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人的世界就好像一个莫比乌斯环，每天都在重复昨天发生的事情，如此往复循环，波澜不惊。
陈家悦今年二十七岁，她觉得生活的本质就应该是平淡的。如果某天一颗石头坠入了生活的漩涡，没有人知道会掀起多大的波浪，又会带来怎样的改变。而改变，并不一定都是好的。
这是陈家悦在人生中领悟到的第一个真理。
常言道，有一就有二。
随着第一个真理不请自来，陈家悦很快就领悟到了第二个真理。
——那就是生活似乎总在和人作对。往往你心里想的是一个样子，但现实呈现出来的却是另外一个样子。
当始料未及这四个字在陈家悦的人生中几次冒头之后，陈家悦觉得，或许世界上真的有命运这回事。
说不好，它就在某个地方窥视着人们的生活，时不时地伸出手来搅动着一切，看着人们手忙脚乱的应对，然后在一旁咧开嘴发出无声的嘲笑。
陈家悦有几次几乎确信自己听到了这种嘲笑声。
但也有可能只是她太失败了，又或者，太孤独了。
陈家悦觉得自己已经枯朽了。作为一个二十七岁的成年人，她感到自己的血是热的，但心已经冷的差不多了，由内而外散发着咸鱼的味道。
不过与其说她面目可憎，空费光阴，倒不如说光是活着和喘息就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量。
陈家悦没什么太大的理想，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想通过自己勤勤恳恳的努力在这座城市换取一个存身之处，拥有一套只属于她自己的房子。
然而在燕城这种与国际接轨的大城市，买房本身就是一个十分奢侈的愿望。
更何况陈家悦势单力薄，她所生活的这条小船全靠她自己一个人默默摇桨，因而她的这个目标也就显得如此山高水远，遥不可及。
陈家悦为此付出了很大努力。
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她一直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三年多了。
虽然在此期间那些青春岁月就像是她衣柜里一成不变的黑灰色衣服，黯淡的仿佛没有存在过一样就从她的指间无声地溜走了，但存折上稳步增长的数字证明了她没有虚耗这些日夜。
诚然比起一路高歌猛进的房价，那点儿存款不过是杯水车薪。
但陈家悦认为这是值得的。
反正无论如何人总会变老，而青春也会消逝，那么倒不如合理的利用这些时间，先给自己争取些可以依靠的东西。
毕竟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在父母离婚之后，陈家悦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人活着是没有任何保证的。
自从父母离婚之后，父亲就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再也没从陈家悦的生活里出现过。父亲消失的决心是如此彻底，以至于后来连个电话都没再费心给陈家悦打过。
于是陈家悦就明白了，在经过无数次的争吵之后，一笔付清的抚养金就是父亲最后的慈爱表现。但那就像是自己在之后的生活中去用擀面棍挤牙膏的行为，两方面都非常地不甘不愿。
鉴于离婚这种事在现代社会里是如此常见，其几率就跟学生们去上学却忘了带脑子相仿佛，以至于陈家悦曾经还以为自己今后的生活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然后没过多久她就明白了，什么叫做令人遗憾的智商为负。
当生活的链条断了一环之后，人类的生存模式就会发生一些很不愉快的转变。
陈家悦很快就发现，她从每个正常家庭都固有的“下一代”，变成了一个大致在医学角度上可以归类为“赘生物”的东西。
但可惜的是，这玩意儿没法用医学的手段根除。
于是无论在太阳底下还是在夜幕降临之后，陈家悦都逐渐体会到了一种无所适从。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就像是一剂难吃的药，从心脏处流淌出来，慢慢侵入灵魂，苦的令人浑身发麻。
陈家悦马上就明白过来，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对她报以什么期望了，她只能自己对自己负责。
