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张家来了一个男人,他伏在张泽的耳边说了些话引得张泽哈哈大笑。
“家主,张忱翊已经死了。”
张泽这下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此后的几年里,张泽再没搜寻过张忱翊。因而,他也丧失了抓住张忱翊的最好时机。
却说子桑霖,收服鲸之后他才去找没顾得上的张忱翊,这一找却发现坏了事。船尾一个女人告诉他,有个小孩子被一个男人捅伤,然后推下了船。
子桑霖二话不说跳下了海。
可是海底除了礁石,别无他物。
……
当张忱翊再次醒来,他已经在兰阳某个不知名的小角落里,本应有刀伤的胸口完好如初,三月和那块玉佩都安安静静地在他的怀里躺着。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从遥远的定命海回到兰阳的,包括他自己。现在的他除了知道自己叫张忱翊之外,一无所知。
无论是子桑霖,夏明德,还是定命海,他都一概不知。
他的记忆,再一次被人清除。
他凭空出现在了兰阳,而且现在的他衣衫破旧宛如乞丐,丝毫没了几个月前家庭美满时的意气风发。黑衣上的桂纹依稀可辨,只是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很难让人把他和张家联系到一起。
他摸了摸空空的肚子,想着先找些吃的充充饥,于是他走到了热闹的街市上。
估计是他现在太过狼狈,一个卖包子的摊主于心不忍,包了几个包子给他。张忱翊自然高兴,但他却坚持不白拿,缠着摊主要给他干活。摊主无奈,只好找了木柴让他给对面的摊子送过去。
“这孩子,怎么这么傻。”
张忱翊累个乐呵,他并不觉得自己傻,反而觉得这样才心安理得。
晚上,张忱翊把最后一点柴搬到了一个胡同里,换来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却不曾想他手里的包子引来了几个乞丐。
正逢歉收之年,乞丐数量倍增。可张忱翊印象里,却有个人曾经打开了自家粮仓赈灾的。
那个人是谁呢?
某个王公大臣吧。
那些乞丐一看就是好吃懒做的人,虽然收成不好,但不至于饿死人。显然,他们明明手脚健全却不愿意自食其力。
张忱翊发自内心鄙夷这些人。
他们将张忱翊围了起来,眼神那般凶狠,似乎完全可以为了两个包子杀掉张忱翊。张忱翊当然不怕:他虽然失忆,但功夫还在,只要有墙他就可以逃脱。他叼了个包子在嘴里,挑衅一样看着他们,随即一跃而起,站到了墙上。他居高临下看着那几个乞丐,津津有味地吃掉了嘴里的包子,然后消失在了夜空里。
气得那些乞丐无处发泄。
张忱翊翻过墙头,来到了另一片天地——这儿说起来热闹,但又比刚才的街道安静不少。两侧的民居看起来并不是富贵人家奢华的宅子,但也不差,兴许是个中产阶级的地界。
月色寂静,张忱翊一个人沿着街道慢慢走,手里还捧着一个快凉了的包子。
突然,不远处传来了喧闹声。他走近一看,发现有个中年女人。她的衣服做工并不差,想来家庭背景还是不错的。只可惜现在的她完全看不出“大家教养”,夜深人静,她却大声对着旁边红漆宅子哭喊叫骂扰人清净。一个家丁拿着棍子像赶苍蝇一样赶她,家丁后边还站着一位老爷。老爷的胳膊被一个姿色妖艳的女人亲昵地搀着,两人一同斜睨着那被赶出来的女人,居高临下,好像贵族鄙夷平民,得意中带着嫌弃。
“王大里你这个畜生,你好狠的心啊——”女人跪坐在地上,眼眶通红却不肯服软,“我翠玉到你家十七年!十七年,你是怎么待我的!吃不饱穿不暖我嫌弃过你一次吗!现在你却要为了一个下贱的婢女把我休了!”
老爷并未说话,好像只是在看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倒是那有点姿色的女子,扭着腰故作姿态,一步一步走到女人面前,然后抬起手就是一巴掌:
“下贱?婢女?看来你是梦还没醒还以为自己是夫人呢。我告诉你,现在王家的夫人是我郝晚云,郝,晚,云!都不知道怎么写吧?”她冷笑一声,脸上表情逐渐扭曲疯狂:“使唤我那么久我早就受够了,现在你还是趁早滚蛋吧,省的一会儿再给你点苦头!”
