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安锦想着自己要在落鸣宫住上一段时日,便与明华音告了别,说要回去收拾一下。然而刚走了两步,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骨碌碌地滚开了。孙安锦低下头去,发现竟是一只茶盏。
“这是怎么回事?”孙安锦俯身去捡,被催雪抢在前面将东西捡起来递给了她。这茶盏居然是落鸣宫的旧物,孙安锦记得自己的娘亲曾经小心翼翼地将它从博古架上取下,用一块布巾轻轻地擦拭,将它的每一条纹路都细细地拭过,仿佛是一场隔着布巾的朝圣。如今它被她从地上捡起,像是一段时光被洪水呼啸着打成碎片,她只能徒劳地看着它从指间被海浪带走,最后什么也不剩下。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孙安锦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湿了。她立刻低下头去,闭上眼,将眼泪关在了里面。
“啊,玉敏生气时会砸东西,”明华音对着孙安锦的背影,并未发现什么异常,自顾自地说着,“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
孙安锦顿时发起抖来。气愤,真的十分的气愤。她觉得自己应该转过身去,狠狠地斥责善珂两句,叱她任由一个外人在落鸣宫中撒野,叱她不去守护娘留下来的东西,然而……孙安锦感觉到有泪水从紧闭的眼中流出,她抬起手来,狠狠地将它们擦去。然而她不是明华音了,那些回忆并不属于她,她没有理由去斥责一直居住在落鸣宫的善珂——明华音,如今她才是落鸣宫的主人。
一个没有明华音记忆的明华音。
“这东西……贵重,”孙安锦努力控制着自己,将这一句话和缓平稳地讲出来,“还是……好好收起来……”说到最后,声音还是忍不住颤抖。
“好,”那边明华音的嗓音透出善解人意的意味,却让孙安锦觉得自己愈发像一个别扭着的丑角,“收起来。”
“明昭昭,”孙安锦顿了顿,“她经常来找你麻烦?”
“也不是经常,”明华音回答,“一个月里总有几天无聊的时候会来吧,每次也不过是砸砸东西,发几句牢骚,已经习惯了。”
孙安锦微微侧过头来,道:“你要取代她,就先从让她不能随意进来发脾气开始。”
回书院的马车上,气氛异常凝重。催雪向来是善于察言观色的,她不会看不出孙安锦此时内心的波澜。她于是坐得里孙安锦近了些,作为长辈将她揽在了怀里。
她并不清楚孙安锦的身世,她知道的只是孙安锦此时需要有人安慰、陪伴。
灵戈向来是不善于观察孙安锦的情绪的,更多时候她都沉浸在自己的若有所思里。因而此刻她也如往常一般将多半的心思分出来留意周围的动静,剩下的心思则飞到了律疾身边,想着那小子在做什么。
“催雪,”孙安锦察觉到催雪的动作,又往她的怀里靠了靠,此刻她真的需要有一个与母亲的相类似的怀抱,“谢谢。”
催雪笑笑,抬起一只手来,轻柔地帮孙安锦整理有些散乱了的发髻。
灵戈在此时抬起头来,似乎想要对孙安锦说什么,然而看到孙安锦闭目靠在催雪的怀里,便愣住了。
“怎么了?”还是催雪发现了她的欲言又止。
“属下……属下想一会路过穆府的时候,能不能……”灵戈就算再迟钝,也能看出孙安锦湿润了的眼睫,知道自己原本想说的话有多不合时宜,然而她的性子便是如此,不可能为了什么人的情绪而将自己的要说的话憋在心里。
催雪责备的目光便落过来了,如她料想的一样。灵戈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可以,”孙安锦听到了她的请求,“你若惦记,就去吧。这么冷的天,落水了可不是小事。”
灵戈转过头来,想要快活地应一句“多谢主子”,然而催雪责备的目光依然落在自己身上,她便将那欢快的语气生生压住了,变成了一句沙哑而低沉的:“谢主子。”
外面的车夫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在路过穆府时便停了车,对车厢里喊:“穆府到了!”灵戈看了依旧闭目靠在催雪怀里的孙安锦一眼,匆匆掀起车帘,跳下了车。车身猛地晃动几下,仿佛是漂泊在水面的船。
冷风吹进来,孙安锦觉得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吹在了脸上,睁开眼,发现车厢外竟是细碎地飞着雪粒。
“下雪了。”孙安锦喃喃道。
冬季,来了。
车帘落下前,孙安锦的目光向灵戈离开的方向瞥了瞥,一块乌黑典雅的匾额上书着“穆府”二字,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景象。但说来奇怪,自她回京后,来穆府的次数其实并不多,只是这“穆府”二字不知为何令她格外舒心。
“小姐有些太纵着灵戈了,”催雪摇头道,“哪有这般当值的?”
