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司烬背着行囊,面无表情的站在妖界入口处。
这最后一次的百妖考核,师傅并没有强制性的给他规划地点,只说哪儿有符合你水平的妖你尽快收了早日回来便是。要问哪儿有妖,那自然是妖界。
话说回来,其实司烬是想过要在自己考核途中去人间皇宫陪陪星咸的,毕竟以他的速度来估算,哪怕对象是一百只难度较大的妖,但也的确费不着要花上一年。
只是这脑中的想法刚刚成形,就被相邀一同喝酒下棋的平南夜给猜了个透彻。
“小咸师妹的考核内容简单得很,所以你不需要紧张巴巴的跟着去人间皇宫瞎凑热闹。”平南夜修长的手指落定一颗白棋,双眸有意无意的扫了眼似乎在出神的司烬,“有时间操这份心,还不如想想这次考核回来后你自个儿要晋升仙阶的事。”
“我不紧张。”司烬一贯的冷淡,“也不在乎仙阶。”
“是,不仅天师派,甚至于整个仙界,你司烬都是出了名的淡定与潇洒。”平南夜腆着一张俊脸贼兮兮的笑了笑,嘴里的话也是同样的不饶人,“那为什么要去卜星楼里头偷偷摸摸的算一卦?卜卦这玩意儿比较虚幻,六分靠谱,四分离谱,你对这些向来嗤之以鼻的。”
“嗯。”司烬短促的沉吟了一会,神色也随之变得更冷了,然后他问,“这么明显?”
“可不是,”平南夜一边斟酒一边挑眉,“你自己闻闻,蟾檀灰的味道还在你手上呢。”
“来赴约,迟到总是不好的。”司烬将手中的黑棋放回了棋盒中,他不打算再下了。
“是来赴我的约,又不是旁人的,我们俩上千年的老熟人了,迟一回又有什么关系。”虽说整个门派都在调笑所谓的大师兄没有人缘,但平南夜却是在星咸脑子开光蹦到司烬身上之前,唯一一个能算做与司烬有交情的同门,毕竟司烬在刚拜入师门还无法独立进行百妖考核时,都是与平南夜组的队,不过至于那些妖到了最后究竟是借了谁的力才得以收服,就是一段远古的后话了,“说说吧,卜出什么了?一脸要死不活的样子。”
“没什么。”司烬连头都懒得摇,只是淡然地将眼神从平南夜脸上移开,他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同时他也知道,他是打心底里觉得占卜这东西不能全信,“我占卜学的不精。”
“那是你瞧不上,不愿意学。”平南夜耸了耸肩,他和司烬的兴趣以及所擅长的领域大不相同,司烬更愿意学一些直接的收妖术和符令口诀,而他则更喜欢占卜和风水一类的辅助学术,“所以说小咸师妹这趟下凡……”接着他装模作样的咳了咳,“结果很差?”
司烬敛眸抿了一口酒,不可置否。
“别,别这样啊。”平南夜也有些慌了,毕竟他仙生乐趣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是逗星咸玩,“你想,师傅是用报恩的名义把星咸送到人间皇宫里去的,师傅再傻,也不会傻到跌份儿跌到恩人面前吧?再说了,师傅多疼星咸,要真万分凶险,师傅也不存在真顺了祖上的规矩派她单独前往吧?把一个凡间婴女养成一个五百多岁的半仙人,多难啊,师傅哪舍得。”
对面的司烬似乎想接上些什么话,但动了动嘴唇,还是以沉默来应对。
“明个儿星咸就要独自出门了,”平南夜也不打算再深入探讨了,本来先前那一堆话也只是他个人的推测而已,毕竟师傅除了是那个极好相处心疼众弟子的师傅外,还是一位能与天君相提名的仙尊白茅,这样的人所作出的安排必定是他们这群小辈猜不透的,所以还不如聊点别的,也省得本就沉闷的司烬变得更像一潭死水,“你呢,什么时候走?送不送星咸?”
