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木桥,眼前是一座枯萎的山。山不生草木,只有光秃秃的山头。
“轮回草你拿着。”子桑越把轮回草给了张忱翊。袋子里轮回草还有很多,从入口到过桥,只废了薄薄两层而已。
“给我?我控制不好量,万一浪费了怎么办?你拿着吧。”
张忱翊很聪明,一棵轮回草扼杀一朵往生花他还是看得出来的。他知道子桑越把轮回草给他是为了让他能出黄泉,言外之意就是子桑越已经做好了留在黄泉的准备。他不能:他不接轮回草,是另一种意义上对子桑越的强迫。
子桑越也清楚,继续默不作声地拿着轮回草。
走进山门,脚下是没过小腿的河。没有土路,只有水。河弯弯绕绕一直到远处,两侧的石壁上还有张牙舞爪的往生花。远方传来一声声猿啼,在空荡荡的山谷中格外阴森。
“无草木,多水,多白猿,这是发爽山。”子桑越立马下了决断。
“咱们找个船吧,刚进来水就这么深了,再往前走指不定没过脖子了。”
“这不会有船的。”子桑越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还是看向了来时的那座桥,掉头又往那走。
“闷蛋你干嘛?”
“把桥砍掉,做船。”
张忱翊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闷蛋,你把桥砍了咱们回去就得淌泥巴了。”
“你觉得回去还会走这吗?”
张忱翊不说话了,跟着子桑越回去准备“肢解”木桥。
“做船太费劲了,咱们弄个木筏得了。”
“嗯。”
在张忱翊和子桑越两个人的野蛮拆迁之下,半座木桥没了。但做木筏并不容易,不说费力,光是桥面和木桩的形状厚度就不一样,最后两个人做出来的木筏就很丑,不过好在也能用。木筏入水,张忱翊松了口气。
“你打算怎么找风华?”
“去奈何桥找。”
“为什么那么笃定要去奈何桥?”
“生死簿在奈何桥,我想拿到生死簿。”
“你疯了你,生死簿你说拿就拿?人家主人让你拿吗,万一把你杀了怎么办?”张忱翊难以置信。
“拿不到的话,问一下也好,看一眼也好,如果风华已经不在了,我就……我就放弃。如果他还在,就算是残魂,我也要把他找回来。”
“你简直不可理喻,人死了就是死了,你怎么就不能相信?”
子桑越拿出了一块白色的玉,玉上还挂着一条藏蓝色的流苏。
“因为当时我在这块缚灵石里留下了他的残魂。”子桑越眼睛亮了:“魂魄不全是不能转生的,所以我相信他没有死。”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早就想死了,却因为这点残魂不能转生,只能留在黄泉,他会不会恨你?”张忱翊咬了咬牙,说出一句他知道会伤害子桑越的话:“也许风华根本不想见到你。”
但子桑越并没有很大的反应。
“他恨我,我又何尝不恨他。因为这只梦魇蝶,快六年了,我每夜被同样的噩梦侵袭,梦里都是他,他死的一幕在我眼前一次一次重演,你觉得我就好受吗?”子桑越握紧了缚灵石:“我也很难过。”
“……”张忱翊不说话了,两个人沉默着往前划。头顶时不时传来腐珩的叫声,有秃鹫徘徊在他们上空,山中猿啼不断。
“子桑越,我问你个问题。”
“嗯,问吧。”
“如果他真的离开了,对你来说是痛苦,还是解脱?”
