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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伊丽莎白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夏夏正在生炉子,一个人影挡在了她面前。

“嘿,那个夏夏夏的,好能干啊!”

夏夏大惊,以为见了鬼。

“你你你,你不是在医院里吗?”

“我昨晚就溜回来了,医院里睡不好,床太小了。”

“大叔你怎么能这样?医生没让你出院,你就回来,你这么不听话,以后再也不给你做饭吃了!”

杰克被骂得一愣一愣的,连忙嬉皮笑脸地讨好说:

“夏夏,你做的饭最好吃了,所以我等不及你送来,一早就过来吃了呀。我全好了,真的全好了!我待会儿就回去办出院手续。”

“真的吗?全好了?”夏夏瞪着他。

“看!”杰克就地虎跳几下,摆出了一个中国功夫的姿势,“待会儿我陪你一起去买菜好不好?”

大沽路菜场,是夏夏心目中最广阔的世界。不从路口走,抄近路从后弄堂穿过去,左拐,还只到菜场的开头,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两边排满了各式各样的摊子,一眼望不到头。夏天的时候,两旁的行道树浓绿遮天,让这条路显得尤其深邃。即使是现在的初冬,两旁的蔬菜也染出了一片片浓绿,一路走去,幽深绚烂。

记忆中,夏夏从来没有走到过那条路的尽头,因为买菜总是走几十步,篮子就满满的了。这一回,杰克牵着她的手,走在一排排新鲜欲滴的菜蔬间,大步流星,一下子就走出了好远,她从来没有到过的摊位。

幽深的世界在他们两人面前渐渐展开,夏夏忽然有一种愿望,想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去看一看,那里究竟是怎样的。

相处多了,夏夏觉得,杰克其实是一个非常难接近的人。

他改变了生物钟,每天清晨出现在夏夏面前,但是陪夏夏买菜,也就那一次。更多的时候,他痛痛快快地提着一大包买好的菜过来,他更喜欢独来独往。

有时候,夏夏问他:

“你干吗不多睡一会儿?你不是习惯下午才起床的吗?”

“最近睡不着。”

他简单地回答。

吃了早餐,他继续去睡,夏夏上学。等到夏夏放学,他又过来,一起吃晚饭,然后他去巡视服装柜台,夏夏做功课。晚上,他们又会在德赛洛相遇。

有时候,他吃了晚饭,也不去工作,坐在堂屋里,陪夏夏做功课。

夏夏问:

“你不去看账目不要紧吗?”

杰克毫无表情地答:

“也没什么大事。”

杰克是个没话的人,一干花哨的俏皮话,都是说给外人听的。和夏夏在一个锅里吃饭以后,杰克与夏夏独处,基本沉默。而且,夏夏也发现,很难和他搭话。

“大叔,你需要带一份夜宵回去,晚上吃吗?”

“我需要?不,我什么都不需要。”杰克也许正在出神,本能地这么回答。

除了“你需要”这样的话很敏感以外,“我给你”也是一个禁忌。

“我给你再添碗饭好吗,大叔?”

杰克也许觉得,他不需要别人给他什么,所以他一般摇头拒绝。但是,夏夏不问,主动给他添来,他狼吞虎咽地就吃完了。即使夏夏不给他添,他也会自己去添,只是不要说“我给你”。

几次以后,夏夏摸到了他的脾气,也就不再说多余的话,该打包让他带回去的,打包给他,该给他添的,自动添来,免得让他反而饿着了。

有一回,夏夏做着功课,杰克在一边趴着睡着了。天冷,夏夏拿了一件棉衣,轻手轻脚地给杰克披上,杰克忽地醒了,把棉衣打落在地上,瞪着半睡半醒的血红眼睛,恶狠狠地对夏夏喊:

“不要碰我!”

过了一会儿,杰克清醒过来,看着默不作声的夏夏,歉疚地逗她说:

“夏夏夏的,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所以脾气坏。”

“是吗?石头给你起了杰克这个怪名字吗?”夏夏没好气地说。

“是这样的,大叔本来没有名字,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在社会上混,多不方便啊。有一次坐火车,跟人赌牌,大叔抽了第一张牌,是黑桃杰克。所以大叔就决定,从此以后叫杰克。杰克,这个名字还挺顺耳的吧?”

