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之內,燈光微亮,福本噤聲躡足地走,絲毫不敢大意。酒精的辛辣氣味直穿入他的鼻孔,到達身體裡的每一個部位。他這一生未沾過半滴酒,不如說,他連偷喝一口小酒的機會都沒有。你問他有沒有聞過酒味兒?很抱歉,那人屋子裡的大廳所散發著的味道,實際上是酒鬼的口臭,嚴格來說,烈酒的香氣對他是種挑戰。他強忍著鼻水,走過一罈罈的紹興,黑瓦罈裝的,看來已被安置好一段時日了。
美酒的蒸氣薰得他七葷八素,他一面咳嗽一面走,與鼻水和淚水連番纏鬥,他累了,雙眼幻成了螺旋,轉啊轉啊轉,又覺得身子發燙。不喝酒也能醉倒,我福本果然不是一般人。俄頃,那些陳年的老酒罈長出了手與腳,在存放它們的鐵架之下擠成一團;罈上被倒置的「福」和「滿」的紅紙,都脫離酒罈到福本的腳邊翩翩起舞。酒香彷彿有魔力似的,將這誤闖進來的小孩兒引至酒窖深處。嘿,全是一群不會動的無趣傢伙,讓我看看你們是何種酒,這麼不愛熱鬧。
福本低頭一聞,農家的私釀,酒鬼說這是高檔貨。再看,不好,只剩半缸酒,缸裡還有一酒勺子載浮載沉,不管,我先喝一口再說。福本生平第一次舀酒,第一次近距離品酒香,飲酒也是頭一遭,這好小子想學紳士小口啜飲,勺中酒水卻映出他緋紅的臉,那給迷香徹底薰紅了的臉。該死的酒鬼,怎麼到了這個份上還冒出來。福本被自己的倒影給嚇得酒都醒了,儘管他從沒醉過。
我的老天爺,我到底做了什麼?福本把那萬惡的勺子扔了,咬著拇指發抖,眼角的餘光內一片祥和,會移動的酒罈哪裡去了?福字報跟萬字報呢?自己越來越不正常了,酒會使人癲狂不是沒有道理的。福本繼續酒堆裡的冒險,白酒、紅酒、紅高粱的精釀、金色稻麥釀的醇酒......夠人喝上一輩子的了,不知是哪位收藏家,這麼鍾情於酒。他眼角的餘光又看見新角色,珊瑚紅的罈子,上頭還飄著水果的香氣。張大鼻孔吸一吸,尚有好幾種花香摻和在裏頭。我聽過這酒,叫女兒紅。
年幼的福本曾於書中讀到,中國人家裡要是生了女孩,就會準備個酒罈子,加入水果及花瓣,抹上一層砂糖後封住罈子,埋進自家後院,直到女兒出嫁那日,才又將罈挖出,當作婚禮上的慶祝之酒。可本國並沒有類似的習俗,為何會生產女兒紅呢?那本書還寫道,要是女兒不幸夭折,女兒紅便從此改名「花雕」。
「不都是紹興酒嗎,」福本認為他遇上了難解的問題。「何必分得這麼細?」
罈口的那塊大紅色的布片繡了牡丹,裁成一件旗袍就是鳳冠霞帔,結婚這檔事,福本當時還太小,心裡也沒個底子。他只知道,切片的水果--特別是擺在格子狀鬆餅旁邊,和冰淇淋拌著吃的那種,是女人的最愛。餅皮上的鮮花一朵都不能少。那使女孩們如癡如醉的東西,他一定得看一眼,班上的女生全罵他不解風情,天知道這罈酒的「蓋頭」一掀開,他的春天會不會跟著來到。福本伸手欲揭封罈的花布,克制你的酒癮啊,福本,只要一眼就好。
「總算讓我抓住你了,你這偷酒賊!」木屐的聲音,小跑步的聲音,大難臨頭,我果真不該偷看的。果香與花香同時逼近,最新款的莓果類的唇蜜,以及人手一瓶的大馬士革玫瑰洗髮精,是個急性子的女孩。其中不乏混搭的幾道不搭調的香氣,只是他沒說破。那女孩把手中的菜籃對準他,一揮手,蔬果炸彈一顆接一顆進行轟炸,福本四處逃竄,成堆的蔬菜便摔成一杯現打果菜汁。菜籃也飛向他,福本一時躲避不成,被這鐵絲籠套住了頭。
籃子圍困著他的上半身,他無力回擊,只能勉強握著籃子前緣,好讓自己別陷得更深;他只能隔著冷冰冰的鐵網,等待那女孩處決他--不!左右他命運的竟然是個女孩!一個大男人栽在女人手裡可真丟臉。不過福本又犯了個錯誤,「讓女人聽見你的嘔氣聲是最要不得的。」酒鬼在喝光一箱啤酒後曾如此說過。果不其然,那女孩踩著木屐過來了。
「聽我解釋,」福本邊喘氣邊說。「我只是一名路過的旅人而已,無意冒犯。」啊哈,感謝我的機智吧,接下來只要把誤會澄清就好。我說,酒的事情跟我半毛錢關係都沒有,一見面就拿菜籃往我臉上丟,這位小姐,妳是不是認錯人了?