“解脱。”子桑越毫不犹豫:“已经六年了,最初的挂念早就成了我恨不得摆脱的负担。”
“嗯,我知道了。”张忱翊深吸一口气,给子桑越扯出一个笑脸:“别这么严肃,不就是黄泉嘛,你还有我呢。”
“好。”
“停下睡一会儿吧,看你都憔悴成什么样了,我给你守着,你醒了咱们再往前走,没事儿,不差这么一会儿。”张忱翊停了木筏,为以防万一还往石壁上洒了点轮回草,“靠墙上会舒服点。”
子桑越愣了一下,然后放下了船桨,但他并没有靠着墙睡的意思,他只是盯着张忱翊,不说话。
“怎、怎么了?”张忱翊被子桑越看的害怕。
“你介意让我靠一会儿吗?”子桑越眼睛里亮晶晶的,就凝视着张忱翊。他太认真,以至于张忱翊有一瞬间都不敢相信这是子桑越。但是因为认真,张忱翊根本没法拒绝。
“好、好的,你靠吧。”张忱翊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灰,自己凑过去给子桑越靠。但出乎意料的是,子桑越一反常态,直接躺在了张忱翊的腿上,这把张忱翊吓了个猝不及防。
我的妈呀,这是子桑越吗?
过了一会儿,张忱翊浑身都僵了,一动不敢动,生怕子桑越被他吵醒。他看着子桑越睡着的样子开始胡思乱想:一样的严肃,但比起平日里要平和许多,看起来不苦大仇深了。些许凌乱的额发,不自觉裹紧大氅的蜷缩动作,都让张忱翊感受到一种“反差”。他小心翼翼的给子桑越掖了掖领口,不让风灌进去。
但就这么一个平常的动作,他都像做贼一样。
“这要是闷蛋醒着肯定又得骂我。”他想。
“闷蛋,闷蛋?”张忱翊低下头轻轻叫了叫子桑越,子桑越没有反应,想来是睡得沉了。张忱翊戳了戳子桑越的脸,结果一戳,子桑越又蜷了蜷。
“闷蛋倒是想象不到的可爱。”
随后张忱翊就给了自己一巴掌:张忱翊你他娘的想什么呢,这是黄泉,黄泉!守着,看路!
可是张忱翊的直觉又开始作祟了:不对,子桑越睡觉我是见过的,他防备心很重,不管怎么看蜷缩起来睡这种姿势都跟他不太配,反差萌也不是这么萌的,而且……他提要靠着我睡这个要求就很奇怪。
张忱翊突然不寒而栗,他看着熟睡的子桑越,不禁开始害怕:这人到底是谁?
反正不像子桑越。
说不准,还是留个心眼吧。
一声鹤鸣穿空而过,张忱翊抬头看去,只看到黄云之中一道青色。
“徐白鹭?”
然而来不及等他多想,一群人脸三足兽——瞿如鸟就飞了过来。张忱翊掏出怀里的匕首,放火设防。但瞿如鸟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反倒有一只爪子伸到张忱翊手旁,扔了一颗赤色的石头给张忱翊。
“这是……”
“五彩石。”瞿如顶着一张人脸,开口了:“五彩石有赤黄绿蓝青五种颜色,如果你能拿到全部五彩石并且连缀起来,子桑越就能平安出黄泉。”
“保他平安?”
“以血为引,你能看到你想知道的,”
瞿如不再说话,一张张人脸聚堆飞走了。张忱翊抓住一只瞿如的腿想把它留下做个引路的,结果被抓的瞿如直接自爆了,肮脏的血溅了张忱翊一身。但和之前的婴勺一样,血溅到张忱翊根本无法继续存在,过了一会儿自己就消失了。
张忱翊只能看着一群人脸离自己越来越远。
“这瞿如真是怪渗人的,人脸三足,长得一个比一个丑,跑的倒是一个比一个快。”
他看着手里的赤色石开始思考,“五个石头?这我上哪儿找去?”
四周都是石头,在石头堆里找石头,这不是天方夜谭?
“赤色……赤色给我了,赤色代表什么?”张忱翊的脑袋又开始转了:“花儿?朱砂?革命?”
你知道为什么朝霞是红的吗?因为太阳见到你就激动,一激动,云就红了。
“啧,太阳啊!太阳我怎么没想到!太阳!对,太阳。太阳的话,白昼……白昼和赤色……森青冥而欲雨,赩光炯而初昼?”
“五彩石,五这个数字……如果按照一天来分就是早晨上午中午下午晚上五部分,初昼就是早晨,也就是第一部分……如果按照传记行文的话,第一部分就相当于开端……不想了!以血为引能看到我想知道的……试试!”
