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子桑霖。
他将张忱翊和已经殒命的槿央从炼狱般的张家大院带了出来。张忱翊失去了清醒的神智,他痴痴地抱着槿央,一脸木然,好像魂儿被抽走了,就连夜风无情拍打着脸的疼痛他都感受不到。
他一句话都不说,沉默得可怕。
哀莫大于心死,悲莫过于无声。
“小翊。”子桑霖碰了碰张忱翊,然而张忱翊却毫无反应。
“小翊。”
“长老……长老!”张忱翊似乎瞬间回了魂,猛地拽住了子桑霖,“长老,长老!你,你有没有办法救救槿央?!”
子桑霖摇了摇头。
“我求求你!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只求你救救她!!”
子桑霖无奈叹气。
“死而复生,我做不到。”
“胡说!不可能!这不可能!”张忱翊不相信,猛的甩开子桑霖的衣袖,也顾不得这动作有多么失礼,“槿央不会死,槿央怎么可能死?!我说过我会保护好她,有我在,槿央怎么可能死?!”
可当他转过头去看,槿央的确已经没有了气息。身体逐渐冰冷,脸慢慢没了血色。
子桑霖叹了口气,拿过了张忱翊的那柄银色匕首。
“这匕首……这匕首是清逸哥给我的!”
子桑霖看了张忱翊一眼。
只是一瞬间,张忱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清逸哥……张清逸!!是他!”他趔趄了几步,“那块该死的石头是张清逸给的!是他,是他害了我全家!!我要去杀了他,杀了他!”他瞪了一眼子桑霖,“把匕首给我!”
子桑霖不紧不慢地背过手,张忱翊则完全失去理智,不管不顾就扑了过来。子桑霖一套掌法将他打退,施法将他禁锢在原地。子桑霖拿着匕首走到槿央身边,轻声念了句咒语。伸出手,一个光球就被他收进了匕首里。
那是槿央还未散去的魂魄。
槿央缺一个主魂,魂魄消散得却比常人更慢,子桑霖就索性把她留在了匕首里,做刀灵。
然后子桑霖把匕首还给了张忱翊。
“冷静点,你现在要报仇,宛如螳臂当车。”
张忱翊动不了,不过颈间暴起的青筋表示他十分愤怒,“一个张清逸而已,我还对付不了?”
“你自己好好想想,是张清逸要害你,还是你二叔张泽要害你们一家。”
张忱翊愣了一下。
“当年张钰兄放着灵力强大的你二叔不立,立你父亲一个普通人为家主,换了你是张泽,你甘心吗?”
“甘心!我有什么不甘心,不就是一个家主的破位子?!有什么好稀罕的!我二叔值得为了这个杀了我全家?!”
“你先冷静,”子桑霖无奈,“于朝廷,张家是和狩灵堂相互制约的棋子,是护百姓太平的杀手锏;于百姓,张家是他们的后盾,是他们深信不疑的家族:于世间万物,张家是掌握他们生死命运的存在。这些,你不可能不知道。”
“那又如何!?这些东西比得上亲人?比得上血脉?!比得上良知?!!”
“比得上。”子桑霖冷声道,“至少对你二叔而言,比得上。”
木莲和槿央被九尾无情虐杀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张忱翊恨,他感觉到他心里正在燃烧一捧火,灼热,凶残,如那夜的篝火,火苗越跳越高,似乎要将他全身融化。
然后他的眼睛逐渐变成了红色:是游荡的蚀心魔感受到了他的怒气和愤懑,闻气而来,然后准备侵蚀他的理智,占据他的身体。
子桑霖皱了皱眉,拿出手杖轻轻一挥,蚀心魔立刻烟消云散。他把张忱翊打昏,然后带到了一旁的山洞里。
而槿央的身体随着魂魄的消散,也渐渐变淡。她是少一魂的人,肉体没了魂魄的支撑,宛如一抔尘土。夜里,她化作点点萤火,随风飘走,四散而去。
是夜下起了雨。
雨声簌簌,可在张忱翊听来,那就是淅淅沥沥的绝望。
张忱翊醒来许多次,蚀心魔也来侵扰许多次,都被子桑霖打散。子桑霖心想,这样下去怨念和仇恨的种子只会在张忱翊的心底生根发芽,他很容易被蚀心魔诱惑,也早晚逃不掉蚀心魔的侵蚀。
于是子桑霖做了个决定。
他把张忱翊的记忆封存在了狐狸小像:就是那个张奕将张忱翊推出内院时,不动声色交给他的张家最后的象征。
“你总要面对的,不过不是现在。”
槿央的魂魄留住了,于匕首中沉睡。
只是当她再次醒来时,她便无法再开口说话,并且她即将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寂静的刀中世界,和一个再不记得她是谁的张忱翊。
……
三月,兰阳风云大变。
布告一贴,颠倒黑白。
人人都骂张奕豢养九尾妖狐,庆幸他反叛之心未能得逞,嘲讽他玩火自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人人都称张泽不惧妖魔鬼怪,于张家生死攸关之时扛起重任,大义灭亲,让众人看清了张奕这个“表面君子”。
张奕,一夜之间成了万人唾骂的对象。而张泽,一夜之间从张奕的二弟,变成了人人敬仰的张家家主。
没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和西域的铃铛,和张奕夫妇的尸骨,一起埋在了地下。
再也不会说话。
兰阳的风向总是变得很快,听闻那个素日不苟言笑不懂变通的张奕殒命,多少心怀不轨的人双手捧着厚礼,想着和这位新的张泽家主“交好”,想着这次机会来了,也许将来的某年某月,有什么好事都可以分一杯羹。
当朝丞相刘美意也不例外。他命人携厚礼,于某个晴朗的白天拜访了张泽。一身紫金官服奢侈张扬,腰间的绯鱼袋闪着奢靡尊贵的光,趾高气扬,让其他人都退后三分。
就是这样一个呼风唤雨的刘美意,也要来攀张家的“高枝”。多年后再看,他与张泽,与其说是朝廷代表和张家家主交好,不如说更像两个不怀好意的人狼狈为奸。
刘美意曾经找张奕要阴阳家被张奕拒绝,他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再者,刘美意许多小动作都被张奕察觉,张奕成了刘美意最大的绊脚石,刘美意自然记恨张奕,也不知道这刘美意究竟想干什么。不过仔细想想也能估摸出个一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缺什么?
