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忱翊顺着大街一直走,最后在一条不知名的路边看到了一张招工告示。
饭馆小二,底薪还凑合。
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走向了那家店。
出乎意料地,店主也没因为他是个乞丐而把他拒之门外,反倒让他去洗了个干净,还给了他一身粗布麻衣。
然后他就“风风火火”上任了,还给自己定了个座右铭:热情耐心好脾气,能说能侃能正经。
他用了一天背过了菜名菜价,用了一炷香认清了酒馆构造,知道哪些桌要亲手把菜送到,哪些房间不能轻易靠近。哪些客人的话可以接,哪些客人的话连听都不能听。
他不仅动作利落,而且能说会道,简而言之:嘴甜。
姑娘穿了白裙子,他说人家是出水芙蓉;公子身侧带了剑,他夸人家是江湖侠客,总之就是夸,但夸得毫不“浮夸”,都恰到好处。
因为后厨的强大实力还有张忱翊这张嘴,酒馆多了很多回头客,其中姑娘和虚荣心比较强的公子居多。老板也乐呵,觉得自己招到个人才,于是决定给张忱翊“升官培养”,让他做了小二的老大。
简称大堂经理。
当然让老板眼前一亮的是张忱翊的另一个行为。
此酒馆位置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富甲一方的瞧不上,中产阶级来不起,所以来这的一般也都挺有钱和地位,自然,他们也就会有一个习惯:给小费。张忱翊这样的人才当然拿小费拿到手软,但他每次都分文不少地交给老板。老板问他为什么,他只是爽朗一笑,说这些钱不应该他拿,一笔带过。
人少的时候,他就和老板坐在店门口,时不时给老板捏肩揉腿捶捶背,然后指着天边夕阳说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真美。
以至于时间久了就常有人说,“老板你收这小子当儿子吧”“养儿防老”之类的话,老板刚开始还当玩笑话,后来不经意问了问张忱翊,张忱翊也不犹豫,直接同意了。
于是膝下无儿无女的老板涕泗横流,两人建立起了“深厚”的“父子”情。但张忱翊从未叫过老板“干爹”一类的称呼,老板也张不开嘴叫儿子,只叫他小翊。
本以为如此美好平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结果一年以后,张忱翊就被扫地出门。
原因是他太不懂世故人情。
一天,一群朝廷高官心血来潮,不去醉仙楼,改来这吃饭。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们没有开包房,只是坐在了一楼大厅一个角落位置。
看来他们真的是来体验生活,不打算讨论什么朝廷大事。
面对这种客人,老板自然笑脸相迎,而高官则对张忱翊的机灵早有耳闻,指名道姓要张忱翊给他们送菜。老板拍了拍张忱翊的肩,放心地把这桌大人们交给了他。
而张忱翊却本能地反感这群人。但没办法,干爹给的活,怎么也得做。
于是他硬着头皮端上了第一道菜。
“我店招牌炒茭白,各位大人尝尝。”
官儿们不动筷子,都玩味地看着张忱翊,直盯得他头皮发麻。
“大人们……有何吩咐?”
一人先动了筷子,夹了一口茭白。
想来他是地位最高的那个。
“张忱翊,是吧?”
“是。”
“热忱之忱,立羽之翊?”
“是。”
“倒是个好名字,你父母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可把张忱翊难倒了。
“这……我不知道,我是乞丐出身。”
“可是你姓张啊。”那人并未抬头,说得轻描淡写:“张可不是个普通的姓,再配上你这个名字,你说……”
话说一半,他意味深长的看着张忱翊。张忱翊却没有如他所想遮遮掩掩,反倒一脸无辜。
“大人何意?”
这下那大人也蒙了。倒是另外一位另辟蹊径,问道:“你可知道张氏?”
“张氏?”
这下这些高官有疑问了:说这么明白张忱翊还是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也许是这群人官场摸爬滚打太久疑心太重,总觉得别的普通姓张的家庭起不出好名字,他们就莫名其妙铁了心认为张忱翊和张家有关系:就算没关系,也能找出关系。
现在他们不约而同的冒出了一个想法:兰阳张家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张忱翊九成是装的,如果是装的,那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有鬼;如果不是装的,那就更好办了。
“算了,不说这些。”大官儿挥了挥手表示不在意这个话题:“小翊,你现在忙不忙?”
