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後,陽光穿透樹的綠傘灑滿大地,小販們的攤子大都擺設好,叫賣了好幾回。木頭的尖頂下方是紅與藍混搭的布條,小雜貨,以及揉入迷迭香的烤餅。顧客們在格子花紋的桌巾之上舀著刨冰,你一口我一口,抹茶冰屑加進蜜紅豆是多麼對味。
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火辣辣的大太陽之下,唯二人比肩前行。羽衣子一會兒說要去這家店看看,一會兒又要去那一家逛,逛了半天卻找不到滿意的貨色。福本的腿都快抽筋了,羽衣子還不願讓他休息,這市集到底有什麼魔力,能使挑剔的羽衣子駐足於此。他順手拿起竹籃中的香包,紅色小魚縫上鈕扣眼,家裡已經很多,他便又放回竹籃。一路上他們又看到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可都不能買,這年頭漁獲欠收,得要共體時艱。
吉倉第二大的市集也沒什麼嘛。福本跟羽衣子抱怨,走了這麼多路都沒有一間像樣的店,而羽衣子一句話都不說。逆著光一直走,紫藤花的棚架前面,羽衣子輕輕訴著心裡的話。「對不起,大鯢,以後我們不會再有一起出遊的機會了。」
「連妳也這樣......」
「我必須離開你了。『八方聯盟』的眾人還等著我回去呢。特別是右津。」南風拂過花叢,揚起紫藤的枝條。穿著黃綠色的和服的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其實......我真的......很喜歡你呀......」影像模糊之前,淚珠順著她的臉頰滑落。不要哭啊,會把臉都哭花的,誰來借她一張衛生紙擦眼淚,誰來啊!如果可以,他多想抱抱她。
福本從此類的夢中夢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地舖上,有人替他蓋了棉被,他沒著涼真是個奇蹟。箱型吊燈在他的頭頂放光明,蚊蟲嗡嗡作響,一睜眼就看見小沙彌守候著。「你起床啦。」沙彌說道。「不過也才睡了二十分鐘而已,睡眠品質還真差。」不用你管。福本的火氣上來了。好啦好啦,你也算是做了個美夢,來,把呼吸調整好。
你這傢伙!福本氣得從床上彈起來,又「啊」的慘叫了一聲,好不容易風平浪靜了的傷口被他這麼一搞就裂開了,轉眼肚子的紗布染上一片腥紅。小沙彌拆了紗布,以毛巾沾熱水擦拭血痕,敷了新藥後幫他圍了一圈繃帶。「就叫你別亂動了吧。」
把人重傷又偏要替人照護傷口,真不知道你們是假好心還是想拐走我。福本急著跨出被窩,沙彌將他壓回被子裡。非常時期要用非常手段嘛。沙彌一面給他倒水一面說。福本身後尚有幾個搬運工忙著收拾布景,木屋拆成木片,木片被捆做好幾卷裝進儲藏室,藍天白雲也是,攝影機跟大燈也收進袋子。「這一切都是為了確認你的記憶。履歷可以偽造,但記憶是你活在這世上的最好的證明。」攝影棚徹底消失之後,沙彌擦乾他額頭的冷汗,如此說道。
嘁。竟然監視別人的夢,我被你們害慘到這個地步還不夠嗎。小沙彌晃了晃食指,你剛剛的行為、說過的夢話,那些不明所以的怪聲,我都用螢幕錄下來了,你就老實點吧。「對了,阿左呢,他到哪裡去了?」福本一想起夥計,隨即問小沙彌。「什麼阿左啊?」沙彌不解。「左井廣利啊,他是跟我一起被你們抓進來的。」他一早就上刑場了,現在我的那群助手可能打得他只剩半條命。小沙彌以閒話家常的語氣轉述道。「不過他留了訊息給你。」他說。
