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长得很丑。
大大的脑袋,常常剃着光头。面色黝黑,四肢细小、无力,挺着个大大的肚子,像个蜘蛛,有的人叫我“大肚子蝈蝈”。不知道什么原因,常常爱流鼻涕,鼻涕像粉条一样挂在唇边,偶尔吸吸鼻子,两条鼻涕也跟着上下窜动。村里更多的人叫我“二埋汰”。
跟我有一比的是“大埋汰”。他居然也是很大的脑袋,剃着光头。他脑袋后面长着巴掌大的一块什么疮,一天到晚淌着脓水,惹得苍蝇蚊子围着嗡嗡乱转。
夏天,婶子和姐姐们聚集在井旁,边洗衣、刮土豆皮,边唠叨着家长里短。我也在旁边玩耍。有的婶子会喊:“二埋汰,帮婶子把土豆挠子拿来。”我知道这是在喊我,便一声不吱地将土豆挠子送到婶子手里。
冬天,一帮小孩儿在冰上玩出溜滑,我来了,远远地看着。小朋友们助跑一段,然后一个立定,像根冰棍一样,双脚在冰面上滑行,很好看。“二埋汰过来玩啊!”我用泛亮的袖头子蹭蹭鼻涕,不动窝。那两条鼻涕已经过嘴了,像两条粉条低垂着。
没人喜欢我和大埋汰。同龄的人不跟我们玩,比我们小的我们不屑于跟他们玩,我们两个只好常常在一起玩。
有一天,大埋汰的姑姑来了,给他带来几块糖。他含在嘴里,蹦跳着来我家找我,把糖块咬在门牙之间让我看。手指甲大的月牙形糖块,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我很馋,就商量着大埋汰把糖借给我含一会儿。大埋汰爽快地答应了:“行啊!你上次还给俺含了五个数呢,这次俺也借你含5个数。5个数后就得给俺啊。”我头如捣蒜地答应。他将糖块吐给我,便数,“1、2、3、4、5。”这五个数在舌间过得太快了,刚品到一点甜头,就到时间了。我想狠狠地再吸一口再把糖块还给大埋汰。这一吸力气用大了,糖块直接通过嗓子,顺着食管,滚落到肚子里了。无论我怎样用手抠嗓子也吐不出来。见此情景,大埋汰早已跳脚,哭嚎起来,拽着我,找我母亲索赔。
母亲正从锅里捡新蒸的玉米饼子,了解了事情的经过,叹了口气。找出一块又大又脆的锅巴,递给大埋汰说,“这糖块进肚子里了,也不能豁开他肚子拿出来,婶子补偿你,给你块最好的锅巴。”大埋汰抹了一把眼泪,不情愿地接过来,哀怨地瞪了我一眼,才回家去了。
还有一个不嫌弃我的,就是我二叔。
二叔是我五爷的孩子,住在我家隔壁,比我大七八岁。当时,他去镇里上初中,整天穿着整洁的学生服,背着黄书包出入。他是我的偶像,我是他的粉丝。
他特别擅长打家雀。打鸟有很多讲究。喜鹊打不得,打了会冲掉人的喜气。乌鸦是凶鸟,打不得。别说打,碰都碰不得,沾晦气哩。
五奶早晨起来上茅楼,见两只白肚子、通体黝黑锃亮白翅膀的花喜鹊,像俊俏的小媳妇扎着白围裙,落在院里的白杨树上,正对着院子喳喳乱叫。五奶抬头见吉,喜上眉梢,心想,家里一定快要有什么好事了。不一会儿,果然邻村的二白活来了,给大儿子提亲。还没见对方长啥模样,五奶便说,能成,能成,一定能成。今天早起,花喜鹊报喜了嘛。后来,大叔与那女人相见,果然感觉很好,于是结婚生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乌鸦浑身黑色,后背的羽白闪着耀眼的蓝光,金黄的嘴巴带着金钩,沙哑的嗓子,哇哇乱叫。不要说打,连见着都要躲。二楞爹下午上工,刚出自家院门,见一老鸦蹲在自家土墙上,哇哇乱叫。老人心头立刻掠过一丝不快,抓起一土垃坷便打。那老鸦张着翅膀,飞起来了,却拉了一泡屎,滴落在二楞爹的肩上。此后不久,二楞爹胃穿孔做手术,人活下来,却干不了重活了。整天身体轻飘飘的行走。每提起此事,二楞爹总是感叹,乌鸦?可远离它,谁沾它谁倒霉。