这一声小翊恶心得张忱翊鸡皮疙瘩差点掉一地。恶心归恶心,脑子还得转。说忙,隐含的意思就是我不想伺候你们,说不忙,指不定还得接什么活。
而且是小二职责之外的活。
“您说,我看能不能帮上您。”
官儿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没事,下去候着吧。”
张忱翊这才走了,高官们开始了他们的算盘。
“李大人,你说这张忱翊什么来头?”
李大人,就是那个地位最高的官儿。
“直觉告诉我他和张家有关系。”
“那你看,能用他来……”
“我看可以,这小子机灵得很,我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是知不知道张家的存在。要是知道还装,”李大人攥了攥拳头:“没有我刑部逼不出的话。要是没有……”
“要是没有,就可以说这是张泽抛弃亲信,有意为之!”
李大人表示有人听懂,很欣慰。
其他人听了个云里雾里。
“想扳倒刘美意必须从张泽下手,前段时间张家那事,他不是说张奕一家无人生还?如果让圣上知道是假的,你说张泽会被怎么看?”李大人得意道:“我这刚好拿到张泽和刘美意之间的交易证据,到时候咱们再参刘美意一本,说他和张泽狼狈为奸,岂不是一箭双雕?”
想法不错,可惜没把王阳明老人家的知行合一践行到底。
“可拿这么个来头不明的小子做赌注未免太危险,这要办不好可是欺君啊!”
李大人不慌不忙:“带到朝堂上滴血认亲就是了,认亲这种事,圣上肯定不允许灵力干涉。”
说完,就看向了桌上另一个沉默不语的人。
“王太医,仰仗你了。”
王太医的表情充分说明他不想加入这群搅屎棍,但人在桌上不得不听,只能不情不愿点了点头,一直吃着炒茭白。
一盘菜都快被王太医吃完了。李大人看在眼里,笑了笑:“可以上菜了。”
张忱翊在屋外听的一清二楚。
这是要我上朝把我当刀使啊!
“怎么办……怎么办……得找个办法离开这!”他转念一想:“如果自己逃跑,无异于让那群人锁定自己,跑也跑不到哪去,说不定还会牵连老板,说老板和自己串通一气给自己打掩护。”
所以不能自己逃跑,得想个光明正大的办法。
张忱翊端了菜上来,一边走一边想,差点扭到脚。老板发现,骂了他一句。
“菜别洒了!很贵的!”
切,不就一道菜,你干儿子我都被这群大臣看上了!
也许是上天怜悯,赐给张忱翊一个王太医。他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王太医开口说话了。
“在认亲上做手脚有点难,想要万无一失,最稳妥的办法是拿张清逸开刀。”
“什么意思?”
“圣上认的是血,只要把张清逸的血换到张忱翊身体里不就万无一失了吗?”
众人霎时惊讶。
“你的意思是杀人换血?”
王太医嗯了一声:“我家正好有个道士从药谷来,很擅长换血。”
“能保张忱翊不死?”
张忱翊现在恨不得把菜扣到他们脸上。
轻描淡写杀人,还只顾被利用的人会不会死?
“能。”
“那张清逸怎么办?”
“理由不是很多吗?”李大人笑了:“什么暴毙而亡之类的,翻翻书说辞不是一套一套的?张清逸不是问题。”
众人纷纷赞许,然后哈哈大笑。张忱翊站在门口,气血上涌,手中蓄力。
“菜怎么还不来?”
李大人起身去催,打开门的一瞬间,他就被张忱翊撞了个满怀,脸上被扣了一盘黑乎乎的糍粑。
“你!”
气急败坏之中,脚上又被滚烫的鱼汤浇了。张忱翊也机灵,巧妙的躲开了菜汤。他站到王太医身边,然后跪了下来,诚恳道歉。王太医瞟了他一眼,默默地挪了挪,挡住了他的左半边身子。
“对不起对不起,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李大人脸都憋红了——也有可能是被糍粑烫红的。他很想把眼前这个张忱翊吊起来打,但碍于风度,最后只憋出了一句话。
“你活久了!!”
