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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冻柿子

我把嘴唇贴在玻璃上,立刻感受到一股冰冷的气息。我努力嘬起双唇,让嘴唇像瓶口一样,使劲哈几口气。布满霜花的窗玻璃上,慢慢地出现了一个圆圆的黑黑的小孔。霜化了,玻璃的本来面目露出来,像瓶盖那样大。

一只眼睛凑上去,可见窗外积雪的仓房屋顶。仓房后面是一堵齐胸高的土墙。此刻,父亲一脚这边,一脚那边,骑在土墙上,正与五奶说着什么。我一眼就看到了他肩上的黄色挎包。那个褪了色的明显发白的书包,兜盖上斑驳地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装得鼓鼓囊囊的,几乎满了。果然不错。妈妈说得对。

早上,做好了饭,妈妈喊我们起来吃饭,我和二弟赖在被窝里不动。屋里冷得像冰窖,土炕由于早饭烧火,还有点热气。屋里的后墙上,白刷刷地挂着一层霜,就像刚刷过白灰一样。窗户玻璃上,也蒙着厚厚的一层霜,一个冬天都不曾融化。

“起来,上窗玻璃上烙大树!”妈妈将火盆放炕上,用火铲子掖掖火。黄土泥塑的火盆光滑而又温暖。屋里似乎有了点热气。

我们紧紧地用棉被裹住身体,不肯起炕。妈妈说的游戏,用烙铁在蒙霜的窗户上烙大树,烙猪,烙牛,烙鸡,甚至烙大炮、汽车,玩一个冬天了,早就腻了。

“你爸今天回家,买冻柿子。明天就过年了。”

我和二弟腾地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妈妈嘴角现出一丝微笑,去外屋端饭。

我知道,一年一度的新年马上到了,十分兴奋。过年真好。穿新衣服,有肉吃,人人都喜笑颜开的。又贴春联,又放炮仗。太有意思了。最重要的是,还能吃到冻柿子。

早饭后,我和二弟便趴在窗台上,往外看。一会儿,用哈气吹吹玻璃。过一会,已经透明的玻璃,又蒙上一层霜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便嘬起嘴再吹一吹。可是,外面除了凛冽的寒风,就是肃杀的积雪。等了一天,也不见父亲的身影。

这是1974年,我13岁。

父亲在镇里看大车店,两天回一次家。顺便办年货。

直到太阳落山,天擦黑了,才听到父亲的说话声。我和二弟赶紧看过去。

父亲不紧不慢地说过话,才踱到窗前,抬脚走进自家的酱栏子。我家的酱栏子里除了咸菜缸和酱缸,还盖了一个一人多高的仓房。这会儿,父亲低着头,哈着腰,吃力地迈进仓房。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扇小木门,像掉了的膀子一样,悠荡着。

过一会儿,父亲出来了,手里拿着瘪瘪的空书包。他习惯性地冲窗户瞅一眼,并没有看到窗后的我们。窗前,用积雪和陈冰冻着一口大缸,那里也有一个冬天也吃不掉的冻豆包,上面盖着两捆苞米秆子。父亲顺手整理一下,弄得苞米秆子哗哗一阵响。见没有什么异样,父亲便返身进屋,外面的木门,吱吜地响了一声。

我和二弟相视一笑。情况很清楚,和去年一样,父亲买回了冻柿子,悄悄地放仓房了,等过年才会拿出来给我们吃。

我们可没那么傻,吃柿子还等到过年。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村里的人们都走来走去,忙忙乎乎。小小的茅屋里,不时地从木门冒出大团大团的哈气。家家户户都忙着烀肉。村庄里不时地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我和二弟开始行动。他坐在土墙上,望风。我悄悄潜入仓房。里边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我默默地站门口半天,才逐渐看清了里边。二齿子、耙子、铁锹等农具,还有干豆角丝、干茄子丝、干土豆片,一筐筐的。此外,还有成袋子苞米、糠、瘪乎,等等。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和味道。头上,裸露的低矮的木檩上,钉着铁钉,挂着成串的辣椒,山菇娘。还有一只竹编的小篓。我跷起脚,伸手进去探,摸到了像碗那样大的东西。溜光,冰凉,梆硬。我的内心一阵狂喜。数了数,总共8个。我拿出一个,揣进怀里,溜出仓房。

大人们都在忙着准备过年,没人注意到我们。我在前面走,二弟紧紧跟着。

出了仓房,往南走,路过猪圈,便来到自家菜地。这里铺着厚厚的积雪,只有一垛苞米秆子,像小山一样,静静地伏在那里。

我领着二弟,来到苞米秆子垛的南面。这里既避开了家人的视线,又有点向阳,比较暖和。此刻,冬日的太阳暖暖地照着,周边的积雪也反射着明亮的白光。我们兄弟二人,在苞米秆子垛挤一挤,便偎出一个小窝,双双坐下。我拿出冻柿子,放膝盖上。兄弟二人的目光,便像钳子一样,盯住了它。

冻柿子足有家里吃饭的小碗那样大。浑圆的形状。像我家园子产的西红柿一样,底部有鸡蛋那样大的圆形叶片。还有一根小小的断柄,那是长在秧上给它输送营养的根茎。中间拦腰一圈迷人的浅印,闪着若有若无的光芒。它的上部,呈现极规则的圆形,像教堂的圆形屋顶一样,圆润,光滑。整个柿子呈现血红的橙色,仿佛冬天的冰块一样,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它薄薄的嫣红的皮肤外面,蒙着一层浅浅的白霜,恰似女少美丽的面容蒙着细腻的白纱巾。