杰克像给孩子讲故事一样,连哄带骗,夏夏琢磨着,这故事一定是他临时编出来的,却也着实有趣,就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杰克的嘴里没几句真话,可是这个故事却是真的。

十五岁那年,他揣着两万元钱离开成都老家,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伙联手赌牌骗人的家伙。杰克抽的第一张牌,是黑桃杰克。他下火车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只剩下了杰克这个名字。

天愈寒冷,做完晚饭以后,夏夏不急着把炉子灭了,拿一个扁扁的小铝锅压在炉火上,用余温慢慢地熬一锅粥。不一会儿,铝锅的盖子一开一掀的,水蒸气突突地冒着,溢了满屋的米香和暖意。

屋外的风像恶魔一样,使劲摇晃着八扇格子门,发出可怕的响声。屋里的玻璃上,却渐渐爬上了水雾,安逸而平静的呼吸。

这秘密的温暖,阴差阳错,如今属于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夏夏认真地在八仙桌上做功课,杰克望着她。这个孩子此刻看上去,幸福而满足,像任何一个在长辈注视下的孩子,挺直了脊背,一笔一画工整地写字。可是自己又是谁呢?一个开玩笑的大叔,一个随时会消失的人。

杰克这一天忽然想和夏夏说说话:

“夏夏,你妈妈最近还没有写信来吗?”

“没有。”

夏夏从作业本上抬起头来,脸色变得沮丧。杰克有些后悔,打破了这个本来完美的时刻。

“你真的联系不到她吗?”

“嗯。”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夏夏?你妈妈真的就这样不管你了吗?她怎么能这样?”

在问出这一串问题的时候,杰克感觉自己像个逃避责任的家伙,他似乎是在提醒夏夏,自己并不是她的家人,也不会一直陪她到将来。当然,这是个事实。

夏夏却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她只是在努力想回答这些问题。这些问题,她已经对无数人,回答过上千遍了,千篇一律的,温和的,稳妥的,平静的,合理的,善意的回答。只是,今天她不愿意再这样回答了,至少在杰克的面前。

“我妈妈最爱的是她自己,如果我碍了她的事,那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一刹那,她为自己说出这样伤人的话而惊讶万分,随即,她觉得内心的另一扇门,被痛快地一脚踢开了。她开始滔滔不绝叙说,用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锋利言辞——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说她?

我总是这样向所有人解释,她在澳大利亚生活艰难,等她情况好一些,她一定会联系我的。这只是婆婆给我的解释,其实不过是最好的想象。为什么要我凭想象爱她?为什么要我替她向大家解释?

她总是骄傲地挺着胸,穿着很响的高跟鞋进进出出,忙着自己的工作,或者其它重要的应酬。三岁之前,这是她给我唯一的印象。

婆婆瞒了我很多事,邻居都告诉了我,我不可能不知道。

据说,她一心想要出国,去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地方。她认为待在这里是不会有前途的。所以她让爸爸先去国外,因为爸爸能够申请到学校,然后,等爸爸站稳脚跟,再让她去陪读。

爸爸是个唯唯诺诺的书生,可怜我完全不记得他的样子。签证下来正巧是我出生不久,爸爸像一颗棋子一样被放到了澳大利亚。那是我的爸爸,为什么她说支使走,就支使走。听说爸爸是不愿去的,他是一个安于现状的工程师,只想有个小家庭,好好过日子。

爸爸遇到车祸,却反而成就了她。她既然有机会去了国外,还有了工作,她当然急忙过她的新生活了。我是多余的。

而且,她知道婆婆爱我。邻居说,她以前也偶尔补给每月的家用,都是婆婆自己贴补。她料定了婆婆不会丢下我,或者,她连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夏夏的胸脯剧烈地起伏,说出这些话,似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杰克非常意外,哈哈大笑起来:

“夏夏,很好,你早该这么说话了。你知道你平时是什么样子吗?你善良,你温和,你不忍心伤害人,没错,可是你把自己藏起来了。你有时候怯生生地迎合别人,不管别人怎么对你,你怕表达了不同的想法,别人会丢下你吗?去他的,不等别人丢下你,你先丢下他们!”