从那以后，陈家悦觉得自己就像个马拉松运动员，在人生的这条道路上一路往前奔驰，即使是一分一秒都不能懈怠。
她不能停下。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脚下踩的踏实的道路，还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而人却是如此容易坠落的生物。
谁都有可能放开她的手，也包括她自己。
直到大学毕业三年之后的现在。指针的转动似乎终于不再那么追赶了。
夜里，当陈家悦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躺在床上，虽然四肢酸痛，头脑昏沉，但仰望着陈旧头顶的裂缝，陈家悦却逐渐感觉到有一种满足感在从自己的胸口向外蔓延。
现今她的工作稳步推进，遥远的恋情也即将瓜熟蒂落，似乎一切已经到了水到渠成的时刻。
幸福似乎已经在向她招手，安稳的日子看起来也已经遥遥在望。
但这个念头的出现却令陈家悦产生了一丝不安，就像是雪白的墙顶上那些骤然划开的裂缝。
虽然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但陈家悦的大脑里却经常会飞出一些连她自己都觉得十分荒唐的念头。
在自己独处的时间里，陈家悦偶尔会想到，自己之所以经常被生活所打击，是不是因为她把人生全部的幸福都在自己小时候挥霍一空的缘故。
这想法当然很傻。就像她过去的人生一样，傻得不堪回首。
但是当陈家悦躺在床上细数往事，居然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非常合理。
细想起来，好像自从父母分开之后，在她之后的人生里，每当陈家悦觉得自己快要触摸到幸福的时候，下一秒就会被生活打回原形。
就好像随时会有一块照妖镜从天而降，哐当一声砸在她头上。
似乎陈家悦的幸福额度已经被永远的透支了，她余下的人生就只能在麻木的追赶之中度过。
无论是欢颜笑语还是人的温度，都已经是无法再企及的事了。
抱着这种想法，在秋风呼啸而至的某一天，当转折再一次降临在陈家悦面前的时候，她倒也并没有太过惊讶。
——啪。
陈家悦面无表情地把手里的纸杯捏成了扁片，然后慢慢在手心里攥成一团。
——那是不可能的。
人在高兴的时候，往昔的幸福回忆不会纷至沓来；但在倒霉的时候就不一样了，这些回忆会像电影院里的午夜场那样循环滚动播出，让人的心情由此愈发雪上加霜。
陈家悦垂下眼睛。
上班的这几年来，她自忖身体日渐败坏，满脸暮气，不管怎么看，自己也算是在这份工作上尽职尽责，没想到却在半小时前突然接到了公司的离职要求。
抹了足有半罐子发胶的经理趾高气扬地把陈家悦数落了一通，口吻强硬不带丝毫回转的余地。听起来似乎是陈家悦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把公司的声誉给虐地体无完肤。直到最后三分钟，小平头才略略缓和了点儿脸色，用施舍的口气说，目前收拾铺盖滚蛋将是陈家悦唯一的赎罪机会。
然而，无论小平头如何激动地拍着桌子吐沫飞溅，陈家悦的脸上都是一片木然。
因为她已经知道了这些不过都是敷衍，真实的原因远比小平头所表现出来更有戏剧性。
是的，戏剧性。
在小平头说完让她“好好想想”，走出屋里之前，陈家悦扭头深深看了那副放在桌上的相框一眼，然后蹭一下拉上了玻璃门。
窗外，大片席卷而来的乌云堆积在天上，冰冷的空气顺着缝隙爬进了空旷的楼道，悄然无声地侵袭着整个城市。
一场大雨看来已经不可避免。
在大雨过去之后，冰冷的冬天将不期而至。
陈家悦轻轻呼了口气。空中飘出了一团白雾，看着那些白雾在空中飞快散去，陈家悦飘散的目光也逐渐凝实。
没有了每个月按时发放的薪水，对方的存在也就同样一钱不值了。
这个道理如果对方不懂，她可以给对方上一课。古人云，学海无涯。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大家都有与人为师的一天。
已经看不出原样的纸杯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坠进远处的垃圾箱，发出一声脆响。
陈家悦转过身，伸手推开办公室的大门重新走了进去。
她回忆中能够温故知新的痛苦回忆已经够多的了，像这种事情还是别在深夜里和失眠一起来烦她了——还是今日事今日毕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