我的眼睛不可能出錯。近日來有個江洋大盜來村裡行竊,專偷價值不菲的老酒,我家經營的釀酒廠就因此虧損,那些鎮店之寶全沒了,全沒了呀!女孩說罷,要與福本扭打,幸好福本溜得快。「你害大夥喝不到四十年的精釀,該打!」
「等......」福本還一句話都沒說,那女孩就將酒罈高舉過頭,朝福本的頭猛力一砸。粉色的罈裂成一塊塊瑰麗的珊瑚,籃子的基座又將其彈開,水果酒瀑布瞬間沖刷鐵網。酒水流入鐵絲的間隙,這渾然天成的蓮蓬頭幫福本洗了個全身浴。罈底的水果是最後到達菜籃的,較肥厚的被擋在外頭,留下少部分跳入籃子叮叮咚咚起來。杏桃片很幸運地登上福本的髮旋,還有黑醋栗當派對旗,覆盆莓打燈,林林總總幾十樣水果,真是一場水果派對。現在整個籃子裡都是發酵的味道。福本捏著鼻子。「倒不如稱之為腐爛的臭味更加適合。」腐爛的水果,腐臭的汁液,真棒。
好好的一罈女兒紅竟然就這麼泡湯了,我這輩子的姻緣沒救了......都是你的錯!女孩追著福本跑,逢缸便砸,逢酒便灑。西裝因吸飽了酒而沉了許多,福本險些動不了,你絕對無法想像一個被殘酷凌虐的可憐蟲的心情,是多麼的抬不起頭。「報!」屋外一位年輕人有找,女孩前去應門。得救了。那人喊她小姐,似乎是她的小僕。我就說嘛,事情再糟也不會糟到哪裡去。「稟小姐,我們已經捉住那個偷酒賊了。」一隊人馬行經酒窖,幾個村民押著滿臉鬍渣的男人,匆匆走過。「啊!這不是大鯢大人嗎?您要來,應該先跟我們講一聲,讓我們好好款待您才是啊。」年輕人看見福本,宛如看見大明星降臨。
女孩轉頭看福本,又看了看那男人,怒氣就消了大半。應該說,她的臉上寫滿了歉意,眼睛閃爍著逃避福本的怒視。「大......鯢......大......人......」完了,這傢伙是大鯢,待會兒我會不會遭天打雷劈啊?女孩心裡著急,她想,別管什麼尊嚴了,此刻只有現身說法了。聽著,我一進門就看見你在酒罈前偷偷摸摸地,跟賊沒什麼兩樣,我這麼做也是為村子著想。或許是因為身高優勢,比她高半顆頭的福本看起來格外嚇人,還輕輕地「嗯」了一聲,女孩不得不改變策略。好嘛,對不起,我賠你一套新的西裝就是了嘛。九十度鞠躬禮,這人還挺有誠意的,再說了,她彎下腰的樣子意外地可愛......不,不行,我可不能對敵人仁慈。福本又回到他死板板的表情。這不是那種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事情,妳最好把我全身上下都清乾淨,否則我是不會原諒妳的。他想,還好他夠嚴肅。
有那麼一瞬間,福本的世界裡全都是那個女孩的倩影。
女孩隨便找了間倉庫當作更衣室,低下頭替福本擦拭領口。我說妳,不只上衣,腳趾縫也要記得擦啊。福本脫了鞋子,將腳掌直面女孩兒,女孩兒只好拿絲巾來回在每根指頭間清理,裝得一臉淡然。死傢伙,規格還真高,要是你嫌腳底髒,我可以幫你把指縫都用牙籤扎過一遍。女孩不說,福本以為她終於認輸了。這是他唯一展現出男人的氣魄的一次。袖子與下擺傳來陣陣酒味,酒味飄出門外,一些忙著收衣服的村婦聞到了,紛紛湧進酒窖,看福本生得眉清目秀,都起了憐愛之心。圍裙,無盡的圍裙,那些胖女人把他固定在沙發上,將發霉的長毛巾甩在他的一頭小捲毛上,扯著他的頭皮,幾乎快讓他的腦袋開花。「好了,夠了,讓我自己來!」福本大叫著甩開村婦們的手,誰知不管用。「這怎麼可以,既然大鯢您來了,我們就要拿出最好的服務。」一個女人撩開他的衣服,刷子沾了水就往他的小肚子猛刷,背和肩膀都難逃死劫,好像每一吋肌膚都要被刷出痕跡。福本受村婦們的照顧受得唉唉叫,全身都在抽動,雙腿也一個勁兒地發抖,女孩抓不住他的腳踝,又吼了一句:「還讓不讓人擦腳啊?」福本抖抖抖,顫抖,抽抖,痙攣,連尖叫聲也跟著抖。直到村婦們的領班讓他穿上一件白色西裝,他的苦難才得以終結。