“不是这样的!”夏夏反驳,“我是真的不想伤害任何人!”

“因为你被别人伤害,你知道这感觉不好受是吗?”

“是的!”

“夏夏,告诉大叔,你婆婆为什么又突然走了?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有急事暂时离开的,是吗?说出你真实的想法,你会好受一些的。”

“婆婆,婆婆,我是真的真的很爱她,我非常依赖她,我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的……可是,我真的不愿意那么想……”

夏夏紧握着拳头,皱着眉,似乎要把所有的痛都挤压出来——

是的,是的,她终于走了。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她本来就不算是我的亲戚,本来就不是。这么远的血缘,哪里能维系什么?

他们告诉我,当初妈妈请她来帮忙,本意是找一个保姆,每月给两个人的生活费,外带少许酬劳。婆婆的女儿在成都工资很低,难以维持一家的开销,婆婆是权当出来找份工作,因为名义上是帮亲戚的忙,也不算抛头露面。

婆婆第一眼看到我,我相信她喜欢我。后来妈妈走了,她可怜我,没有扔下我,还做手工养活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我凭什么要求她永远陪着我,照顾我,爱我?我只是一个连自己妈妈都不要的孩子。

她一定是累了,太累了,她走了,回到她女儿那里去了。在那里,她女儿会照管她,在这儿,我却只能拖累她。她没理由承担我。

没有一点点理由。

说完这一切,夏夏近乎虚脱地一头栽在大床上,仰面躺着,像死了一样,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杰克也在她身边躺下,拿两只手枕在脑后,柔声说:

“夏夏,大叔再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从前,上帝的儿子耶稣和他的徒弟们,被坏人追杀。有一个徒弟彼得对耶稣说,即使所有的人都离弃你,我也不会离开你。他这么说,是因为作为徒弟,他真的很爱自己的师父。”

“耶稣却告诉他,鸡叫之前,你会三次不认我。彼得说,这怎么可能,就算我要跟你一起去死,我也不会不认你。”

“彼得坐在外面的院子里,这时坏人一派中的一个人,过来认出了彼得,说,你和耶稣是一伙的。彼得否认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又有一个人来,向大家说,这个人和耶稣是一伙的。彼得发誓说,我根本不认得耶稣。更多的人置疑彼得说,你和耶稣的确是一伙的!彼得再次赌咒说,我不认得他,如果我说谎,请上帝惩罚我!”

“就在这个时候,鸡叫了。彼得想起了耶稣的预言,走到院子外面,痛哭了起来。”

夏夏问:

“彼得明明说,他不会不认师父的,为什么马上就反悔了呢?”

杰克答:

“因为人都是软弱的,不管怎么爱,还是会软弱,所以人都是不可信的。”

夏夏好奇地追问:

“那么耶稣肯定很伤心了?”

杰克笑:

“他是神,他早就料到了,所以不会伤心了。”

“可是,人就会很伤心啊。”夏夏嘟哝着。

静了一会儿,夏夏也学着杰克的姿势,把双手枕在脑后,侧过头问:

“大叔,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故事啊?”

“我妈妈讲给我听的,她是一个基督徒。”

“哦——”夏夏似懂非懂地应着,“那你的爸爸也是基督徒吗?”

“他不是。”

可是,娶了一个基督徒,又画油画,在那个年月,已经足以让他们一起消失了。

“大叔的爸爸妈妈是怎么样的人?”

“很善良,很勇敢。我还记得我们三个被一起关在一个小屋子里,没有窗户,好几个月不见阳光。我爸爸就在墙上画了一扇很大的窗,打开的窗,窗外是太阳、绿树、鲜花、开阔的草地、很多可爱的小动物。我们三个一起坐在窗前看,多美丽的世界啊……妈妈从小就教我,要相信爱,相信神。”

“那么你相信爱吗?”夏夏问。

“嗯,好像不。”杰克答。

“那么你相信神吗?”

