显尴尬的沉默中,小皇帝将脑袋从马车里探出的动静变得尤为明显。
“你——”戈也憋着一口气,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星咸,“就是那个从天上来的天师么?”
星咸有些愣的看着那一面金灿灿的车帘里突然生出了一张雪白的小圆脸,一时间真情涌现的对着戈也点了点头,并且十分诚挚的开口道,“你长得比虚镜里更像一个白菜精,真的。”
“放肆。”泪痣男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声音虽然不大,同时也没听出有什么过激的起伏,但马上这人却是一副不怒自威随时要拔剑讨伐的模样,“天下谁人敢对皇帝这么说话。”
星咸没回话,只是百无聊赖的撇了撇嘴,连一个冰柱子雕出来的仙她都不怕,怎么会虚一个冰屑子堆出来的凡人呢,不过是在天师派厮混了好几百年的经验告诉她,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在没有摸清对方性格和对方到底吃不吃这套之前,还是不要轻易上的好。赖皮一时爽,接下来就……算了算了,星咸站在原地劝慰着自己,毕竟大家还不熟,若初次见面就搞个不开心,那接下来的一年多尴尬。师傅说了,天师派除了司烬之外,都得走亲民和蔼风。
2.
可戈也这是头回见星咸,压根就不晓得她虽然表面在沉默,其实脑子和内心里尽是数不清的风暴想法,还以为是独扬一句话吼得人家天上来的神仙都怕了。这可万万使不得,眼前可是他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的神仙呀。于是他有些着急的抿了抿红彤彤的小嘴,又努力的将乌溜溜的圆眼睛睁得更大了些,“就……无妨的。反正这……天下无人敢说,天上的人可以破例嘛。再说了,我很喜欢吃白菜的。待了这么好一会,我好像还不知道天师的名字呢。”
星咸眉一挑,看来师傅到底还是有点良心,虽然皇帝下边儿的人不太好相处,可这皇帝倒是如他所说是个凶不起来的性子,拐着歪解释还不够,还急哄哄的想要引出一个新话题。
“星咸。”面对如此乖巧解围的戈也,星咸决定在报完名字之后再给他耐心的解释一番,“就俩字,星是天上好多星星的星,咸是这道菜好咸的咸。”
“哦……那就是一颗很咸的星星。”戈也一边懵懂点头,一边又啃上了他的拇指,“好像天上神仙的名字都比我们这些凡人的要特别一些。对了,星咸……天师大人,”他本来是想叫一声姐姐的,可话到嘴边又给吞了下去,独扬说得对,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是人人都不得放肆的皇帝,称呼什么的,自然不能乱了套,虽然他现在还没有习惯说朕这个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神仙,觉得特别有意思,所以我想问问,你们天上的人都长得跟你一样么?”
“不。”星咸毫不心虚的摇头,“我比他们都好看。”反正也没个一仙半女的在这,不慌。
话一出,一些伺候在旁的宫娥和随从便低低的笑了起来,星咸只当他们没见过世面,不知何谓自信超然的仙界之风,于是开玩笑的清了清嗓子,道,“笑什么笑,你们皇帝准你们笑了么——”说罢故意拉长声音,挑衅一般的扫了眼仍端坐在鞍上的泪痣男,“放肆。”
“那好吧,那我就将星咸大人当作是整个天上最好看的仙人了。”
戈也咯咯的笑了起来,本来那白胡子仙人给他托梦的时候他还以为来的会是一个颇为严肃或者高大的男天师,毕竟神话和故事里都传得神乎其神,可没想到,此时眼前站着的是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年纪,表情和说话都好玩极了的女天师,于是先前的担忧和紧张瞬间烟消云散,甚至连那份所谓的人仙殊途距离感也荡然无存,“真神奇啊,那仙人出现在我梦里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被小鬼缠糊涂了呢……所以星咸大人,你可以飞一个给我看看么?”
“飞一个?”星咸褐色的眼珠子转了转,本来想说您以为我下凡是来卖艺挣钱的呢,可定睛一看,戈也跟个水晶包似的脸上又写满了诚挚到不得了的期待,罢了罢了,再不愿也得心软两分了,本来也就是小孩儿好奇心重一些,“改天吧,今日赶了挺长一段路。有点累。”
“啊,是哦,我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戈也丝毫没有看出星咸这个蹩脚借口中的破绽,反而一脸懊悔的在宽大而精致的袖口中握了握拳,但随即他的眼睛又亮起来,袖子也在半空中悠悠晃动,“那星咸大人赶紧上车吧,准备了宴席的大殿离我们这还好远呢。”
还不待星咸有所反应,沉默了许久的泪痣男就再一次恼人出声。
“陛下不能这么做。”星咸发誓,她真的在这泪痣男看向戈也的眼神中找到了那么一瞬间的不一样,“按照礼俗,今日出城的马车是不能载除皇帝之外的第二人的。任谁都不行。”
星咸一听就在内心翻了一个小小的白眼,不坐便不坐吧,马车这种东西,再金贵她也不会真的去稀罕,只是忍不住腹诽了一顿这强盗般的礼俗罢了,什么叫做马车不能坐除了皇帝的第二个人,那请问虚镜里的两件白色寝衣算怎么回事,难道皇帝的床就可以一块挤一挤?