罢了一甩手,眉毛一挑,用谁都听得到的声音骂了一句“贱妇”。
“老爷,赶紧让这老女人走远点嘛。”一人两面,回过头,又是娇媚得令人作呕的声音。不过估计老爷上年纪了,人老珠黄的发妻比不上这种媚俗的劲。他听了那郝晚云的话,上前用脚踢了踢翠玉,嫌恶道:“赶紧的滚,我王家不需要你这种老东西。”
女人的指甲已经快嵌入手掌。
说完,家丁又提起了手里的棍子。
“你走不走!”
女人愤然起身,对着家丁又抓又咬:“你算个什么东西,吃我家的饭还要对我扬威风!滚!”
家丁也是个狠人,一甩手又把女人甩到了肮脏的泥地里。女人再没力气起身,周围也没有人会帮她。灯火之下,她的脸干枯得像死木,双目浑浊如死鱼,嘴唇也干裂,唇红也不再是美丽的点缀,而像快腐烂的红色花瓣。她所做的只是坐着,然后扯破嗓子喊,把希望寄托在也许还有良知的邻居身上。
哭喊之中,一个婢女从宅子里冲了出来,她哭着抱住了翠玉,然后替她挡住了家丁无情的棍棒。
“老爷老爷!别打了别打了!我,我这就和夫人走,您别打了!”
郝晚云啐了口唾沫,对着婢女又是一巴掌,“不长眼的玩意儿,叫谁夫人呢?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郝晚云才是夫人!”
“是是是,您是夫人……”
婢女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却一直尽全力护着她身后的女人。
喧闹声大了,周围渐渐围起了人来。老爷觉得丢面子,转过头拉着郝晚云走了,留下一句好自为之。郝晚云不依不饶,还骂了几句“贱人”“狗”一类不堪入耳的话。家丁耀武扬威一样挥了挥手里的棍子,将众人轰散。
街中只剩下了那个婢女和女人,围观的人就靠着自家的门。瑟瑟寒夜,没有人说拿一件大衣或是一杯色变,只有婢女拿着一件破旧的大衣——也许是她拼了命才从宅子里带出来的一件大衣,然后给女人小心翼翼地披上。
可本是好意,却被女人骂骂咧咧的推开了。
“你让我穿这破衣服?!狗都不会穿!”
张忱翊于心不忍,低头看了看手里还有些温热的包子,大步走到了女人身边。
“夫人,这天挺冷的,吃点东西吧。”
此时女人看到的不是关心与温暖,而是一只带着泥土的手,和手上一个她从来都看不入眼的包子。
她抬头,打量着一身破烂的张忱翊,愣了愣,随即更加愤怒,尖厉道,“我还不用一个乞丐可怜我!你给我滚!谁要你的脏东西!”
然后一挥手将张忱翊手里的包子打落,任它滚到了泥土里。
张忱翊看着包子,一脸无奈。
这可是我干了一天活才换来的包子啊。
婢女见了,忙把张忱翊拉到一边,低下头,细声细气地给他道了歉。
“真,真是对不起……夫人她,她不是有意的……”
“没事,一个包子而已。”
虽然这么说,不过舍不得是真的。
“这几个铜板给你,”婢女掏着瘪瘪的荷包,摸出了几个可怜的铜板,“就当是赔罪。”
张忱翊想也没想,拒绝了。
“我不要,一个包子不值这么多。不过我倒是想问,姑娘为什么不继续在宅子里呆着,偏偏要出来遭罪?”
婢女抹了抹眼泪,断断续续道:“夫人对我有恩,我不能抛下她一个人。”
张忱翊没再说话。
“哎,算了,”婢女苦笑一声,把铜板塞到了张忱翊手里。张忱翊看着手里的铜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在那干什么!连乞丐你都要勾引吗?过来!”
不堪入耳,张忱翊皱了皱眉,婢女低头说了声抱歉,小碎步跑回了女人身边。
然后一声尖叫,彻底让张忱翊傻眼。
“婢女,婢女!真是勾引人的好料子!郝晚云勾引王大里,你也想勾个乞丐跟着他跑!”