“你说呢?”杰克坏笑着一跃而起,“不说了,反正他们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然后,他神态自若地披上外套,招呼夏夏说:

“走啦,咱们该一起去德赛洛了。”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如意的往事,除了伊丽莎白。

光怪陆离的德赛洛,浑浊的空气,形形色色路过的脸,暗和光,声与色,揭开白天沉静的脸,令每个人内心深处最烈的和最痛的,一览无余。

在这样一个貌似天堂,却更接近地狱的所在,伊丽莎白就像唯一的天使。她娴静地坐在吧台前,一天又一天,喝着她柠檬味的伏特加,酒杯里澄静透明的金黄液体,映着她圆润如白玉的手臂,她丝缎般静止的长发,她永远端庄出尘的表情。只有左眼边俏丽的那一颗痣,写着人世间的愿望。

兴致好的时候,她会跟人说起她的生活。最忠实的听众,一个是总在吧台里忙碌的夏夏,一个是总在吧台前空等的翔子。

——我妈妈的手非常漂亮,雪白柔嫩,手指修长,毫无瑕疵,因为那双手只用来弹钢琴。当然,她不是钢琴家,她只是用来消遣。因为她不需要做饭,每天到了三餐的时间,管家自然会张罗一切。在浆过的洁白桌布上,厨师把菜一道道送上来,一周之内,菜都不允许有重复的。

我爸爸每天都会去看管他的企业,非常大的一个集团,整栋楼里都是他的员工。需要他签的文件,总是堆得高高的,但是一到下班时间,司机一定会准时把他送回来。因为他要陪我和妈妈。

我们从来不谈论学习和工作的事情,爸爸妈妈说,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反正我们从来不缺钱。

我在哈佛念了一年,太闷,又去剑桥待了一年,然后去米兰学了几个月的美术,顺便把欧洲玩了个遍。我也没拿什么学位,反正爸爸妈妈就由着我自己高兴。

我进出都有司机,所以有一次,我自己出门,看见了公交车,觉得非常好奇。我问他们我能不能上去,他们说公交车就是给大家坐的,谁都可以。然后我就上去坐了一会儿,真好啊,在上海转了很大的一圈,才五角钱。我还从来没见过五角钱呢。

后来我问罗伯特,就是我一位世伯的公子,他们曾经为我们相过亲,可是我不喜欢他。

我问他,你见过五角钱吗?我见过的最小票面就是十元钱了。

你们猜罗伯特怎么回答?他说他连十元钱也没见过。他出门都是带随从的,只要他花钱,就有随从替他付账,所以他基本上只粗粗看见过最大的票面,也就是一百元的。

夏夏和翔子,像一对傻孩子一样,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赞叹着:

“多好啊。”

“真幸福啊。”

这时,杰克晃过来,嘻嘻哈哈揽住翔子的肩膀说:

“兄弟,流什么口水啊?你家里也不赖啊。你不要,让给我好不好?”

“唉,兄弟,一言难尽啊。”

翔子学着杰克的腔调说话。

“有什么想不开的,来来,喝酒喝酒,一醉解千愁啊。兄弟陪你喝!”

杰克示意夏夏倒酒,把翔子的可乐换了。

夏夏偷笑,小鹿一样动作轻巧地弯腰拿出啤酒,开盖,倒了两大杯啤酒,推到杰克和翔子面前,顺手飞快地撤了翔子的可乐。

“来,兄弟,干杯!干了啊!”

杰克话音未落,一仰脖子,咕嘟咕嘟把一杯酒喝完了。伊丽莎白侧过脸,欣赏地注视着杰克痛饮,脉脉含情。

翔子看着自己满满的酒杯,一把拿起来也往脖子里灌。

夏夏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拦谁。

“夏夏夏的,倒满倒满!”

杰克嚷嚷着,夏夏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加满了。加翔子这杯的时候,她偷偷看了翔子一眼,翔子呵呵笑着,两颊已经有些泛红。

喝了酒,翔子的话马上多了起来:

“我爸妈现在当我不存在。他们也不骂我,也不再说服教育我,他们就由着我爱干嘛干嘛,好像我是空气,进进出出是透明的。”

“嘿,那不是挺好的,没人管你了。”

杰克继续跟翔子碰杯。

翔子讲到这个问题,就无精打采:

“我也不在乎他们管不管的,我就是特别不明白一件事,如果我按他们的要求,做得足够好,我就是他们的儿子,如果我做不好,那我就不是他们的儿子了?这又不是篮球比赛,我赢了,才能作为运动员加分,我输了就什么都不是。”

“他们无非就是反对你跟玫瑰好呗。”

杰克总结说。

“小伙子,那你就要选择一下,到底是要你的爸爸妈妈呢,还是你的玫瑰?”