无外乎是想篡了那凌驾在他之上的人的位置罢了。
刘美意那张脸实在是令人不悦,就算是脂粉也掩不住一对浅淡眉的灰脏。细小狭长的眼中透着算计别人的诡诈,眯起来更令人生厌。鼻子就像房梁上的霉斑一样丑陋,耳朵里听不得别人说他半点不好,一张嘴也盛满了不知多少虚假的奉承。
“丞相过誉了,大人辅佐圣上那是深得圣上之心,大人处事有方,深得百姓厚爱,在下怎敢与大人相提并论?”张泽也“礼尚往来”,好像真是恨不得再长出一张嘴来,把刘美意夸上天。
……
却说张忱翊。醒来以后,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子桑霖告诉他他叫张忱翊,还把那柄匕首给了他。张忱翊的直觉告诉他子桑霖是个好人,也傻乎乎地信了,还认认真真地给匕首起了个名字。
正好是在三月,那就叫三月吧。
“你父母病亡,你一直流浪,偶然在兰阳碰到我我才带着你的。”
“哦,那我的家是在兰阳吗?”
“嗯。”
“哦……”张忱翊打量着手里的匕首和玉佩,“你为什么要给我这把匕首?”
“防身用。”
“可我不会啊。”
“不,你是会的,不信站起来试试?”
张忱翊将信将疑起身,本能地用自己已经习惯的手法拿住了匕首,一挥,脑海里就知道下一个动作是什么。
“真的!”
“当然,我还会骗你不成?”
“那这块玉佩是?”
就是他身边那块青色的玉佩。
“它和你有缘,留着吧,别给丢了。”
“谢谢!我一定留着!”说完还擦了擦,然后小心翼翼的放进了怀里:“那,那将来我应该怎么办?”
“我会教你剑术,让你当大侠。”
“大侠?那个……我冒昧问一下,您是?”
“我叫子桑霖,南山大长老。”
“南山?”
“一个习剑门派。”
“好厉害……您会带我去南山是吗?”
“对,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事要去定命海一趟,你跟紧我,别走丢了。”
“定命海?那是哪儿?”
“就是一片海,你就不要问了。”
“嗯。”
子桑霖听闻定命海域近来有异动,百姓说是有妖怪作祟,希望他能出面收服。
两人就这么启程去了定命海。
……
再说张清逸。张清逸的确不知情,虽然他早有怀疑,但对于张泽的所作所为他还是不愿相信,不过奈何亲眼所见,也不得不接受。张奕一家被屠,张泽派人将张奕的名字刻进了族谱,然后一次都没有再去祭拜过:毕竟张泽也只是走个形式,对天下人装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样子而已。
就连张奕和木莲的名字,都不是他亲手刻的。
张清逸则不然,他记恩。张泽这么多年把他丢在家里不闻不问,张奕却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悉心照顾,他怎么能忘?
可他却不敢让张泽知道他一直铭记着这份恩情。他只好以去学堂为由跑去祖陵,对着张奕的名字祭拜,说一遍又一遍的对不起,虔诚地磕头,愧疚,痛哭。
但一切的抱歉都无用,而且所有的一切自始至终和他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他只是被当做了一枚棋子,用完之后,便无人再去管他。
包括他的父亲,张泽。
他仔细想了想,张泽是知道他那天在张家的。如果不是他自己跑出张家想接应阴阳家,恐怕他也会成为那只九尾狐的口中之物。
张泽,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他也无所谓。
只是他常常会想,张忱翊和槿央一定会恨他。他希望张忱翊还活着,但他也很矛盾,甚至有时候他希望张忱翊和槿央是真的都已经死了。
这样,不会有活着的人恨他。
毕竟是他,将那块罪无可恕的杀生石带进了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