燕子是从来不打的。村西头住着吴瞎子,左眼框里眼珠瘪瘪的,一眨眼,只有两片薄薄的肉皮上下眨动。二叔说,眼瞎是打燕子造成的。谁打一只燕子,谁就会像吴瞎子一样瞎一只眼睛。谁打两只燕子,就会瞎掉两只眼睛。
我喜欢燕子,我觉得它是我那贫穷的村屯一道美丽的风景。每年春天,冰雪消融,草木返绿,池水泛波,杨柳鹅黄时节,小燕子便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来,它们或一只单个的独来独往,或夫妻二人边飞翔边嬉戏,或三五成群上下翻飞,给那些没有生气的低矮的土房、矮小的土墙、散乱的茅草堆平添了新的景色。
小燕子那油黑锃亮的身子,铜浇铁铸一般落在树上,墙上,房上,总能引得我们驻足观望。它们或者箭一样地冲上云霄,或者落叶似的俯冲下来,或者呈一字形飞在半空中,那熟练优美的动作,使我们钦佩不已。它喝水的动作真漂亮,舞动着树叶一样细小的身子,拖着剪刀般的尾巴,轻轻飞过水面,突然尖嘴在水面一划,还没看清它是否喝着水,它已经斜着身子飞远了。水面上只剩下一圈圈浅浅的不断扩大、越来越淡的涟漪。
在乌云压顶风雨欲来的时候,大人们忙着躲雨,抱柴火,燕子们会不声不响地飞临到电线上,整齐地排成一排,一个个伸着小脑袋,眨着眼睛,呆呆地俯瞰忙忙碌碌的人们。
燕子的筑巢能力令人惊叹。它们习惯将巢穴筑在人们的屋檐下,那里避光挡雨又遮风,重要的是,还能体验人燕共处的乐趣。一般说来燕子筑巢选在谁家,说明这家兴旺,自然能够得到房主一家老小的呵护。燕子从不知什么地方,一口一口地衔着泥和少量的草棍在屋檐下缓慢地积累。第一天,你看看,只有一点点,不禁感叹,这得多长时间才能筑成窝啊,然而,用不了三五天,你再看一看,不禁吃惊了,一个像小盆那样大的窝已经筑起来了。这窝全是靠燕子一口口地衔泥和草棍筑起来的,从里到外,麻麻癞癞的泥还没干呢。你不禁感叹这动物的勤奋和韧劲。接下来,燕子在这里安家立业了,每天早出晚归,飞过来,飞过去,你也不知道它在忙什么。猛然有一天,你一看,燕子妈妈口里衔着小虫飞回来的,见它飞来,从窝里伸出了几口黄秧秧的小嘴,叫着嚷着要吃的。你才恍然大悟,原来,小燕子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已经悄悄地哺育出自己的下一代了。看着房檐上嗷嗷待哺的黄嘴幼燕,忙碌着寻食觅虫的燕妈,再看看房檐下父母儿女生活的一家人,两相对比,相互映衬,你会不自觉地体会到人与燕、燕与人的相似性。
燕子的记忆力是惊人的,二叔将自家房檐的燕子腿上系上一根小小的铁丝环,作为记号。到了秋天,燕子飞走了。第二年春天,燕子飞回来了,又回到二叔家的屋檐下。二叔抓过燕子一看,那根系在左腿上的细小的铁丝环依然还在,一年来的风吹雨淋,已经使它染上了一层稀疏的铁锈。
这只小燕子是怎样带着铁环飞越千山万水走向南方某个不知的地方,又怎样根据记忆,飞越千山万水回到二叔家的房檐下的?我常常想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问二叔,他只是笑笑,不作答。看来他也不知道。