胖子不知什么时候蹭过来了,亲亲热热地搭话,也不知道安了什么心。

“我当然要玫瑰啦!玫瑰喜欢的是我,爸妈喜欢的只是他们的好儿子,就算我做的一切都好的时候,他们也没关心过我这个人,他们只在乎那个优秀生、篮球运动员、称职的儿子!”

翔子愤愤地说,酒意已经红到了鼻梁上。

胖子拍了拍翔子的肩,作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关怀备至地说:

“小伙子,不要轻易下结论,你想想,你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到底是为了讨玫瑰喜欢呢,还是为了引起你爸妈的注意呢?我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时候。父母嘛,总是爱自己小孩的,不过有的时候工作忙,关心不够而已。”

杰克怪笑道:

“胖子,你今天有问题啊,怎么跟个圣诞老人似的,这不像你啊!打什么主意呢?”

“哪有哪有,关心一下年轻人嘛,和你们在一起,我也年轻。”

胖子嘿嘿干笑。

伊丽莎白在一边举杯致意,光彩照人地注视杰克。夏夏捅了捅杰克,杰克连忙扭头也对她点头致意,举了举手中的酒杯。伊丽莎白更灿烂地笑了起来。

翔子去了两次洗手间,回来的时候,脸色恢复了许多。

杰克一向好酒量,加上面色颇黑,就算酒红,也基本看不出来。

翔子忽然问杰克:

“你下次还去那家服装加工厂吗?”

杰克点头说:

“还得去。一方面那家新厂的报价便宜很多。另一方面,最近我新打样的几个款式,卖得都不大好,款都没给厂里,我想再尝试一个新款,估计不付完前面的,厂里就不给做了。找了新厂,付个定金,就可以再搏一次。”

胖子在一旁插嘴:

“就让你老老实实做经销啦,偏要自己打样,款式火了当然赚钱,风险也大,一不小心就定做了一堆垃圾……”

“我的生意干你鸟事!”

杰克没好气地打断他。

翔子说:

“下次你再去那里,我陪你去,免得再出事,那里一路上太不安全。”

“小伙子,你能顶个啥呀?真的碰到一群人抢劫的,他一个人打不过,你们两个人就能打跑他们啦……”

胖子又凑了上来。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杰克今天脾气颇坏,对付胖子笑嘻嘻的表面功夫,干脆省下了,他转脸郑重地对翔子说,“谢谢你,兄弟,有你这句话就够了!这杯我干了,敬你!”

趁着杰克仰脖干杯,胖子不屈不挠地继续跟翔子说话:

“我说,小伙子,如果你想帮杰克,做他的保镖发挥不出你的作用来。最近杰克和我,还真是遇到了一点麻烦,德赛洛的消防检查没过关,逃生通道啊什么的,假如搞不定,舞厅就要关门整顿。要是你肯帮忙……”

“怎么帮?”

翔子认真地问胖子。

胖子故意卖了个关子,看翔子跟上,不禁喜出望外,一张脸谄媚得要滴下糖水来:

“要是你是德赛洛的老板,看在你当大官的爸爸面子上,我想,这么屁大点事,就没有人会为难咱们啦。你和杰克不是兄弟嘛,他只要把股份暂时转让给你,你就是德赛洛的正式法人了,过了这阵风,你们再把股份转回来嘛。”

翔子其实挺怕胖子提到他父亲,听完这番话,算是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至少不需要他跟父亲当面去要求什么,又帮到了杰克。但是毕竟涉及到,杰克要把自己的股份转让给他,翔子抬眼看杰克的反应。

杰克仰面大笑,然后勾着胖子的脖子,说:

“胖子啊胖子,我真服了你了!就知道没事,你不会这么殷勤跟着我们。你打什么主意呢?是不是烦了我老是查你的账簿啦?”

“哪里哪里!”胖子笑得比杰克更热情,“我们这不是曲线救国嘛,一切为了共同利益。”

“好!”杰克说,“只要翔子不怕背这个黑锅,我就在这里先谢过我这位兄弟了!”