张忱翊把自己的血滴到了石头上,眼前景色开始扭曲变化。他下意识去拉子桑越,结果却抓了个空。低头一看,子桑越还在,木筏停着,只是自己开始变得透明了。
云开雾散,黄泉景色变成了他熟悉无比的后山山顶。柏树挺立,云海翻腾。
“后山?”
张忱翊绕着山顶走了一圈,结果空无一人。封剑阁的石头上放着他的剑,断情崖边满是盛开的花。
“我的剑还没有被拿走,也就是说我还没有出现?”
“闷蛋?闷蛋?”
无人应他。
张忱翊只好又走回柏树底下。不过这回,柏树底下出现了一个弹琴的少年。
一身藏蓝云纹道袍,一张松木木琴。面容清秀且熟悉,张忱翊看到他的一瞬间以为看到了自己。
棱角轮廓,唇眉眼睫,自己和他七分相像。
“这位同门……”张忱翊走过去想打个招呼,却发现少年根本看不到他,依旧自顾自抚琴。
“应该是闷蛋的过去吧,那我看着就好了。”张忱翊也猜出来了,索性站在一旁打量这个少年。
发带戴得乱七八糟,道袍束带的结偏左而不是按规矩的偏右,象征弟子身份的佩剑被随手扔在了一边。
看来是个随性之人。
少年聚精会神,琴声浪荡悠扬,听来轻快得很。过了会儿,少年开口了。
令张忱翊惊讶的是,他们两个就连声音都很像。意气年少,畅快如风。
“苍苍云松,落落绮皓。春风尔来为阿谁?蝴蝶忽然满芳草。秀眉霜雪颜桃花,骨青髓绿长美好。称是秦时避世人,劝酒相欢不知老——”
唱的倒是好听。
“哎,山人劝酒都唱腻了也没人陪我喝酒,难受啊难受——”少年抓狂地揉了揉头发,翻着手里的一沓琴谱找下一首曲子。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了来。两人同时看向草丛,只见一个人拨开丛生的花草,走了上来。
呀哈,花里冒出个子桑越。
那时候的子桑越面容尚稚,和如今一脸苦大仇深相比可爱许多。剑眉星目好看的很,不过还是一样板着脸。他还没有带发冠,头发倒是盘得干净利落,穿着一身白衣,带着剑,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少年。
“闷蛋这表情就跟地儿被抢了的小狗一样,哈哈哈哈。”张忱翊靠着树看着子桑越,心里吐槽。
“你是?”
“我认得你,你是三师兄子桑越对不对?”少年先一步起身,“我是风华。”
子桑越不说话了:面子上是高冷不理人,实际上他是窘迫。风华认得他他也没得自我介绍,挑起话题他又不会,没话可说让他感觉尴尬。
不过风华察觉到了:“师兄你怎么来这了?”
“你又怎么会来这?”子桑越反问。
“这儿不能来吗?我……”
“不是,只是后山一直只有我一个人,有些奇怪罢了。”
啧,这么小说话就这么文绉绉的。
“哦哦,我是觉得这大中午的,正阳殿太热,回居安阁弹琴又影响别人,所以就找了这儿。”
“那为何不去昼夜潭?”
昼夜潭,子桑霖的得意之作。开山造瀑布不说,还种了一堆树,最后起名为昼夜潭。因为子桑霖经常挂在嘴边,所以南山弟子都知道,不过因为太远,没什么人愿意去,白白浪费了好风景。
“昼夜潭?那是哪儿?”风华一脸迷茫。
“你是南山弟子,却不知昼夜潭?”子桑越出乎意料。
“我、我刚来的,还不太熟悉。”
“看来你是位天赋异禀之人。”
南山山门,非天赋极高之人不可见。
“哪儿啊,我就是兰阳一个店小二,是霖长老带我回来的。”
“长老?长老怎么会带你回来?”
啧,子桑越这人真是不会说话,带回来就带回来了呗还问为什么,说得好像人家不配上南山一样。张忱翊想。
“我不知道,就是有一天长老来我们店里吃饭,他见到我就念了个咒语放了条红线,然后红线就缠住了我,然后……他就说我好像是他找的人,就把我带回来了。”
红线?就是香炉里那条红线?