麻雀是北方最常见的鸟类,它的头顶是绛红的,尖嘴是黑黑的,肚皮是雪白的,而翅膀和后背则是近于虎皮那样的黑白黄相间的斑斓色彩。据二叔说,春天、秋天、冬天麻雀的肉都好吃,而夏天则不好吃,麻雀要下蛋,抱窝,哺育幼鸟,肉就不好吃,是酸的,因此,我们夏天是不打麻雀的。我想这也许是大人出于除掉虫子的考虑,保护粮食的考虑,编出的说法来糊弄我们这些小孩子的。
我也从来没在夏天打过麻雀,并且尝尝它是不是酸的。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一说法是真是假。
麻雀喜欢成群结队地飞行。他们成群成众地伏在地上觅食,人或马或狗来了,他们不是一个个地单飞,而是呼啦啦地一起飞起来,像一张大网一样,从地上腾起,扑向远方,还吱吱地叫着。有时,他们也会齐刷刷地落在一株白杨树上,像树叶或果实一样,黑压压地挤满枝头,压弯了树枝。它们也会排成一行,整齐地蹲在电线上,像一串糖葫芦一样。我曾纳闷,同是肉长的,那电,为什么光打人,而不打鸟呢。要是电也像打人一样打鸟,那该多好,一群麻雀来了,整齐地排列着,落在电线上,然后,滋滋一响,电来了,麻雀们纷纷坠落下来。我跑过去,捡就行了。
麻雀保护孩子的决心是惊人的。我曾见过我家的仓房上,一座低矮的长满蒿草的起脊茅草房上,五奶家的黑猫被麻雀妈妈逼退的情景。那是一个阳光充足的中午,睡足了的黑猫,我们习惯叫它老黑,缓慢地沿着房脊蹑手蹑脚地爬行,寻找猎物。很快,它就找到了目标。隔着稀疏的蒿草,它看到了房檐下的鸟窝,那里有几只绒毛柔柔、尖嘴浅黄的幼鸟。老黑高兴极了,它像机警的猎人一样,悄悄地向目标靠近。突然,一只黑色的石子从天而降——鸟妈妈突然跌落下来。它头上的一朵红缨高高竖起,全身羽毛炸开,两只翅膀像火炬一样张开,同时尖嘴张开,嘎嘎乱叫,那完全是绝望的、凄厉的、声嘶力竭的和拼了命的叫喊。那是背水一战、拼死一搏的架势。那阵势,先是让老黑大吃一惊,然后它犹豫了一下,最后,它竟然缩缩肚子,弓弓腰,眨眨眼,然后转身走掉了。麻雀妈妈这拼死一搏的动作,挽救了几个孩子的性命。
那时候,我的家在吉林省扶余县新安镇公社杨大桥村。那里实行人民公社制度,土地归集体所有,社员们一齐干活,统一分配。田地都是成片的,田地中间有树林子挡风隔沙,我们叫它林带。春天是家雀活跃的时期,也是打雀的黄金时期。打到的雀如果还活着,就放在自己编的笼子里养几天玩玩。如果雀死了,就放灶坑里,用慢火烧烤,一会儿,家雀肉就泛着金黄,冒着油泡,飘着肉香,使人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鲜嫩可口,美味极了。
二叔带上我悄悄地在林带里穿行,脚下的树叶沙沙作响。林子里树枝重叠,往往我还没捉住麻雀的影子,二叔已经拈弓搭箭,只听“啪”的一声,一片树叶和一只耷拉着翅膀的麻雀同时滚落下来。我很佩服他的眼力和打法。他说,石子不圆,否则会更准。第二天我便和黄泥,团泥球,一片一片地晒在我家仓房上。下次他再找我打鸟,我便揣一兜泥球,供他使用。他很高兴。