翔子说:

“哪有背黑锅这个说法,我们是兄弟,你不要见外,这杯酒我先干了!”

说完,他主动干完一杯,把杯子倒过来扣在吧台上,没有滴下一点酒。杰克和胖子也一人一杯干了,一个爽快,一个窃喜。

协议商定,酒过三巡,胖子、翔子和杰克俨然三兄弟一样,杰克对胖子的态度也恢复了往日的亲热。胖子戏话连连:

“杰克老兄,伊丽莎白一直往这儿瞧呢,嘻嘻,你也太冷落人家了吧,亏得人家千金小姐追了你这么久!”

“呵,胖子,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早就刀枪不入了。”

“刀枪不入,嘻嘻,你最近和夏夏可热络啊,天天吃在一起,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人家夏夏是高才生,我没文化,她哪能看得上我啊?”

夏夏给他们添了啤酒,赶紧躲开。

“报纸上说过,一起吃饭最容易培养感情了,人家夫妻就是一起吃,一起睡,嘻嘻,你们也不远了吧?”

“胖子啊,你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夏夏这种高才生,怎么也要配像翔子这样的高才生的。”

“对了!”胖子把目标又转向了翔子,“你那个玫瑰有什么好,整天折腾个没完,将来娶进门,累都累死你,瞧人家夏夏多好,又文静,又勤快,也不找麻烦。”

翔子脸又红了一阵,酒意和害羞混在一起:

“夏夏是很好,可是我现在已经属于小流氓了,夏夏看不上了。”

胖子故意转过身,和杰克说话:

“翔子不得了啊,怜香惜玉。每天帮着夏夏扛啤酒,我都想让领班发他工钱了。还有在你住院的时候,翔子每天半夜送夏夏回家,可是他还得送玫瑰不是?他就弄来一辆自行车,先把玫瑰送回去,再赶紧回来送夏夏,真是左拥右抱,羡煞旁人了。”

这个时候,玫瑰跳舞跳得满头大汗,过来吧台找饮料喝,看见翔子脸红得像块布,就凶巴巴地问:

“你发什么疯啊?从来没见你这么喝的!”

马上,她觉察到周围的人神情古怪:

“你们在干什么啊?背后说我坏话是吧?”

“我们在谈生意,谈生意。”胖子连忙陪笑解释,并急着宣布,“我们刚刚谈妥,让杰克把德赛洛的股份转让给翔子。”他不失时机地找到了一个重要的见证人。

“哦?”玫瑰眼睛一转,神情顿时兴奋起来,“这就是说,翔子就要当这里的老板了?”

“没错。”杰克答。

玫瑰立刻尖声招呼夏夏:

“宝贝儿,给我一杯马天尼!”

待她眯着眼一口将酒喝干,破天荒地,她把那枚拈在长指甲上的橄榄,也放进嘴里嚼了起来。她恨恨地,趾高气扬地,并且还是一脸甜蜜地对夏夏说:

“宝贝儿,等我做了这儿的老板娘,一定给你涨工资的。”

玫瑰这些天似乎特别关注翔子,不知道是真的跳舞累了,还是找个借口看管着翔子,她坐在吧台前,优哉游哉地拿出了粉盒,对着小圆镜子,往鼻子上补粉。

她把一条腿,优美地搁在另一条腿上,身体显出汹涌的线条来。

仔仔细细补完粉,她又从小手袋里掏出唇膏,厚厚地补了两遍,花瓣一样丰满的唇闪耀着迷人的珠光粉色。然后,她又开始补她亮闪闪的眼影,把卷发拨弄来拨弄去,引得翔子在一边呆呆地瞧着,不忍把眼睛挪开。

这对怨偶不论发生了什么,总是没几天,又厮混到一处,从头开始重复过去的轮回。一开头总是玫瑰变得和颜悦色,然后翔子越迷恋,玫瑰就越想尽方法折磨他,到了终于把翔子赶走的那一天,她就会再次回头,重新在翔子面前表演美丽。

当然,每次复合,总是翔子先去找玫瑰。

这正应了杰克的一句话,有愿打的,必定有愿挨的,人与人就是这么配好的。

夏夏看到这幕情景,自顾躲得远远的,到水池边洗杯子。

一曲尽,激越的节奏再起,充满了古巴风格的热力,那种听了就让人想要起舞的音乐。

“哇,鲁本·冈萨雷斯!我最喜欢的!”