福本聽了馬上掀開棉被,說快讓他過目,小沙彌只好牽他去一間飯廳,飯廳的長桌上擺著一雪紡紗製的束口袋,及一張對折的紙條。袋口有藍色緞帶的蝴蝶結,裏頭裝了五塊鮪魚糖。他什麼時候買的,都沒跟我說。福本攤紙條的手正發抖。上面寫著:親愛的人質、大財團未來的繼承人,我的朋友福本若里志,抱歉無法如期把你帶到火鴉老大的身邊,我希望在我死去之前,滿足你小小的心願,請將這視為我對綁架你的事的一點賠禮。阿左敬上。
「帶我去找他,」福本自褲袋裡抽出他從魚尾村買來的一整包糖。「我要把這個拿給他。」拿一大包跟他換五小塊糖,我該說你是重信義的人嗎。沙彌苦笑,他正驚訝於福本的決心。反正也得讓老方丈見福本一面,不如現在就啟程。
「麻煩你了。」福本又行了個鞠躬禮,沙彌說他多禮了,也跟他敬禮,他倆便一同前往「南河原寺」的正殿,此亦為組織的行政中樞。
南河原寺坐落於市區南面的蓮座山脈,與吉倉市遙相對望,其幅員廣大,共有十一個副殿,五間格鬥場,兩間膳房及一個大殿。昔日山裡的居民為減輕家計,生了幾胎就將幾個孩子送至那兒出家,由住持與師兄們扶養長大。早上六點和傍晚五點各打一次鐘,期間誦經、灑掃庭院、化緣,或聽住持講解經文,師兄弟互相扶持過這山居歲月,一直到弟子成年方可還俗,但大多數的人會繼續留著服務晚輩。
如今正值盥洗時間,走廊上盡是同門的師兄弟進進出出,少年僧人都提著洗臉盆,脖子上掛條浴巾晃過去,小沙彌一見到他們便熱絡,那人雖高他一顆頭,話題的主導人卻都是他,兩人聊的好不盡興。一小僧經過,問福本是不是來投靠方丈的,福本忙搖頭加揮手,各種肢體語言讓小僧知難而退。他可不想一頭秀髮被理個精光。
新進的師弟們都一一就寢了,寺裡近來狀況欠佳,師父忙著和地主談判,你也知道捐款箱已見底,憑我們的能力是繳不出租金的。那名同僚對小沙彌嘆息道。為什麼不早點講。你的個性太衝,我怕你闖進會議室,屆時地租可能談不攏才沒說。對了,這個鍋蓋頭的傢伙是誰。也沒等他們兩個反應過來,福本就站直了報上名號。「福本若里志,今日特來......面見住持!」同僚被嚇了一跳。山腳下的人都這樣嗎。沙彌用手肘頂了一下福本的胸膛,喂喂,你熱情過頭啦。
一行人沿著走廊走,又遇見幾名沙彌熟識的人,都一一打過招呼後,他們才來到老師父接洽客人的地方。「不好意思打擾了!」小沙彌「砰」的一聲把門推開,那同僚嚇壞了,在他背後指指點點,遂又躲到人陣內不插手這事了。
他自顧自走進門,福本跟著他走,這會議室還算寬敞,木頭天花板有些年代,紫羅蘭色的牆四四方方的,小茶几外圍一排黑沙發,沙彌的師父正與大地主客套,他一來師父就滿腹怒火。「嘉雲!不是叫你要先敲門嗎!」「好歹我也是當家,為何不提前告知我地主要來?師父您每次都自己擔著!」沙彌為師父抱不平,南河原寺幾個月來遭到黑幫人士騷擾,還被恐嚇還不出錢就見一個和尚打一個,整間廟鬧得滿城風雨,大家都睡不好。