“那你是长老要找的人吗?”
“后来长老问我有没有一块什么……桂纹玉佩,我说没有,长老就说我不是他找的人,但是还是把我留在南山了,说让我学几年剑再下山,也好保护保护我家邻居们。”
“原来是这样。”
“对了师兄,刚才你说的那个昼夜潭,可以带我去吗?”
子桑越抬头看了看天,天阴沉沉的,太阳也没出来。
“快要下雨了,改日吧。”
风华也抬头看天:“嗯,是快下雨了。”
下一秒,雨倾盆而下。
嘿,子桑越这嘴还真灵。张忱翊乐得热闹,反正雨淋不到他。
“我去这来的也忒快了!”风华赶忙回柏树底下抱住了琴,又慌慌张张的捡琴谱。子桑越也走过去帮着捡,捡完,两个人躲进了封剑阁。
“呼……”风华头发全湿了,手里的琴却没怎么沾水。
“给,你的琴谱。”子桑越把谱子给了风华,风华赶忙道谢,然后轻轻把黏到一起的页分开,生怕力气大了撕破。子桑越在旁边认真的看,没有说话。
没想到看起来这么随便的人对待琴谱竟然这么细腻。张忱翊感叹,子桑越也如是想道。
整理好,风华一屁股坐了下来,两个人看着外面的****发呆。雨越下越大,松柏却岿然不动,柏树旁的小花小草也没被打倒,就好像柏树这位谦谦君子教导它们要“风雨不动”一样。
“好大的雨哇,咱们今天还能回去吗……”
“很快就会停了。”子桑越又说。
“师兄说停那就是停,嘿嘿。”风华转过头看子桑越:“师兄你今年多大?”
“十六。”
“那我十七,叫你师兄岂不是很亏?”
“按规矩,不论年龄,你都该叫我师兄。”
好家伙,子桑越你还拿你亲传身份欺负人家。
“嗯……师兄,不行我还是觉得别扭……”
“那你就叫我子桑越就好。”子桑越竟也通融。
“好啊。”风华笑了:“那咱们算朋友了吧?”
子桑越点了点头,风华则跑到断情崖旁边摘了一把花草。
哎,花花草草挺过了风雨挺不过你啊。张忱翊想。
风华把草茎编成一个环,最后把花也插了上去。眨眼功夫,一个漂亮的小草环就做了出来。
“这个环送给你。”
子桑越好奇接过:“这是?”
“这在兰阳叫相见欢,取谐音,所以做成一个环。顾名思义,与你相见我很开心。这个环要戴在手腕上,表示你接受了我这个朋友。”
子桑越乖乖戴上了。
“戴上之后你还要说一句话,就是,风华,我很高兴认识你。”
“……”子桑越看了一眼风华,想:这怎么看都是在骗我吧。
“真的吗?”
“真的真的,其实是一句特别文绉绉的话,但是我没记住,我和我朋友也都是粗人不讲究这个,这个相见欢,还是我第一次做……”
子桑越端详了下这个小草环,浅绿色的草茎柔软,淡粉色的花瓣上还有水珠。
“嗯,风华,我很高兴认识你。”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风华笑起来就是实打实的少年郎,子桑越就很内敛,微微低头,唇角微弯,就算笑过。
“风华。”
“啊?”
“明天要一起去昼夜潭吗?”
这是子桑越第一次向别人提出邀请。
“好啊,那明天我在居安阁楼下等你。”
“嗯,好。”
张忱翊靠在洞口听的一清二楚。
“切。”他转过头不再看洞里头的两个人,自己开始嘟囔:“什么很高兴认识你,人家那句话明明好听的很,怎么这么一翻译就这么土味。”
他拿起一根棍在地上把原本的话写了出来:偌大天地,与君相识即是有缘。既结为友,自此定当以诚相交,坦诚相待,肝胆相照,生死与共。
张忱翊握紧了手中的赤色石,听着里面的交谈,心里莫名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