福本整個人煥然一新,沒有之前黑色西裝時期的老調了。婦人又搬了一面鏡子給他照,他越看越滿意,難得地向鏡中的自己送了一個飛吻,女孩說這怪噁心的。鏡子一隅也有女孩的鏡像,小麥色的頭髮整齊地梳成兩條辮子,跟福本年紀差不多。福本更加堅信他在夢裡見過她了,只是還沒問過她的名字。正當他在問與不問間糾結之際,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把頭探進酒窖。「村長請你們去幫忙送酒。」他說。也沒等福本吐出一句心聲,女孩就拉著福本快走,到村裡去了。
鏡頭轉到夥計這邊,為了慶祝遷村滿五周年,家家戶戶大開宴席,啤酒開瓶,再炒幾道下酒菜,就是一桌完美的鄉村酒席。宴會伊始,聽聞是村長夫人親自燒的菜,幾百人的位置很快就被坐滿,搶得到椅子的盡是些有錢有勢的人,當然,現場也有預留空位給窮苦人家,村裡的大人物說,這是我們一點微薄的心意,還請你們收下。長桌宴綿延好幾戶人家,料理是每家的婆婆媽媽一手包辦,也有下酒菜,也有好酒。村裡的壯丁都在前排表演熱炒,海鮮炒至金黃後一把淋下米酒,瞬間大火四起,火光讓小孩們又叫又跳。
塑膠布把平民的宴會阻擋在外,好菜都要留在中央的圓桌。村長跟夥計當然要坐最大的那張桌子,他跟夥計是老交情了,讓夥計搬張小桌共坐也太不給他面子,便把他叫來大桌一起坐。夥計被安排坐在村長的正對面,兩邊都是他的老鄰居兼朋友,村長說你們慢慢聊,然後對前來敬酒的女人左擁右抱。四十幾歲的老太婆也要,村長真摳門,都不叫幾個辣妹陪咱們。夥計從剛才就一直嗑著瓜子,時隔太久,他打不進他們的圈子,只好擺著一副沒興趣的表情。染了紅髮的男人從眾人手中搶下一瓶酒,用牙齒拔開瓶蓋,給夥計倒了一杯,夥計說他不會喝酒,問能不能換成柳橙汁,那人立馬拿了一罐上來。他火速喝完又說要再來一杯,人們才真正注意到他跟他們同桌。
村長旁邊的眼鏡仔跟大家講,夥計是從大城市來的,那些人就圍著夥計問東問西。小平頭問他搬家之後都幹什麼去了,夥計說他到便當店打工,待遇還不錯。小平頭的隔壁是大地主的兒子,他一張嘴,金牙就在嘴裡燦爛。聽說城裡二十四小時都有東西吃,下次也招待我去,夥計說好。他想起他以前都叫他小金牙。他跟那群朋友真是好久不見,朋友一見了他就阿左阿左地叫,叫得多親密,完全不像幾年沒見的朋友。染髮男人拿了相機要和夥計合照一張,小金牙插進來,說外國貨就了不起,我的老爺機才好用,叫小平頭掌鏡,結果小平頭也想跟夥計拍照。小金牙把老爺機硬塞給小平頭,小平頭不接,老爺機便摔在地上。小金牙氣得要打小平頭,夥計說用他的手機就好,大家一看是觸控螢幕,都不說話了。
眼鏡仔開口了。大家也沒必要讓場子冷下來,智慧機跟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對一個城市人來說是再普通不過的了。眾人不喝酒也不夾菜,靜靜地聽他說話。還有你,你確定幾萬塊的薪水能夠養活你自己嗎?大城市的生活很辛苦的,我勸你還是換個工作比較好,兄弟。眼鏡仔又語出驚人。這專業的調調,這放蕩不羈的發言,我知道是你,中村。「沒錯,中村直樹就是我本人,兄弟你說對了。」眼鏡仔--應該是中村--穿西裝背心外加領帶,剛從國外留學回來,還沒有調整好時差,所以反應慢了一點。村長跟夥計說,我們村裡最有出息的就屬中村了。哥倆既然相認,就非得跳他們以前編的怪舞,又講一些彼此才能懂的語言給對方聽,他們邊講邊笑,又說起「八方聯盟」的故事。
聽到八方聯盟,大家都說那是個沒用的自治會,但夥計跟中村不這麼想。當初為了讓村長移走家門前的垃圾山,左井廣利、中村直樹和右津蕎麥三人組成了小團體,要去說服村長,可惜敗興而歸。後來新搬來的豚膳太史郎加入,小團體就被起了個名叫八方聯盟。他們本來想改善社區環境,誰知道做什麼都失敗,最後就成了他們聚在一起的理由,他們還自豪是唯一有名字的小團體。