女人真的疯了,她拔下头上的银簪对着婢女的脸划,一边划,一边疯狂地喊,“婢女,婢女,都是你们这些下贱的婢女害我!郝晚云你个贱婢,踩着我爬上那畜生的床很痛快是不是?你们都是贱种,都是垃圾!恶心!去死吧——去死吧!”
“夫人我不是!我没有!”
婢女奋力抵抗,可惜没有什么用,人在彻底疯起来的时候也许天王老子都挡不住。
罢了,一根簪子深深地插进了婢女的胸膛。她的脸上被划出了狰狞的痕迹,有血肆意从中流下。流进颈间,在锁骨坑上积了一片小小的血泊。然后又像小流,向下流,汇进了胸口这片大海。
宅子里的人听到声响,出门一看,也惊诧无比。他们忙把失了理智的女人捆了起来带回了宅子,给婢女盖上一块麻布,抬走了。人们笑了几声,也回了家。
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一切都和来时没什么区别,甚至一滴血都没留下。婢女方才待过的地方,残留了一点红色的光球。
张忱翊手里的铜板还带着婢女手心的温度,灯火下边缘还有一点闪光,似乎想借着灯发亮。
奈何它们已经锈迹斑斑。
张忱翊捏着铜板,抬起头看着寂静的夜空,不知该说些什么。
抬头四方浩大,星河远阔。街边繁华热闹,车水马龙。张忱翊知道,这个小巷子里发生的事传不了多远,也激不起多大的浪,充其量在以王家为中心五家为半径画出的一个圆里作为饭后谈资。
张忱翊看着夜不闭户的巷子和漠不关心的人们,突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和人的感情无法相通,就算人与人再近,近到咫尺之距,也可能各怀鬼胎,云泥之别。谁和谁弹冠相庆举杯共舞,都不关另外的谁和谁的事。
更不要说什么感同身受,那都是奢望。
路两旁放着瓷缸,里面盛着第二天要用的水。有绿芽从缸底萌发,伸向太阳。
他看着面前的路,看着通向另一条街的巷口,不知所措。
这世道究竟是好是坏?他不知道。
给他包子的老板,狼狈为奸的乞丐,将结发妻子赶出家门的老爷,仗势欺人的郝晚云,忠心却落得如此下场的婢女。
他曾以为,人与人的区别不过一张皮囊。
现在才知道,人与人真正的区别在皮囊之后的灵魂。
是谁居心叵测,又是谁一片赤诚?
张忱翊垂下眼帘,沉默了。
若是报恩换来这种结果,他宁愿让婢女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
张忱翊到了醉仙楼的后巷,他靠着醉仙楼的后墙,紧紧挨着一堆茅草。
“好冷……”
他伸出手,一捧火苗窜了出来。
他又惊又喜。
“原来我还会法术!”
他刚想点燃那堆茅草取暖,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如果把这堆草烧掉,会怎么样?
如果点燃这堆茅草,他可以轻松的制造一场骚乱,趁乱抢些财物出来对他来说虽不是易如反掌,但也不是难如登天。
趁火打劫,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然而只是一瞬,他就扼杀了这个想法。
他连别人施舍的包子都不肯要,搬了一天的木柴只为让自己心安理得,更不要说放火抢劫。他的骨子里似乎有一股犟劲,让他本能得去反抗那些有悖道义的事情。又也许,是张奕的那句话已经深深的记进了他的心里。
“别做你认为错的事情。”
毕竟就算记忆被封存,也有一些深埋在骨子里的东西。
比如血脉。
他抱出一小堆茅草缩到一个角落里,小心翼翼的点燃了它们,明亮的火光映着他满是灰尘的脸。他漆黑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并没有因为这般凄惨的境遇而感到沮丧。他很容易满足:因为他一想到他还有一捧火能温暖自己,整颗心就暖和了起来。
噼里啪啦的火苗声中,他睡着了。
他做了个梦。
梦里有一棵盛开的桂树,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男人于树下伫立。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他的身影挺拔而伟岸。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碧绿的玉,然后转过头对着他说了一句话。
“你的背后有整个张家,你的肩上是苍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