沙發上的那人儀表堂堂,戴一副黑框的圓眼鏡,頭髮右分,蓄著兩根長長的八字鬍,做紳士打扮。「這不是與那原叔叔嗎。」沙彌頓時不氣了。男人的名字叫做與那原高介,是個出手闊綽的富少爺,他們家掌控了這座山頭近一半的勢力。由於經常來收地租,南河原寺的每個人都與他有很好的交情,老朋友一場,一捐就捐個幾十萬,沙彌的師父不管如何都要留住這位客人。
「繳不出錢的話也沒關係,要不我們暫緩吧。」與那原的一句話令老師父震驚不已。這怎麼行呢,都一年了還沒讓您收到半毛錢,老衲過意不去啊。沒事沒事,一點小錢罷了,當前的家產就足夠我吃好穿好的了,我只是來履行祖上交付我的工作。與那原臉上掛了個陽光般的笑容。「還是與那原先生好說話。」老師父笑了。說實在的,您也知道管控尼姑庵那塊地的不是什麼好人,他們佔地為王又要求我們付雙倍租金,我們無力還債,而他們隨時會攻打我們,我們坐困愁城。蒼天啊!那可是暴力討債集團哪!天要亡我南河原寺,在劫難逃哇!他哭哭啼啼地找與那原搬救兵。
師父一哭,那怕是神仙也要動情。沙彌手扶額頭,他不忍看這齣鬧劇在他眼前上演。福本跟著摀眼睛,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就照著他做吧。「好啦好啦,不然我先替你們墊這回的地租,要多少錢儘管開口,這個忙我是幫定了。」與那原說完把一疊鈔票甩在茶几上。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沙彌一張一張地數,大夥的心臟也一張一張的上下跳動。兩千六百五十萬,數完了。乍一聽這大數目,全部人的心跳差點停止。這些錢就當作是做功德吧,有益無害。與那原補上一句。老師父將錢藏到袍子裡,呵呵地傻笑。有您鼎力相助,我們就不必愁那幫惡霸侵門踏戶了。
兩人又吃了幾塊市售的果醬餅乾,喝了幾口苦茶,老師父請與那原以後仍要多多關照南河原寺,與那原答說這是他該盡的責任。「嘉雲長這麼大啦。敢問大師,他還是那個愛看書的小夥子吧?」沙彌聽到了忙說沒有,待會與那原破費送他一本書,他推也推不掉。
叔叔太久沒見你啦,快給叔叔抱一下。與那原將沙彌舉高,到了制高點又急遽下降,上,下,上,下,活像在逗小孩兒。哎呀,你變重啦,都有聽叔叔的話乖乖吃飯,這袋玩具送你。與那原放下小沙彌,拿了個裝滿玩具的布袋,有小鴨、小皮球和汽車模型、一尊機器人及數十種類的小東西。叔叔,我已經不玩了。沙彌推辭道。哈哈,那就分你的師弟妹玩吧,他們真玩起來比你還瘋狂。
「嘉雲天賦異稟,今年初才出任南河原寺的禪師呢。」
「真的嗎?小小年紀便能統御整間廟,我在他這個歲數還吵著要喝奶,唉唉,太沒用啦。」
「您說笑了。目前仍是由我打理寺廟,嘉雲很多事情要學,我再慢慢教他。喝茶吧,再說嘉雲又要害臊了。」
「師父、與那原叔叔,你們一直誇我,我都不曉得要把臉擺在哪兒了。」
三個人喫著小茶聊著天,快活的人生想必就是如此。福本覺得自己離他們好遠好遠,他想起鮨造跟他的好日子,去年的夏夜他倆還能啃著瓜仰望星空,看著勇猛的雄鷲飛過銀河。天蠍的心臟暗紅中帶一絲微光,對他而言是最神秘的星,鮨造老是問他心宿二為什麼是紅色的,他常說,那還不簡單,這是因為......。
他猛然發現他不記得原因了。