玫瑰欢呼着从吧凳上一跃而下,拉着翔子,瞬间滑入舞池。

她高高地举起手臂,踏步扭动,奔放的恰恰舞步汹涌绽放。只见她丰满的身体不停地扭动,媚惑无限地试图接近翔子,在翔子欲擒故纵的避让面前,更显热情无忌。当翔子试图控制她的身体时,她又狡黠地挣脱,旋转,避让。她逶迤在翔子健壮的身体边,一刹那,似乎情难自禁,一刹那,又灵巧冷静。

舞池里原本嘈杂的人群,似乎都被他们俩这番欲望之舞迷住了,纷纷停下舞步,在一边观看。一曲终了,全场口哨声此起彼伏——

玫瑰!我爱你宝贝儿!

你这个小妖精,你是德赛洛的皇后!

和我跳下一个舞吧!

这一夜的德赛洛歌舞升平,男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女人都兀自做着迤逦的美梦,没有人意识到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灾难。

下一曲,玫瑰继续留在翔子的怀里,杰克破天荒地邀了伊丽莎白共舞,一对对情侣再次塞满了舞池。夏夏站在水池边洗杯子,架子上倒挂的杯子里,映出了无数个缤纷的世界。

“那个夏夏夏的,你来。”

杰克微笑着对她伸出了邀请的手,夏夏身不由己地走出吧台,这样盛大的狂欢,动人的此时此地。她走入杰克的臂弯,一个男人庇佑的怀抱。

正好是最后一曲,《过去的好时光》。

我们也曾终日逍遥,荡漾于碧波上;

而如今劳燕分飞,远隔大海重洋。

我们也曾终日逍遥,流连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艰辛,到处奔波流浪

……

只听见杰克在她耳边轻声说:

“不要紧张,完全地相信我,跟着我一步步走,就这样,对……你往后退时,我是你的眼睛,你往前走时,你是我的眼睛……”

夏夏第一次在熟悉的音乐中,优柔地起舞,她一瞬间有些恍惚,分不清拥着她的是谁,他们舞得这样和谐,每一步是她的,也是他的,一个她此刻全心信赖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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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洁一句话:舞姬出身、间谍专业的杜嫣,命比纸薄、心比天高,几经辗转沙场朝堂,驱除鬼戎,复我明楚,成就人生,收获真爱的奋斗史。=================================她是舞姬,是引无数纸醉金迷的王公贵族竞折腰的花魁倾蝶。美丽,明媚,温顺,聪慧。她是间谍,是百年门阀隐在帝都权力漩涡里阴蔽的一处暗礁。冷静、理智、伪装、缜密。一个谋划,一段青涩,一场骗婚。雨水冲刷着鲜血蜿蜒流下,她笑:如果天绝她平安康乐之路,她杜嫣,不怕逆天而行,披荆斩棘,开出一条她自己的路!”火红的衣裙蹁跹跌落,艳丽的轻纱层层飘开,金色的凤凰张扬飞起。从此,她如振翅雏凤,从熊熊烧灼的烈焰里振翅冲出,凤鸣明楚大陆。且看她一介舞姬间谍,风云变幻,铁马倥偬,举义旗,挟天子,篡帝位,驱鞑虏,统天下!=================================轻松片段:一人自嘲:“不论如何,我追了她十年,好歹也让她追了我一回。”一人默然:你捧着城池国玺追她,她带着十万精锐追你,这个能划等号么?—————————深情独白:“嫣儿,如果你是追求你的霸业,要做千古一帝,我愿倾国相赠;如果你是心另有属,我会举国相祝。但是,嫣儿,你诚实地回答你自己,你是么?”
  • 玄兵破魔(下)

    玄兵破魔(下)

    少年古错,自幼出生于武林世家,悟性超群,生性顽劣,在一次无意中摔下斜坡,使脑部神经错乱,便成疯癫之状,尝尽世间酸甜苦辣,不幸因追一颗失落的彩石,失足落下了绝潭,巧幸苍天有眼,使他因祸得福,不但吞服千年双头神蛟的“天蛟丹”,还巧遇数十年前被正道高手逼落潭中的一代绝世神兵高人“哭神农”,顿时恢复灵性,又习成一代奇人之学和得到了他的“百年真元”,同时,又继承了哭神农的遗志,脱困而出,身入江湖。
  • 异界之横行无忌