我费力地用手指甲在它美丽的身躯上划出一条白线,将它一分为二。然后,我们兄弟二人便以这条白线为界,开始艰难地啃啮。

我先咬一口,递给他,他再咬一口。柿子冻得跟铁砣一样,牙齿咬上去,只有一道浅浅的白印。巴达巴达嘴,一点柿子味道都没有。我们坚持着不放弃,仍然抱着它,轮流着啃。过了一会儿,能啃下一点点柿子肉了。甜甜的,涩涩的,像锯末一样,爬进喉咙,流入心田。

柿子中间,呈放射状排列着一圈月牙形的东西。咬上去,硬硬的,像胶皮。更甜,像糖,像蜜。据说它是柿子籽,有月牙糖块那样大,更有咬头。吃到嘴里,感觉甜味像火龙一样,浑身上下乱窜,从头顶,一直甜到脚趾。

当我们啃得只剩下鸡蛋一般大时,我一手掐住底叶,张大嘴巴一咬,全部吞进口里,然后站起,拍拍屁股,示意他走开。

他以为这盛宴还在继续,却不想被我一人独吞了,提前结束。只好抿抿嘴,伸舌头舔舔嘴巴周围,最后吸吮几口剩下的滋味。然后失望地随我走开。他反思一下也该知足了。毕竟组织这场盛宴的是我。作为随从和次角,吃这么多,他应当很知足了。

仓房里剩下的七个大柿子,像七朵盛开的莲花,像土烟囱冒出的轻烟一样,盘桓在我的脑海里。我一夜不曾睡好。

大年三十,早早地,村里隐隐约约有鞭炮声传来。小小的茅屋里,墙壁上张贴着花花绿绿的年画,连天棚都用新报纸糊了一层。空气中飘浮着烀肉的香味。我顾不得这些,用胳膊肘碰下二弟,他便会意地随我走出。

仓房上面盖着油毡纸,上面蒙着一层白霜。我掀开它的一角。露出了三样心爱的玩具。爬犁、冰猴和铁圈,都是当时最流行的。一见到这些,二弟的眼睛发亮。这些玩具,平时我不给他玩,藏哪儿,他都不知道。

“一个冻柿子给我,你随便玩!只能选一件。”我开出交换条件。

他眨眨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三件玩具,最后,目光落在铁圈上。

那是我从生产队的花轱辘车上偷着掰下来的。从来没给他玩过。铁圈有盖帘般大小,锈迹斑斑,在冬日里闪着青冷的光。旁边放着铁丝崴成的推手,小手指一样粗。

“给你一个冻柿子,铁圈给我玩两月!”二弟咬着嘴唇说。

“行!成交!”

他绰起铁丝推手,将铁圈往地上一蹾,垫起老高,顺势用推手扶着铁圈,哗哗地响着,跑了。

二弟知道玩具藏身之地了,必须要调换。见二弟的身影远去了,我将爬犁和冰猴悄悄地藏入窗下的大缸后面。

三十晚上,旧历年的最后一顿饭刚刚吃过,母亲端着饭盆走来。我们兄弟几个一见,立刻眼前一亮。

这只平时装饭的盆,跟洗脸盆一般大,里面波刺刺晃着满盆的清水。盆里冻着明晃晃的白冰,凝成一块。里面冻着七只牡丹花一般的鲜红的大柿子。兄弟几个立刻围拢过来。

母亲将盆放炕席上,一边用剪子将冰捣碎,一边说,“和去年一样,4个孩子一人两个。哟,不对。七个呀。老大懂事,不和弟弟们争。你一个!”

我只好点头。“那,冰给我吃。”

“好,冰紧着你吃。老大越来越懂事了。”

妹妹和两个弟弟分别拿到两个柿子,欢天喜地。

我拿眼盯着二弟。二弟犹犹豫豫,左看看,右看看,抱着两个柿子不撒手。

“说话算数!”我不失时机地敲打他。

他终于,迟疑着,将一只冻柿子送到我手上。

我正要收起,母亲见了,“咋回事?老二,给他干吗?”

“我给他玩铁圈,换的。”我嗫嚅着说。

母亲劈手一把夺过,放入二弟怀里,“当哥的,给弟弟玩铁圈是应该的,还好意思吃弟弟的柿子!换什么换!刚才还夸你董事。这么一会儿就没出息了。”

二弟见冻柿子失而复得,立刻笑逐颜开。他用火柴杆将厚厚的柿子皮扎个小孔,然后,双手捧着,小口地吸吮汁液。他的动作很慢,又很急切。我理解,他要既尽量延缓延长这一享受的过程,又有些急不可耐。

我不吱声了。本想偷着多吃一个,却不料偷吃了自己的一份。本想用铁圈再换二弟一个来,却不料,母亲粗暴地插手此事,铁圈给人玩了,冻柿子又没吃到嘴,还被骂没出息。真是亏大了。

我悄悄地叹口气,大口地嚼冰块吃,格嘣格嘣直响。冰块虽然刚才包在柿子外面,竟一丁点柿子的味道都没有,跟平时吃的冰没什么区别。原以为,柿子里面缓出来的冰,又包在柿子外面,多少也能有点柿子的味道呢。

我失望地想,再吃冻柿子,要等到明年过年了。明年的年,你早点到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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