“喝完这壶酒就走。”司烬的答案明显让平南夜小小的意外了一把,“不送她。”
“也好,万一你一个心软跟了过去,她必定又是缠着你不放你走了……喂,别这么看着我,你司烬什么人,我平南夜能不清楚?”言罢平南夜笑了笑,“说来也奇怪,我这几天总想起星咸刚被师傅抱回来的样子,又粉又白,长得跟块糕点差不多,可偏生大家逗弄她的时候又要呲着那几颗少得可怜的乳牙来反击。凡人历练成仙这道路着实难了些,那些小苦小痛她受了也从来没提过,到底……是该彻底长大了啊。这次下凡,就算她一个正式的开端吧。”
2.
一想到前几日的事,司烬便在妖界入口处稍微晃了晃神,直到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轻快蹄声时才有所反应,接着他以极快的速度飞身上树,指尖横生出一张烫着朱红字体的黄符。风声猎猎作响,一个满脸愉悦的小男孩从妖界入口处跑了出来。司烬定睛一看,是麋鹿精。
小男孩还从来没有遇过这种阵仗,眼见着那道闪着光的黄符越来越近,而他除了僵立在原地睁大眼睛外什么也做不了。惊恐的泪水爬满他的眼眶,瞬间他就被那阵无形的气场打回了原形,但是隔了好一会,直到他都做好必死的心理准备了,那道符也没真的落在他身上。
“你……”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小男孩仍处于惊恐状态,甚至忘记了要将耳朵和尾巴收进人体形态中,他紧紧靠着一棵古槐树,愣愣的看着那道本来能要了他的命的符在眼前那个一身黑衣的大哥哥手中渐渐失去光泽,最终成为一缕青烟消失在半空中,“你是……”
司烬淡淡的看了那半人半兽的小男孩一眼,“你还不到年纪,为什么出界。”
“因为今天帝君不在……”小男孩的声音很脆,但却止不住的颤抖,“我是背着娘亲偷偷跑出来玩的,可是不知道怎么就跑出了界。那大哥哥你……刚刚是想杀了我吗?”
“想过。”司烬诚然,虽然到了最后一刻,他选择将那道符强力召回并且销毁,“回去吧。”
妖界和人间的日夜是一个纯粹的颠倒,司烬抬眼看了看小男孩背后那一片辽阔的夜色和还算皎洁的月光后便转过了身,大概要等到明日午夜之时才能隐去仙气换副皮囊潜入妖界了。
这次最终考核,司烬给自己定的百妖目标各个危险且罪恶满贯,而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又藏匿在了妖界内,敌不动,他便来动。星咸说过的,在捉妖这件事情上,他偏执到不行。
“可是大哥哥——”小男孩的声音从背后匆匆的追了上来,“你为什么不杀我了呢?”
司烬脚步一顿,想到了三百年前第一次带星咸出门时她抹着眼泪大喊的样子,不过是一只随处可见的野生狐狸精,星咸却认认真真的问他,“七师兄,你为什么要杀了她呢?”
“她是妖,而我们是收妖的天师。”司烬没什么表情的扫了眼蜷缩在地上的毛绒身影,连随行的狩妖炉都懒得拿出来揭盖。以他的水平,这种程度的小妖,早已经算不进他的考核成绩了,“这个给你。你拿去做你的标记。”
“我不要。”这是星咸第一次正面跟司烬倔起来,“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要杀了这只小狐狸。师傅明明说过的,最好是先制服,危急情况下才考虑一招毙命,平南夜也说过……”
“难道方才不算?”司烬直直的看向星咸,“一个妖物以那么快的速度冲向你,万一……”
“她是因为我提着一只打包的油淋鸡才朝我扑过来的。她只不过是饿了。”星咸不服气的回嘴,眼眶竟真的一点一点红了起来,“在她妖灵散去的瞬间,我读了她的往昔,她没有害过一个人,连半口男子的精气都没吸过……”说罢星咸鼓起勇气昂起了头,“七师兄你就骂我不知好歹吧,明明你是在保护我,而我还婆婆妈妈的可怜这狐狸,可她是真的无辜……”
“为妖,便是原罪。”司烬顿了顿,然后擦着星咸芽绿色的纱袖径直走了过去,他没回头,声音也淡得几乎听不到,“但我答应你,往后对没有犯过错的妖,能放则放。”
3.