    异界之横行无忌

    带着憋屈的正义穿越了;来到魔法与斗气PK的异界;那边的龙族、兽族和精灵都抱头蹲好了,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你不能这样对我们,我们是高傲的龙族!
  • 太上洞神天公消魔护国经

    太上洞神天公消魔护国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泡沫之夏(全三册)

    泡沫之夏(全三册)

    同名电视剧由黄圣池、张雪迎、秦俊杰主演,2018年5月8日起在浙江卫视、爱奇艺上映播出。夏沫和洛熙都是孤儿,少年的他们在养父母家相识,因为童年留在内心的阴影,他们彼此充满戒备和防范。洛熙在夏沫和弟弟参加电视歌唱大赛遇到尴尬状况下为他们解围,两个孩子中间的坚冰在逐渐融化,而深爱夏沫的富家少爷欧辰为了分开两人,把洛熙送到英国留学……五年后的洛熙成了拥有无数FANS的天皇巨星,而夏沫作为唱片公司的新晋艺人与他再次相遇,欧辰失忆了,三大主角再度登场,爱恨纠葛,他们之间将会发生怎样的一段故事……
  • 陈小米

    陈小米

    我这种职业,见过各种各样奇怪的人,不应该这样纠缠于某个过去了十年的病例。但实际上是,常常某个熟悉的或者陌生的,看起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女人,都会让我想起陈小米,甚至猜测她们身体里是不是住着一个陈小米。既然这样,请允许我用文字再整理一下,我想试着找一找陈小米。也许陈小米并没有走远,会不会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候翻开某本杂志,而后她就回来了。也许是陈小米想说些什么,关于她本人和本人之外的她。我不保证每个细节都能还原,但大体上是没错的。
  • 重生空间之完美仙路

    重生空间之完美仙路

    新书《重生空间之最强妖路》已开坑,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前世被迫嫁给傻子,一生受尽折磨,绝望之际放火同归于尽,不料一朝重回15岁,这一世她一定要改变自己的未来,打造属于自己的完美人生。
  • 异能狂妻:美夫难追

    异能狂妻:美夫难追

    莫名其妙被一个牛皮糖一样的家伙黏上怎么办?扇槿看着尾随其后的某男,万分头疼。“能甩就甩,甩不了就跑呗。”顶着与扇槿一模一样的冰莲悠悠的往嘴里扔了一颗葡萄。“好吃好喝,把他吃穷了就踢走。”秦式眨了眨他漂亮的丹凤眼,朝扇槿抛了个媚眼。“打一顿扔青楼里去。”阿黑立刻支招。可关键问题是,他没有那么好甩的啊!扇槿泪奔……【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抢个师尊当相公

    抢个师尊当相公

    青离从不会亏待自己,看上的东西,盗回来慢慢欣赏。想吃的美食,学过来做了慢慢品尝。一手做天下美味,一手盗奇珍异宝。然而她却一朝穿越到古代,入了仙门。遇到了一位颜值爆表的师尊。青离从前总是吹嘘,这天底下还没有她偷不到的东西,可如今她第一次有点儿犯难了。这盗宝容易,盗人也不难,可是这心好盗不?【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希特勒的战争和恐怖的大屠杀

    希特勒的战争和恐怖的大屠杀

    警告:包含令人极为不适的内容。本书建议读者年龄超过18岁。大屠杀指的是对大约600万犹太人的杀害,从1933年第一座集中营建起,他们就开始被当作”不良分子”遭遇拘捕。随着希特勒权势日炽,他开始围捕其他“不良分子”。希特勒掌权,慢慢清除犹太人的行动付诸实施。1942年,大约100万犹太人被杀害。被判死刑只是遇害的原因之一。250万犹太人被毒气毒死,50万犹太人被活活饿死。斑疹伤寒的爆发也夺走很多人的性命。盟军胜利后,德国陷入混乱。本书致力于关注到底是何种境况能让一个文明国家容忍大屠杀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