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的夏天总是这样开始的。
清晨,在大人的吆喝声中爬起来,使劲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再懒懒地挠一阵子被蚊子咬得红肿的大腿和胳膊,然后伸几个懒腰,打着哈欠走出家门。
小小的身躯走进牲口圈,吃力地抽下肮脏的挡板。于是,大猪小猪哼哼唧唧地出来了。老牛稳重地不声不响地挪着大蹄子出来了,大马小马也咴儿咴儿地叫着,撒着欢跑出来了。赶着他们,牧童光着脚丫,沿着松软的土路走向田野。
村外的世界,一片油绿。苞米那肥大的绿叶交织着,完全封锁了人们的视线。亚麻的灰色花粉散发着麻酥酥的气息,路边的野草带着露水在烁烁闪光。放眼望去,白茫茫的雾气慢慢地在天地间消散,仿佛为一天的放牧生活拉开了序幕。
不久,小牧童们陆续凑齐到草甸子上。小伙伴们凑到一起,顿觉天地开阔,神清气朗,留下一个或两个看着这些低头吃草的动物,其他的人便开始玩耍。
通常情况下,总是先抓蝈蝈。上午蝈蝈比较懒,大约是晚上喝多了露水的缘故。小麦地里的蝈蝈好抓,但是总有蚂蚱捣乱。蚂蚱是蝈蝈的好朋友,他们总是待在一起,蚂蚱听到有人来了,便“嘶嘶”地拉锯,告诉蝈蝈躲起来。一听到蚂蚱的拉锯声,便知道附近有蝈蝈。牧童们在浅黄的麦地里轻轻地走动,目光在各个麦穗间睃巡。绿豆蝈蝈是绿色的,伏在浅黄的麦穗上很难一下子辨别清楚。牧童眼尖,一下就能辨别出来,于是悄悄地走近,张开脏兮兮的小巴掌,冷丁一扣,便把蝈蝈罩在手心里了。那东西挺有劲,在手掌里还一撞一撞地乱蹦,撞得人手心生疼。小心地拿到后,按住它绿色的硬头壳,掀开翅膀,看看小镜子弄打没有。要是镜子打了,就不能叫了,只好放掉。它完全靠外层的翅膀拍打小镜子才叫出声来的。火蝈蝈一眼就能看见,金红色的身子在麦穗上伏着特别显眼。它比绿豆蝈蝈有心眼,一有动静便啪的一下跳进密密麻麻的麦秆中,或者张开粉红色的翅膀飞向远方,很难抓到。它叫得比绿豆蝈蝈高亢,嘹亮。这种蝈蝈太少,又不容易抓到。要是换的话,一只火蝈蝈能换三只绿豆蝈蝈。
抓蝈蝈要特别提防“大刀”。它长得跟普通蝈蝈一样,但是没有“镜儿”,不会叫。它的屁股后边有一把暗红色的刀,细长,能扎进蝈蝈的肚子里。“大刀”挺凶,要是误当蝈蝈抓在手里,他会使劲咬你的手,你一松它就跑了。据说它是蝈蝈中属母一类,每年秋天把刀插进地里产卵,第二年才能有新蝈蝈。我至今不知道这种说法对不对。
抓住的蝈蝈都挽在裤衩的松紧带儿上,把松紧带儿打了皱儿,便形成了一个空间。抓五六只便可以了,用不了许久。然后开始扎蝈蝈笼。蝈蝈笼是用高粱秆儿扎的。把高粱秆的硬壳剥下来,用瓤做立柱,用外壳即细篾儿封外面,可以扎成简单的三角形,像瓜窝棚似的,也可以费点劲扎成房子形的。把蝈蝈放在里面,再放几朵倭瓜花,蝈蝈便在里边安居乐业了。小牧童或者趴在地上,翘起泥脚,托着下巴,盯着自己的笼子看哪只叫。或者鼻子尖、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晃荡笼子,或者大口大口地往笼子里吐唾沫,总之,用各种手段刺激,使它们高声鸣叫。谁的蝈蝈叫得欢,谁就精神振奋,扬扬得意。天气一热,蝈蝈们便扇动翅膀,高声鸣叫。尖利的叫声此起彼伏,把夏天搅得更加燥热。小朋友们听了却特别开心。
玩够蝈蝈,肚子有点饿了,于是准备午饭。先抓蚂蚱。你不是能给蝈蝈报信吗?这回该惩罚你了。草地上没有深草,小脚丫一趟,蚂蚱便纷纷乱蹦,小手一扣一个,一扣一个。也有敏感的蹦得快,一扣扣空了,小朋友们便脱下背心代替手掌,一罩就罩住,一个保一个,没有逃脱的。每顿午饭都需要几十只蚂蚱,顷刻间便抓到。