“左右我没什么事,不如让他们二人在一起腻着。”孙安锦说。
催雪笑笑,她知道孙安锦其实说得上善解人意。若是抛开孙安锦的身份,她其实与普通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马车又行驶起来,迎着飞舞的雪粒。孙安锦听着车轮轧过石板路的声音,心中渐渐宁静下来。这种宁静不带有任何意义,只是一种空泛之感。这种状态或许比较适合思考我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一类的问题,但是孙安锦什么都不想去想。
孙安锦从马车上下来时,发现自己站在了温玉院旁的书院侧门门口。门口空无一人,此刻也没有什么人路过,只有她和身边的催雪,雪粒落在发上。
催雪犹豫片刻,想要将自己的斗篷解下,罩在孙安锦头上。
“不可!”孙安锦立刻制止,“你等等,我去找清扬借伞。”说完,抬起脚往旁边的温玉院跑去。
温玉院的大门紧闭着,没有迎客的打算。孙安锦走上前去,叩响了门环。
少顷,院门打开了,一个少年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
“卫敦,”孙安锦认出这是卫家兄弟中的弟弟卫敦,“你们这可有伞?”
卫敦似乎刚刚午睡醒来,雪融化在脸颊上的丝丝凉意也没能唤他清醒过来,一双眼迷蒙地望着孙安锦:“你……是谁啊?”
孙安锦一时无语。
“我是你哥哥的主子的师父的女儿。”孙安锦希望能用这段话帮他已经锈住的脑子运作起来。
卫敦眨眨眼睛:“你说啥?”
“你哥哥的主子的师父的女儿。”
“哦,好厉害。”卫敦打了个哈欠,就要将门关上。
“我找你借伞,”孙安锦立刻用身子将门卡住,“两把,你和清扬说一声。”
“哦,哦,借伞,”卫敦的手从门上移开,转身往院子里走,“哥,有人借伞,咱们有伞吗?”
院子深出传来卫眠的声音:“没了!都被主子拿走了!”
卫敦回过头来对孙安锦说:“没伞了,都被我家主子拿走了。”
孙安锦瞪大了眼睛:“他拿那么多伞干嘛?”
“去诗会,”卫敦回答她,“刚才有好多公子来找主子去诗会,正好下雪了,主子就将伞一人一把分了。”
孙安锦再次无语。这……还真是不巧了。
于是孙安锦走回催雪身边,身后传来卫敦关门的声音。催雪看着孙安锦空手而归,惊讶道:“小姐……不会是被赶出来了吧?”
孙安锦摇头道:“没有,只是温玉院的伞都被清扬拿去‘大庇天下寒士‘了。”虽然来找他的那些个公子都是京城非富即贵的人物,也不知怀的的什么心思总来找清扬去各种集会。
“那我们就这样回去吧。”催雪还是要将自己的斗篷解下,为孙安锦罩在头上。
孙安锦按住她的手:“不必,这雪本就不大,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很舒服。”
催雪看了一眼墙边已经堆到脚踝雪,心想果然是自己鄙陋,这样的雪对见多识广的小姐来说还不算大。
于是主仆二人便一路走回梨华院去。或许是因为下雪了,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其他人。对于孙安锦而言,这倒是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清净。待回到梨华院屋内催雪立刻开始麻利地为孙安锦更衣、燃起炭火盆取暖,甚至还喊人立刻便抱来个汤婆子交给孙安锦。被催雪强制要求所在床上的被窝里的孙安锦接过那汤婆子,有些担心自己明日会因为热着了而生病。
“催雪,不必忙这些,”孙安锦好笑地制止了催雪的其他给她取暖的举动,“你快去暖暖,待会儿便要去和我爹说一声,然后到落鸣宫小住了。”
“落鸣宫?你要去落鸣宫?”冷不丁一个声音从窗口传来,孙安锦和催雪立刻看过去,发现居然是穆云泠正站在窗口。
“哎呀,瞧奴婢这脑子,窗居然还开着。”催雪走过去将翻窗放下了。
孙安锦瞅着催雪,心想她这样做似乎欠妥,但大体来说也没什么不对的。于是她点点头:“你本来也是辛苦了,不碍事的。”
穆云泠在窗外站着,在风中凌乱。
“唉,你去将云泠请进来。”孙安锦忽然意识到了那欠妥的地方在哪里。
于是催雪又走到窗前,将窗子掀开:“穆三小姐,我家小姐请您进来。”
穆云泠看看窗框,又看看她:“从这儿吗?”
催雪为难道:“这恐怕不妥,奴婢还得找人来修窗子。”
“那你倒是把门打开啊!”穆云泠觉得自己好像被耍了。
催雪幡然醒悟:“啊,对对对!”然后立刻走到门口去推门,可惜门纹丝不动。
“这门是拉的。”孙安锦缩在床上,好心提醒道。
屋外的穆云泠早已等得着急,立刻上手去拉,门依旧不动。
“这门是不是坏了?”催雪看着,忧虑道。
孙安锦看着门里的催雪,又仿佛透过门看着门外的穆云泠,心想坏的恐怕是这俩人的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