「是說你來這兒做什麼呀?」好一段時間老師父才注意到福本。我是來替朋友求情的。說。能不能請您放過左井廣利,他並沒有做多大的壞事啊。管理囚犯不是我的職責,去問我徒弟吧。老師父走回去和與那原寒暄,福本難掩落寞,沙彌將他帶出再輕輕地闔上門。你啊,少說兩句,師父發了火,我們兩個都被掃地出門。「我做啥都不對,唉,活得好辛苦哪。」別嘆氣啦,立刻就有好吃的了。食物無法撫慰我的心靈。算了,活得積極或消極,決定權在於你,我不說了。台階上的兩人對望。我問你哦,你知不知道心宿二。
喔喔,原來是觀星的同好啊,幸會了。沙彌伸出小手,福本回握。能不能跟我解釋它那紅色是怎麼來的。你聽好囉,心宿二其實是一顆紅巨星......不懂,好吧,恆星你總該瞭了吧......還是不懂。簡單來說,心宿二是即將死亡的星星,星星將死都會全身通紅的。對啊,就是這樣。福本猛點頭,這就是他對鮨造說過的正解。「你還真難伺候。」死亡並不是結束,星星表面將被吹散成為虹霓一般漂亮的星雲,進而誕生出更多的星星。沙彌替他把解答再添上一筆,福本跟沙彌道謝,沙彌輕咳兩聲,說他只是把知識奉獻給福本。
「我們該走了。」那兩人起身向前。這時廊道上很少能看見其他沙彌的蹤影,會忙到深夜的盡是些黑袍和尚,走過去還回頭望了福本一眼。三四十歲的年輕人體力好嘛,都是老前輩了,放尊重點。知道啦。福本口頭答應下來,心裡卻仍不大舒服。我可是異形啊。嗯。跟我走得近,你不怕變成異形嗎。那你就不怕我拿碗公收了你嗎。再說一遍,我是異形。那我是禪師。天啊,我講了也是白搭。
他倆行至眾小僧們的寢室門前,門前裝了一台形似體重計的機器,專門檢測內部人員體內有無異形的成分。他們跟著人群排隊做身體檢查,前面一個小僧踩上檢測儀,警鈴忽然大響,一群和尚沒等他防備強行將他拉走,說他被魔物附身,他一路掙扎伴隨慘叫,隨後消失在人陣當中。別怕,他只會關幾天的禁閉而已,三天後又是一條好漢。沙彌說道。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什麼為什麼,這是現實啊。
跨上儀器的一雙足印,正方形的紅色光環降下,旁邊一個小和尚拿掃描器刷過福本全身,周圍瞬間跳出偌大的電子螢幕。大鯢,異形等級B+,健康狀況:良好,五個指標均為滿分;異力開發程度:極低。善使風暴及差遣大量魚群,靈魂目前被裝在人型軀殼之內。危險度一顆星,並無威脅......看到一半,解說系統不說話了,小和尚使勁按壓控制鈕,一按卻引發系統反彈,所有視窗化成一道光然後回歸黑暗。你行不行啊。禪師大人,我們還用不慣科技產品,真要說起來,我是第一次操作。得了,去去去,淨幹些掃興的事。福本跳下檢測儀,和小沙彌一同進了臥室。「我認為那東西挺酷的。」福本說。
深青色的柱子散發著螢光,鐵絲的窗架沉沉睡去,時鐘也慢。小沙彌的師弟們都鑽進睡袋,七零八落地擱置在木地板,留一條小徑讓過往的行人走。大家都睡翻了。他們不讓腳底板發出任何聲響,其中一個打呼嚕的小僧翻身過來抓福本的褲腳,福本欲抽腳,又怕吵醒小僧,便杵在那裏等他鬆手。走道上鼾聲四起,平時那幾個好動的都踢被子,嘟嚷著說夢話,一胖子對福本踹了一腳,福本閃過。
「有空教教你那群師弟,他們的睡相也太差了一點吧。」他們啊,都是些貼心的孩子,儘管武功不是最頂尖的,仍傾盡自己所能陪大夥訓練到底。雖然,雖然他們吵得不像話就是了。咳。沙彌蹲下看著他的師弟們說。你又臉紅了。才不是!一個大男人......紅什麼臉啊!越來越紅了,跟你家門前那棵芒果樹上的芒果一樣紅。不是不是不是......快給我關上你的大嘴巴啦!大爺,我投降好不好,先收起你的飛旋腿,我求你了。沙彌還跟他賭氣呢。