正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都已经过去了三百年,当初那个头次下凡就因为一只小狐狸枉死而憋着眼泪跟司烬顶嘴的星咸,此刻已经完全放任自己沉浸在御厨的各种手艺中了,不仅吃得认真,同时还吃得努力,让旁人无法得出她有一丝丝客套或者敷衍的意思。
“那个……星咸大人,”戈也有点不放心星咸的进食速度,眼见着她半张脸都埋进了盘子里,双手也像闲不住似的各抓了一翅一腿,便努努嘴示意身后的宫娥赶紧上前伺候着,“你是飞了几天么?这么饿的啊……你们天上是不是没有好吃的东西啊,你慢点啊,都是你的。”
“天上的吃的跟你们这儿好吃的压根就不是同一类。”星咸抬起头,接过宫娥递过来的帕子就让她往后退了,虽然说在天上待了这么多年也没干过什么活,但吃饭这事若是得经了别人的手才能到自己嘴里的话,还是有点奇怪,“天上的人哪还需要吃饭呀,纯粹就是到了饭点大家坐在一块凑凑热闹罢了。什么蟠桃仙丹,玉酿糕点之类的,对了,特别是那些仙女,一天到晚居然只喝喝露水嚼嚼花瓣……反正就是翻遍整个仙界也找不出一块烤肉,可惨了。”
“啊?这么可怜的啊……”看着星咸愤懑不平的表情,戈也真情实感的觉得星咸大人一定在天上受了极大的委屈,于是他一拍桌,豪气十足的再让人传话御膳房半刻钟内再送上三只桂圆蒸鸡和脆皮烤鸭上来,待排排站的公公们扯着嗓子一顺溜喊到了御膳房之后戈也才后知后觉的问道,“可星咸大人,你不也是天上的人么,那为什么……能这么吃啊?吃得惯呀?”
星咸咬着筷子心里咯噔一声,不禁寻思着师傅他老人家到底在人家皇帝梦里是怎么交代这回事的,可有提前说过这次派来的天师并不是那么正统么?要现在把话给说白了之后人家觉得上当吃亏了怎么办?那自己岂不是很尴尬?所以那几只刚刚才加上的鸡鸭还算数么?
“之前不就说了么,我长得比他们都好看,自然要与众不同一些。”
此话一出,星咸明显的感觉到坐在斜对面的独扬筷子都顿了一顿,拜托,有颗泪痣了不起?当了两个官了不起?当朝皇帝是一个超级崇拜你的侄儿了不起?那您知不知道在做自夸这项伟大工程时,若身边有人表现出那么一丝丝不自然或者不屑的话,那么对于自夸者来说将会是一个毁天灭地的打击?算了,星咸一边安慰着自己脸皮厚,一边示意身后的宫娥过来将自己面前的一盘烧腊给端了起来,“给你们皇帝送过去尝尝,配上青梅酱可好吃了,我看他都没怎么动筷子,一定是没发现这道沧海遗珠的菜。人生苦短,万万不能留遗憾。”
星咸想,这世间一定没有用美食都扭不走的话题,如果有,那么就是有人从中作阻。
比如眼下再度开口的泪痣男——哦不,现在可以正式将他的名字给换上了,独扬。
“放回去。”独扬只是轻轻的扫了一眼,那宫娥当真就杵在原地连半分都不敢再挪动了,甚至连脸色都惊得白了几分,“这世间没有让皇帝吃第二轮菜的道理。”
“是,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谨遵摄政王的教导。”那宫娥一边轻微的颤抖一边将烧腊像是烫手山芋般赶紧放回了星咸面前,这次连声儿都低到了地缝里去,“天师大人……”
“呃……”星咸的心情有些微妙,按照常理来说,这偌大人间不都是皇帝一人说得算么?那现在算怎么回事?摄政王轻飘飘一句话居然就让皇帝跟前的宫娥慌成了宛如在七师兄面前犯了终极错误的星咸本人……最最重要的是,明明戈也的筷子都已经快伸到那碟子烧腊里去了啊?当众让皇帝金灿灿的筷子夹了空,这难道不是更不敬的表现么?星咸满脑子疑问。
“其实没事的,皇叔。”
可怜戈也只能悻悻然的将筷子给重新收了回去,末了还不忘给脸色有点怪异的星咸再次解围一番,“星咸大人也是好心嘛,你想,天上的人过得多潇洒,自然没有我们凡间这堆庸俗的束缚。再说了,我每日吃的,不都是过了两三遍的饭菜么。所以说皇叔真的不用这样的。”
“陛下,那不一样。”戈也一声声又软又甜的皇叔喊得星咸都快醉了,而那独扬却仍旧眉眼冰冷的绷着脸,“御膳房和臣是为您以身试毒,但刚刚天师的做作所为实在是逾了规矩。”