有时候也用夹子夹。林带里有一种麻雀,不上树,专门在林下的沟里飞来飞去,寻找草籽或者草叶上的虫子。二叔便将夹子下到沟里,用黑土埋上,夹子上放上个白虫子。然后他便领着我顺着壕沟遛鸟。他吹着口哨在前,我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看见麻雀了,他扽了扽我的衣角,我便不敢出大气了。他的口哨打得更响了,那家雀仿佛听懂了他的口哨似的,缓慢地移动着行走着。终于,它看见了黑土上面扭动的白胖胖的玉米虫子,快步上前,伸出尖嘴去啄,那夹子便“扑腾”一下,翻了,夹住了它的脑袋或大腿。最初它还扑腾几下,等我们跑过去时,往往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夹子是用弹簧做的,铁丝很粗,夹住了怎么跑得掉呢?二叔说,捕这样的雀,虫子最重要。于是,我回家找来废弃的墨水瓶,到陈旧的茬子或苞米秆中去找。劈开茬子或苞米秆,可见虫子在里面,摇摆着肉肉的身体。我把它们集中起来,半个下午便抓满一瓶。我交给二叔,他更喜欢我了。还夸我有“眼力见”。
冬天捕鸟更方便。吉林的农村,家家土房前都有一个小院,放着酱缸和咸菜缸,叫酱栏子。再远一点,仍归自家所有,种些小菜,形成园子。园子里,或在院子里,扫出一块空地来。被雪包围的黑地特别显眼,撒上谷子或者苞米粒,找一个厚重的面板,用短棍支着,把绳子拴在棍上,人远远地牵着。鸟雀来了,急切地啄食谷子或者苞米粒。一拉,面板拍下来了,鸟雀躲闪不及,便被拍住了,血葫芦一般,散着翅膀,流着血,抽搐着。也可以用筛子,筛子罩住鸟雀容易,伸手抓出来却难了。有时候,已经被扣住的鸟雀,就在伸手逮它的时候,被它又逃脱了。有一年,二叔想了个新办法,用大笸箩扣。大笸箩现在已经看不见了,用柳条编的,有一床被那么大,可以装几百斤粮食。它的面积大,一次可以扣好多家雀,但是伸手抓出来就更难了,所以还是用面板比较保险。
二叔心灵手巧,甚至会做一种滚笼。滚笼表面看起来和普通的鸟笼几乎没有区别,用竹子做成的,但是笼子的上面很有说道,有一个滚动的横杆,旁边放着谷穗。雪雀来啄食,往上一踏,横杆一滑,雪雀就罩在笼子里面了。雪雀感觉不对,便乱飞乱撞,像刚进监狱里的犯人一样,四周的竹棍结实得很,它怎么也出不去了。要是有幼鸟放在笼里面就更容易得手了,它的求救声很快地吸引附近的鸟雀,一天下来总会收获三五只。这样搞到的鸟,没有受伤,还可以在家里养很久,挂在家里,叽叽喳喳叫着,撞着,飞着,供人们欣赏,小朋友们看了都很眼馋。
我从场院往家走。人民公社时期,生产队有打谷场,独立于村屯之外,屯放粮食,吉林人叫它场院。在路的一个下坡上,我发现了一只觅食的家雀,它垂着小脑袋寻觅着,偶尔啄一下,时不时地抬起头来观察四周的情况。虽然离我有一段距离,并且麻雀的身体与土地的颜色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我还是很快就发现了它。
我迈着大步轻手轻脚地向它靠近。机灵的小家伙还是发现了我,但是它却没有像之前的雀儿那样展翅飞走,而是慌乱地加快了两条细棍儿一样的腿向前跑跳。它的这种反应,让我兴奋极了,迈开大步去追赶。雀儿跑着跑着竟然慌张地一头扎进了两个土块儿之间,由于土块之间的缝隙太小,一时间它竟无法脱身。身后的我闪电般伸出了双手,一下子就逮住了它。
我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一股暖流瞬间在胸膛中涌动开来。刚想要跳起欢呼,却感觉一道灼热刺眼的光线打来。睁开蒙眬的睡眼,第一时间看向紧握的双手,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原来是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