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到姥姥家,就扑到土炕上唱歌跳舞,翻身打滚,满炕折腾。舅舅,几个姨姨围着我,说,逗,笑。小小的茅屋里歌声笑声不断。这时候,姥姥总是先铺上褥子,边折开满是补衬的花褥子,边叨咕,“炕上凉,别冰坏了小脚丫”。铺好了,我光着脚踩上去。她粗糙的大手使劲地在我脚上抓个满把,才笑呵呵去忙自己的事。
姥姥居住在偏远的乡下,远离镇里。舅舅和姨姨们散去,她才凑到我跟前,问我在镇上看见卖啥的了。我告诉她,镇里有个市场,有好多好多人。卖猪的,卖炕席的,卖老鼠药的,卖瓜子的都有。姥姥轻轻地叹口气,说,来这屯五十年了,还没出去过呢!
我给她讲,还有卖糖葫芦的呢,一支一支的糖葫芦,通红通红的,像公鸡冠子,插在草靶子上。一个老头扛着,满街走,“糖葫芦贱哪!”我学那老头呟喝起来,把老说成咬。姥姥咯咯地笑起来,说,你妈咋不给你买?我告诉她,我妈没钱。姥姥听了,沉吟一下,说,我这有钱,可惜,没有卖糖葫芦的。我当时确凿地相信,要是来卖糖葫芦的,姥姥一定能给我买。
许是头一天折腾出汗,冻着了,第二天一早,我就感冒了。躺在被窝里,蔫蔫地,不起来。姥姥在屋地走来走去,喊,糖葫芦贱喽!糖葫芦贱喽!我也没反应。她粗糙的大手,往我额头垫了垫,哎哟,不好!小孩发烧了。小脸烧得通红,像公鸡冠子。嘴唇都干裂了。咋办呢?咋办呢?姥姥在地上走来走去,叨叨咕咕,卖糖葫芦的也不来,该死的卖糖葫芦的也不来。拔一罐吧。姥姥给拔一罐就好了。再蒸碗鸡蛋糕吃。行不?她的大脸几乎像大碗一样,快扣到我脸上了。我说,嗯。她便麻利地行动起来。
从柜盖上取下雪花膏瓶,又找来烟笸箩,先将一张卷烟纸点燃,又吐口吐沫把我脑门打湿,待烟纸烧的烟雾在瓶里打旋,便轻轻地将雪花膏瓶扣到我脑门上。我觉得脑瓜门一热,然后,四周的头皮像听见集合号的士兵一样,迅速集中。我咧嘴一笑,有点刺挠。姥姥高兴地说,刺挠刺挠就好了,挺住!挺住!
我双手扶住雪花膏瓶,有些温热。姥姥转身去厨房了。不一会儿,端来了鸡蛋糕,却只有半碗。姥姥奇怪,怎么一转身功夫,鸡蛋糕少了?正叨咕着,却见双学笑嘻嘻地来屋了。他是大舅家的孩子,住在隔壁。
姥姥一巴掌打过去,“没出息!偷吃小弟的鸡蛋糕。”双学哎哟一声,捂住额头,立即蹲下。姥姥一看手指,原来,做针线活戴的顶针还在手上,把双学打疼了。赶紧蹲下,又是揉,又是哄,半天才好。
晚上,姥姥点上煤油灯。煤油灯玻璃瓶做的,满身油腻,灯光如豆,晕黄,上边晃动着筷子长的灯烟。她用托补袜子。那袜子脚后跟出了个大洞。套袜托上,洞更明显了,也更方便补了。我在灯下看小人书《半夜鸡叫》。姥姥问,那书上的小字都认识吗?我便念给她听。听高兴了,就跑到下屋去,拿回一个冻梨,放火盆旁边。姥姥的火盆用黄泥塑成的,又光滑,又温暖,整天摆在炕中间,供来人烤手。冻梨一烤,就化了,软乎了。咬上去,又甜又水灵。里面还有冰楂呢。一个冬天,我天天晚上念书,吃冻梨。一书包花盖梨都给我吃了。双学一个也没吃着。到过年的时候,双学满屋找冻梨。姥姥也不告诉他。
快过年了,姥姥领我去供销社,办置年货。姥姥买了大红纸,说是回家请人写对联,剪大公鸡贴窗上,糊灯笼挂门口。末了,给我买一大包月牙形的糖块,用黄油纸包着。我嘴里含着糖,说,我累了,还蹲下不走。姥姥说,真是个小漱汉。来,我背你。我伏在姥姥宽厚的背上,嘴里倒换着糖块,使劲吸吮着甜水,感觉又温暖,又幸福。其实我能走动。我喜欢姥姥背,姥姥也是喜欢背我。我看出来了。
很快就过年了。按照乡俗,过年要供老祖宗。姥姥从下屋取出一卷黄纸,掸掉尘土,展开。原来上面画些古代的人。戴着高高的帽子,后面还有翅儿,穿着红的或者绿的长袍,看上去有点瘆人。姥姥将那又黄又黑的纸展开,高悬到正面墙上。下面是木桌。木桌上摆满姥姥贪黑做的菜:一大海碗猪肉,一大海碗花生米,一大海碗鸡蛋,一大海碗馒头。姥姥把那些吃的一一摆好,擦干桌子。然后,跪在地上磕头。
“姥姥,我想吃肉!”我馋了。
姥姥站起,转身找来个小碗。从大海碗中夹出几块肉,放小碗里,给我吃,说,祖宗也心疼孩子。这话我听了感到姥姥似乎是安慰自己的。
过了年,很快就开学了。姥姥给我穿了棉袄棉裤,外面又套上她的大棉袄,直拖脚面,像一尊佛一样。她的大手抓着我的小手,领着我,走向车站。她的大手温暖,梆硬。车站叫杏山,离村子8里地。
客车来了。姥姥掏了半天,从兜里摸出五角钱,揣我兜里,说,回去买糖葫芦。然后,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手绢包,那里有四个煮鸡蛋,塞到我怀里,最后,突然伸出双手,捧起了我的脸,说,回去好好读书。咱家祖辈种田,还没出过读书人呢。说罢,抱着我,送上车。我上车,坐好,车就开了,返身一望,小小的后窗上,雪雾弥漫,姥姥还站在那里,望着运去的客车。寒风吹动了她的白发,像一棵老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