「左井的左,中村的中,右津的右,正好代表各個方位,因此叫八方聯盟。太史郎團長還說,未來要把東西南北都招進聯盟。」四個人一起鬼混,惹了麻煩之後被人用掃帚追著跑,種種野孩子般的行徑讓他們在村裡聲名大噪。太史郎腦筋動得快,又有威信,聯盟裡的成員都必須聽他發號施令。夥計最笨也最懦弱,常常被太史郎使喚來使喚去,團員吵架時也插不上嘴。中村是那夥人裡頭成績最好的,他老是拿他那套理論來挫挫太史郎的銳氣,太史郎也總跟他過不去。右津最隨和,也把太史郎當作偶像,每次都幫太史郎說話。
憑藉著團長太史郎的聰明才智(這是夥計的說法),「八方聯盟」的事業蒸蒸日上,越來越多客戶上門委託他們辦活動,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整個村子就落入他們的掌控,有人想做大事,得先問過他們的意見。幾個人還做了一面「八方聯盟」的旗幟,那是他們最風光的時候。
那是孩子的正義,是他們的正義。
「雷格巴事變」爆發後,八方聯盟被迫終止一切行動,原本的團員都分散各地,能以這種方式再度相遇,是那群人都始料未及的。回到現實,中村還在跟夥計哈啦,其他人一聽是些不重要的話,又吵雜了起來。送餐的女傭推著餐車過來,端了一人一個木碗到餐桌。木碗裡都是生鮮,外圍第一圈是燻鮭魚片,第二圈是紅色的鮪魚生魚片,最內圈是幾片帶卵的鯡魚,上面點綴幾顆鮭魚卵。豪華生魚片底下是村長
夫人醃的醋飯,特別好吃,夥計吃三碗都不夠。村民管這道菜叫「海景丼」,裡頭的海鮮之多,猶如海底的景象在眼前翻騰。
那些人很快的扒完飯,以一種奇特的眼光盯著夥計。喂喂,這傢伙是吃錯藥了嗎,他明明就超愛海景丼,都幾分鐘了他卻還沒開飯,有問題。夥計看看生魚片又看看筷子,夾了一片魚,試著送往嘴巴但沒成功。他的整隻手不由自主地發抖,筷子也拿不好,於是魚片掉到飯上。之前在便當店的時候夥計幻想著回鄉,跟同鄉的好友吃上一頓大餐,他的夢想成真了,他卻吃不下了。那魚好像有腥味,有大海的鹹味,有血的味道,還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成分。他想那大概是恐懼的味道。
五年前的一個夜晚。
那時所有村民都已住進洞穴,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村子裡有一大半的人是馬戲團事件的受害者,大多都失去了家園。山裡沒有收容所,於是村長集合了一群青年,為大夥鑿穿石壁,建造不少可供人居住的小型房間。「八方聯盟」的團員被分到同一間房,每天晚上都開研討會,試著振興他們的小山村,不過會議通常是由太史郎主導,也討論不出個所以然來。
夜深了,夥計坐在他們僅有的一張雙人床上,等太史郎拿會議紀錄來。服貼著石壁的小夜燈放著溫暖的光,瞧見床頭櫃的馬克杯,夥計想,睡前喝的熱牛奶都見底了,難道還不能休息嗎?但是太史郎老大陪我們忙到這麼晚,也真是難為他了。村子不像個村子,我們也不再是我們,中村那傢伙也跑了,只有太史郎老大對村子不離不棄。
夥計很慶幸能跟太史郎交上朋友,他是真正愛他的村子的。太史郎讓他去幫忙餵他的寵物猴,他便剝了一根香蕉請猴子吃。「吃啊......為甚麼不吃......」他發現自己的眼淚流個不停,小猴「吱吱」了一會兒,想替他擦去淚水。
「阿右啊......你就這樣走了,我可怎麼辦啊......」兄弟一場吧。他想,只要問心無愧便罷。
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同桌的飯友問他,他都以微笑代替回答。又過了一會兒,他把碗筷擱著,說自己要去一趟廁所便遠離餐桌。
然而他始終沒碰那碗海景丼,一口也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