张忱翊一脸惶恐,嘴边求饶不断,心里放肆大笑。
老板闻讯赶来,见了眼前景,吓得两腿发抖,没经过脑子就直接跪了下来,直喊大人饶命。“父子”双双下跪,李大人吹胡子瞪眼,众位大官安静如鸡,王太医则悠哉悠哉夹起最后一块炒茭白,嘎嘣一声咬碎吃了。
“掌柜的,你自己说怎么处理!!”
老板诚惶诚恐,怂相毕露,点头哈腰,奴才本色。可当他转向张忱翊,又换了一张脸:堪比周扒皮,面色凶狠,双眼瞪得比牛都大,两个鼻孔好像都能吹出气来。他二话不说,给了张忱翊一巴掌。
“你小子,收拾东西赶紧滚!”
张忱翊虽然料到,但没想到老板这么果断。意想之中的说好话,没有,意料之中的断绝关系,倒是来的很快。
“各位大人,是小的有眼无珠认了这混蛋做干儿子,今儿我就跟他断关系让他滚!还有,还有小店的银子,大人们都拿去就好,拿去就好!!”
“老子不稀罕你的破银子!给老子找件衣服来!”
老板连滚带爬去了,张忱翊连滚带爬跑了。
这下好了,解气了,祸也没了。
没想到他无名的正义感救了他。
被掌柜的赶走总好过他自己逃走,至少不会怀疑是此地无银,而刚才唯唯诺诺一副奴才相他也演绎得淋漓尽致,任那群大官儿再怎么傻,也不会认为他这心理素质上的了朝堂。
张忱翊摸了摸自己怀里的玉佩,低头一看才发现不好,玉佩的红绳已经完全掉了出来,绿色的桂花一角也露了出来。
他虽然不知道这玉佩有什么用,不过他的直觉还是很准的,知道这玩意儿容易给他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一直藏的很好。
可是刚才露出来了。
不过只是一想,他就放心了。刚才他还好奇王太医是不是屁股不舒服才挪位置,现在他知道了。
不管王太医是为了让屁股舒服点还是其他的,他救了自己。
天赐王太医,天赐王太医!
张忱翊要回屋子收拾东西了,老板看了,却狠狠地给了他一脚。
“滚!”
“……我收拾东西。”
老板横眉怒目:“收拾个屁,出这事还想从这拿东西走?工钱没有,再杵在这我就打死你!滚!”
一楼大堂百姓议论纷纷。
“小翊怎么了?惹什么事了?”
“不知道,不过老板不是他干爹吗,这么绝……”
老板听见了:“干爹什么干爹,客人都伺候不好,老子没这么蠢的儿子!”
众人鸦雀无声,老板抱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去了李大人那,张忱翊则踏出门槛,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说来嘲讽,他的背后有一对楹联。
美味佳肴迎八方贵客,热情笑脸暖九州人心。
横批:真心实意
“什么真心实意,都是瞎扯。”
以父子相称,然后毫不犹豫把他赶走。
天地良心,张忱翊可以保证,他可以做救父缇萦,老板却做不成救儿范蠡。
真心实意,真心实意,从来都是说来简单。
张忱翊的心里开始动摇了。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和匕首,准备离开。刚走,一个白裙姑娘拉住了他。
就是他夸过出水芙蓉的那位姑娘。
“嘿小翊。”
“姑娘是你啊,你穿白裙子真好看。”
“都被赶走了嘴还这么甜呀,”姑娘笑了,然后拿出一袋碎银子:“这些你拿着,日子会好过一点。”
“不不不用!”
“没事,就当是我花钱听你夸我。”姑娘抬头看了看楹联:“真心实意。”
“……”
“我以后不会来这了。”
张忱翊疑惑:“为什么?”
“因为你要走了。”
张忱翊脸刷一下红了,姑娘却笑了:她十七八,张忱翊才十二岁,能发生什么?
“这里唯一一个真心实意的人不在了,我还来干什么?”
张忱翊抬起头,看着这位还未出嫁的姑娘,看她头上的银色发簪在灯火下闪闪发亮。
“往南走吧,那儿风景很好。”
“好。”
“还有,别怀疑你自己,你是对的。”
“啊?”
姑娘弯腰,悄悄对张忱翊说了一句话。
“只可惜我没有把菜扣到他们脸上的勇气,不过是我的话,我也会选择糍粑。”
张忱翊听完就笑了。
“姑娘你叫什么?”
“我吗?我姓宁,叫宁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