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把油门加到最大档，拖拉机还是像头老牛似的，不紧不慢地往前爬着。人到了一定年纪，身上的部件功能都会退化，吃得再多，也甭想回复年轻时的气力。这辆老式“东方红”拖拉机太老了，油门轰多大，别梦想它的速度能增加多少。可是，也没白费多浇烧的柴油，照射出去的灯光比刚才亮了一些，还有发动机的吼声也大了不少，但还是能听到外面的西北风把芨芨草撕扯得像鬼似地呜呜怪叫。风简直疯了，摔着胳膊踢踏着腿狂乱地横冲直撞，撞得“东方红”闪着长长的灯柱东摇西晃起来。天地似乎都要颠翻了。灯柱像把锐利的大刀，把夜切割得四零八落，以为黑夜会像一块破树皮，碎成片从天空飘落下来，狼狈地堆在灯柱下面。不想黑夜并不怕“东方红”的吼叫和灯光，抖落了几下，又成一个整体，骄横着、嚣张着。老万打了个酒嗝，他今晚没少喝，可他没醉，就是头晕得厉害。
就凭陈有亮，想把老万灌醉，门都没有！老万迷迷瞪瞪掏烟，烟盒在口袋里挤扁了，好不容量从中摸出一支用手捋直塞进嘴里。烟是最好的“雪莲”，临上车时，腊香趁陈有亮爬在饭桌前昏睡，偷偷塞进老万口袋里，悄悄叮嘱他犯困了就抽支提提神，千万别迷糊过去。虽说这老掉牙的“东方红”出不了事，可还是当心点好，喝了少酒呢，到底是一堆机器，比不了牛啊马的，时间长了，与人能处感情来。当着丈夫的面，腊香不敢劝老万少喝点酒，丈夫没开口，她也没法留老万住一宿，又担心老万酒喝多了，一个人开拖拉机回去出啥事，便摸包丈夫存下的好烟给老万。老万心里暖融融的，一路上用手捂住装烟的口袋，生怕丢掉似的，后来索性用手抓住口袋，就像是抓住腊香的一只手，他都想跟这只手说说话了。结果，他把烟盒捏挤成了一团。
本来，他舍不得抽这盒烟，想留个念想啥的，可这会儿，他头晕得厉害，要犯迷糊了，夜太黑，太广袤，尽管拖拉机的两道灯柱射出去，把夜穿出两个大窟隆，可他还是看不大清，他担心自己迷糊过去，想抽支烟醒醒酒。可是，抖抖索索半天，老万划不着火柴，他认为是西北风从门窗缝隙里追进来，故意坏他的事，便扔掉火柴棍，去摇驾驶室的门窗玻璃。玻璃没有上升的空间了，临走前，门窗玻璃已被腊香摇到了尽头，她倒不担心老万喝过酒开这台老掉牙的“东方红”会出意外，履带式“东方红”就是开进阴沟里也翻不了，况且方圆几百里一马平川，四周不是收割过的田地，就是寸草不生的荒滩，这种重型拖拉机就是想翻个跟头都难。所以，腊香才放心喝了酒的老万开夜车，也就十几公里路程，“东方红”爬得再慢，总比蜗牛快吧。只是深秋夜，腊香担心老万受凉，这深秋的夜寒可一点也不比冬天刺骨的寒冷逊色。腊香偷偷溜到车上，把门窗玻璃全摇死。老万白费一阵力气，认为自己把门窗弄严实了，这才重新划火柴。划了几次，扑哧一声，划出一团微弱的黄火，点着被唾沫湿了半截的香烟。
老万吸一口烟，吞进去，烟雾从气腔经肺，又从鼻腔出来，很快，驾驶室被沁香的烟雾迷漫了。老万顿时来了精神，浑身上下像被按摩一番，显得轻快了许多。可老万心里却怏怏的，要不是看腊香面子，他才不会冒这么大风，给陈有亮承包的砖厂推一整天的土，弄得自己像个土猴，这台老掉牙的“东方红”也疲惫不堪。推土不是个好活路，挣不上几个钱，费神，还费油。当然，老万不计较这些，“东方红”就是推土机，不推土，要它做啥！他只是不想帮陈有亮这个杂种，何况又是这种天气，西北风刮得快疯了，他老万可没疯。陈有亮三天两头往老万家跑，也不管他的态度多冷，没完没了地给他诉苦，眼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万一霜冻提前来到，储备砖坯还差一大截呢，这个冬天他不能烧空窑啊。夏天时，陈有亮好不容易才承包到砖厂，要是错过这个冬天烧窑的好时机，明年开春没砖卖，他不旦交不了承包费，明年一年就得喝西北风了。任凭陈有亮说死说活，嗓子嘶哑，老万一点怜悯心都没有，以机器出故障为由，推辞不去砖厂推土。
可是，腊香来求老万了。他不敢看腊香被泪水浸泡得发红的眼睛，在这个至今没有生育，受尽男人折磨的女人面前，老万心再硬，也扛不住了，他立下的誓言瞬间土崩瓦解。
谁让他心里放不下这个女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