规矩,规矩,又是规矩。
星咸一听这两个字就有点堵胸口,要不是因为天师派祖传的考核规矩,她现在就应该还整日无忧的等着那蟠桃林里的桃子熟到落地呢,或者不吃那蟠桃也行,光看七师兄练习收妖也是赏心悦目的,若实在不行,还能和平南夜等众同门互相贫嘴争夺糕点呢,总之干什么都好,总比坐在这皇宫里看这所谓的摄政王针对一般的摆脸色要来得舒爽。
星咸恨恨的咂咂嘴,打算放下筷子歇一会,顺便也给自己缓口气等着下一波的鸡鸭投喂,毕竟不管发生什么事,美食是最重要的,同时也是最无辜的,待真要本天师出马的时候,看这独扬还提不提规矩这两字。可到底是心中还藏着一口气没撒干净,于是就连带着手中的力度也没控制好。在不怎么吵闹的宴席上,筷子这动静,就跟被摔出去的差不多。
“就星咸……大人,”戈也也被筷子这声给震得有些懵,他茫然的眨了眨眼睛,将一直啃着的大拇指从嘴里默默的放了下来,语调也变得更加软了,“你是不是生气了?别,别吧,还有这大人什么的我叫起来也怪别扭,不如叫你姐姐吧,怎么样?你应该比我大吧……”
“我没生气。”星咸一边否认,一边尴尬的将眼神从戈也圆嫩嫩的小脸上给挪了开来,这下倒好,怕是所有人都觉得天上来的这个天师度量小了,于是为了显示出她真的没有在生气,星咸只好装出了一副自然潇洒无谓但实则在外人看来更加尴尬的模样,“我当然比你大,不过姐姐什么的,你随意就行,要真论起年龄,怕是这整殿的人加起来都还得翻几倍。”
“这样啊……”
刚刚才放下去的大拇指此时又重新回到了戈也的嘴边,他苦恼的咬了咬,莫名的便想到了前段日子来朝的邻国使者,友好联谊中那使者教了他近来女子们说话的风气,比如说没生气那便是生了很大的气,说随意那便是必须不能随意,于是戈也大手一挥,示意先前那宫娥将那盘子烧腊又给端过来,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让星咸大人重新高兴起来这件事成败便在此一举了,“那星咸姐姐,你就看着我吃吧,好不好?我听你的蘸点青梅酱……”
“陛下,您不能吃。”独扬将这几个字说得掷地有声,同时手中的金蟾酒杯也应声回到了桌面上。他看着戈也,再次重复道,“您不能吃。”
“为什么?”戈也有些急了,但因为面对的人是独扬,所以性子和嗓音就算到了最要紧的时刻也依旧是软绵绵的,这句为什么,不仅没有帝王一般的质问和魄力,反而更像是小孩子在撒娇和不满,“烧腊又不难吃。而且皇叔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明明答应了我要和我一起好好招待天师大人的,我都被那些妖鬼缠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碰到一个正宗……”
“我的意思是,你吃不了青梅酱。”独扬皱了眉,眼神却是在同一瞬间里变得柔软起来,不仅如此,同时融化的还有他声音里的坚决,他看着他,似是带了无奈,“你一碰青梅就咳。”
好巧不巧的,独扬话音一落地,大殿里当真就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不过不是正撅着嘴拧巴着袖子思考到底要用什么酱代替青梅的戈也,而是趴在桌上咳得快背过气去的星咸。
“不,不好意思……实在是不好意思,算我失态,失态,”星咸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摆了摆手,刚刚那些对话也太教人瘆得慌了吧?怎么除了自己别人都没有反应的?难不成都已经听习惯了?别吧,这也太可怕了,迟早要完……“我有些吃撑了,现在出去消消食,很快回来,真的,就随便走两步再回来吃,真的,别在乎我,你们看不见我,所以你们继续,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