“这样啊……那怎么办呢,可星咸大人说她累了。”
在星咸纠结又讶异的目光中,戈也竟然无比真诚且苦恼的皱了皱小脸。
等等,这位小兄弟怎么回事?年满十八手握天下不应该我行我素血气方刚么?怎么看不到一点儿年轻人的叛逆?或者暂且也不上升到性格方面,可这种种表现和细节也将戈也压根对皇帝这位置不怎么熟这件事体现得太淋漓尽致了吧,看来这新君,的确很新。
“要不星咸大人乘马吧?”戈也热络的招呼着,“这儿这么多马,你随意挑。”
“不了,不了。”星咸大大咧咧的扫视了一圈,发现全场最帅的马此时正驮着那个泪痣男,正所谓有对比就会有伤害,所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星咸还是决定步行,“哪儿就这么娇气了,不就几段路而已,等我休息好了,还能给你飞个八百里瞧呢。”
一听能在不久的将来看到神仙飞行,戈也便瞬间兴致高昂,大手一挥作势要从马车里掀了帘子直接出来陪着星咸一块走过去,可脚还没有挪动半分,就听到独扬在边上冷冷的咳了一声,于是立马就有一个随从蜷成一团跪在了马车边方便他踩下来。
“这……你起吧,我蹦下来就行。”虽然打小就是主子,龙椅也坐了一段时日,可他到底还是没能太习惯如此周到的伺候,所以他有些局促的笑笑,“我最近吃多了,长了几两肉。”
“龙体康健是全天下的福分,皇上您只管踩在奴才背上下来,这也是奴才的福分。”见皇帝还存在了犹豫之色,随从便赶忙将背拱得更高了些,“您踩吧,摄政王都吩咐了奴才的。”
星咸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原来泪痣男就是传说中十个里有九个都是坏蛋的摄政王。
戈也一落地,独扬也跟着松了手中的缰绳准备下马。
“算了吧,皇叔。”在星咸加倍讶异的眼神中,戈也坦荡的仰着小脸朝独扬笑得一脸天真,“最近不是天气有些潮么,你右腿上还有旧伤的,肯定疼。所以就不用下来了。”
好,原来这泪痣男不仅是位高权重的摄政王,还是一位皇帝站着他都能坐着的‘皇叔’。
“那个,戈也,我问你啊,”知道戈也没有皇帝架子,星咸便也放心的朝他凑近了些,“他是你皇叔的话,那你岂不是从小在他的压迫下长大?”她一边压低了声音问,一边抬眼看向独扬骑在马背上正款款远去的潇洒背影,就算今日称不上晴朗,但那披风上的两只金线五爪正龙也依旧光彩夺目,“啧,这也太可怜了。平南夜听了都想流泪。”
“平南夜是谁?还有星咸大人怎么会怎么想?”戈也正儿八经疑惑起来的样子就像鸾凤仙子手底下那几个刚刚修成人形的蟠桃奶娃娃,“皇叔他……虽然我称他一句皇叔,其实他比我大不了几岁,所以当我还是个小孩儿时,他也就是个半大的小孩,哪谈得上什么压迫呢。”
星咸也不知戈也想到了什么,可身旁人的神色就真的好像莫名变得哀伤了起来。
天师派的人都知道,虽然星咸看起来混天混地,可她最怕这种说错话做错事的尴尬,于是就在星咸清了清嗓子打算再度开口的时候,戈也却满脸骄傲与艳羡的望着那个快要消失在地平线的背影,“可我皇叔真的很厉害,还不到十七八的年纪就已经随着父皇征战了好几年,相比一看现在的我,连稍稍重一些的兵器都拿得够呛,书本也念得不太好,好多事还得皇叔来教,所以说啊,让皇叔既当镇国大将军又当摄政王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决定了……”
朝堂和权术之类的事情,星咸自然弄不懂,但她总算是弄懂了为什么这泪痣男总是一脸的清高与傲气了,毕竟两个高官头衔再加一层皇亲国戚的身份……好,这独扬,真拽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