蚂蚱抓够了就去掐麦穗。把接近成熟的麦穗掐下一大绺,找块干净的地面点着。麦穗胡须先着,胡须着火后,把蚂蚱一个个都扔到火苗上。这下它们蹦不起来了,一个个很快燎死了。它的大腿,尤其是上半部分,肉挺厚,还不硬,特别好吃。一个小朋友一顿能吃十来只呢。麦穗胡须过火后,只剩下干巴巴的核儿了。放在手心里一搓,麦粒下来了,糠皮也下来了,两只小手上边一只,下边一只,一倒,噘起小嘴一吹,糠皮随风跑了,只剩下烧煳的麦粒,扔进嘴里一嚼,既有麦浆味,又有烧烤味,清香,爽口,诱人。吃饱了肚子,也吃黑了嘴巴,吃黑了五指。找个水泡,实在没水泡,牛蹄印里的一汪水也行,洗几下就干净了。
肚子饱了,太阳也升高了,天气开始热了,便下水去玩。草甸子有的是大人脱土坯留下的泥坑,谁也不用穿啥,谁也不用看谁。先往肚脐眼抹点尿,据说这样免得肚子疼,下水一待便是小半天。可以躺在暖洋洋的水面上,让装满蚂蚱腿和麦穗的鼓鼓的肚皮露出水面;也可以练憋气,把脑袋扎入水中,看谁在水里闷的时间长;也可以“摔水黄瓜”,从岸上奔跑过来,扑通一下跳入水中,看谁砸的水花大。在水里玩腻了,抓几把稀泥,把全身涂成黑色,爬上岸来,呈大字形躺在草地上,静静地看白云在蓝天上游动,猜测着哪块云彩像绵羊,哪块云彩像海盗,哪块云彩像骆驼。有时会赶上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光秃秃的草甸子上无处避雨,索性进入水中,只露出小脑袋,看密密麻麻的雨点箭一般地射向水面,溅起无数的水泡。运气好的时候,暴雨过后会在草地上边的天空中,横出一道彩虹来。大自然的神奇和瑰丽把孩子们幼小的心灵深深地震撼了。孩子们兴奋极了,光着屁股跑上岸来,举着小手拍巴掌,向东方的天际欢呼。
折腾了大半天,有些饿了,便开始觅食。先到土豆地里,顺着土豆蔓摸土豆,像鸡蛋那样大的就行,抠出来,细心地一个一个用黄土泥包好。然后找一陡坡地带,掏一个小窝,上面留个小孔当烟囱。这样底下能添进去柴火,上边能冒出烟来。把捡来的干树枝、茅草一类塞进去,一点火,烟便顺着烟囱直往上冒。脱下背心扇几下,火烧得更旺。黑烟冒尽了,土窝里只剩下通红的炭火,把黄土泥包着的土豆往里一丢,小脚丫往烟囱上用力一踏,土窝塌下去了,把炭火和土豆全包里头了。不管它,焖上一袋烟工夫,扒拉开黄土,炭火熄灭了,土豆外面的黄泥脱落了,土豆却熟了。用这种办法烧的土豆特别面糊,火把水分烘跑了。经过一天劳累的牧童们就这样围坐一起,饱餐一顿,吃得嘴巴黧黑。
这时候,夕阳西下了,暮霭渐渐地合拢过来,大地慢慢地变成暗绿色。一天的生活即将落下帷幕。猪、牛、马也像牧童一样吃得肚子圆了。于是,由同样肚圆的牧童们驱赶着,吆喝着,往村里走。村里的炊烟升起来了。一座座土房上竖起一道道白色的烟柱,仿佛冬天的白桦林一样。老远的就能闻到空气中飘浮烧野蒿的味道。猪、牛、马欢快地奔向家门,大人们也带着劳累一天的疲惫的身子收工回村了。然而,谁也不知道小牧童们一天来的非凡经历。
牧童们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属于自己的夏天。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纵情地玩耍,嬉戏。在大人们注意不到的角落里,悄悄地生活着,成长着。夏天过后,牧童们变得又黑又瘦,大人说这是苦夏。其实这种既新奇又有趣的生活激发着孩子们对大自然的好奇心,陶冶着孩子们的情操,锤炼着孩子们的性格。在与大自然的直接接触与神秘交流中,不知不觉大自然已经灌输给孩子们一种特殊的气质,一种质朴的土一样的气质,一种旷野的风一般的气质,一种迅疾的雨一般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