撥開紫色小碎花的門簾,綠色牆壁的長廊豎立著高僧的塑像,紅陶片為皮膚,身上大都穿戴金銀的盔甲,有的還一大把白鬍鬚。沙彌說,他們分別是南河原寺成立以來的每一代禪師,以屠盡世上妖魔為己任,禪師們長眠於此,如今這份意念仍不斷地被傳承著。都不在了啊。福本丟出感嘆詞。前線衝鋒陷陣的戰士是很容易就殉職的。沙彌又說。
兩人再走,再走。手往前一推別過兩扇木頭門板,板上有橫條的透氣孔似窗的百葉,前行,廊道一路向上傾,中式竹條罩頂。福本爬坡爬了一陣就喊累,說也奇怪,登一座矮山能臉不紅氣不喘的人,怎會落到這步田地,沙彌一笑,拄著禪杖代替登山杖做輔助。福本要搶他的禪杖,沙彌不給福本搶,兩人走廊又一陣打鬧,一夥與沙彌同年紀的和尚迎面走來,嚇得沙彌收好禪杖,整理儀容,雙手背身體後面。
是禪師本人哪,喲,你的異形降服得如何啊。還算順利,就是我身邊這位小哥。您好。福本畢恭畢敬地打了個招呼。你會不會弄錯啦,這可是個普通的人哩。還不是頭披著人皮的怪物。你這舌頭真毒。小兄弟,你這幾天可得委屈一點囉,他呀不只嘴巴壞,連刑求異形的手法也很殘忍。這話怎麼說呢。那名和尚把臉湊過去又拿手擋著他耳朵。有一次啊,他把一個異形的皮扒下來製成經卷,那隻異形啊,慘死!老天。還有一次,活活刨出異形的小腿骨做成骨杖,後來搞得人家組織壞死,整條腿都鋸掉了。福本偷瞄了小沙彌再轉回來。噁心,那你們是如何活過來的。這嘛,過一天算一天,伴君如伴虎,你永遠無法預測他何時會拿你開刀......哇!沙彌輕輕點了他右邊肩膀。跟一個外人說這麼多,你是嫌舌頭太長要我幫你剪掉一些是不是。我不會再說了,不要殺我呀。那和尚拚命求饒。
哼,不識相,福本我們走。兩個人單獨走過長廊的終點,融入漆黑夜空的街。棕櫚樹的葉子大氣,在黑色長椅旁橫亙個幾片,頓時產生了一絲南國小島的氣氛;路燈黑色燈架黃色燈光,路到盡頭是個帶玻璃門的涼亭,竹蓆一般的頂,漂流木的身,後頭連著一串長廊,熱鬧非凡。我們的飲食部門,壯觀吧。沙彌對福本說道。等等就有好料的給你吃了。他神秘兮兮地說。
天福茶樓,為南河原寺附設的餐廳群的總稱,內有懷石料理、鄉土料理,甚至是八大菜系都能一網打盡。飯菜香氣四溢,不僅和尚們流口水,外地的善男信女和觀光客都來朝聖了。福本他們見到的亭子,就是南河原寺的招待會所。門口理菜的老婦人叫他們裡面坐,對他們笑了笑。
兩人靠近點看菜單,光是照片就飄出濃濃的鄉土味了。青椒南瓜蓮藕番茄胡蘿蔔,茄子豌豆黃瓜大白菜......。今日特餐:酥炸什錦鮮蔬。
「那還等什麼?進去吃唄!」他們異口同聲的說,說完推開門入座。泥牆塗成淺青綠,竹蓆排成好幾朵蓮花貼附牆面,銀盤和青玉寶瓶在玻璃的收納櫃裡大放異彩。大圓桌面向的那道牆設了神龕,神龕上的兩座佛燈閃著紅燭焰,手持兩柄長矛的將軍銅像就於大門口站崗,如此雄壯威武令福本生了敬畏之心。招待所之中已有幾位長老開飯了,沙彌進場,他們都一陣歡呼。
恭迎禪師大人榮耀歸來,另一位大人也請坐,菜都是今天早上摘的,盡量吃,吃不夠再跟我們講一聲。一白眉的老和尚拉出高椅讓他們上坐。挪好位置,滿桌的彩蔬傳出溫吞的香氣,昏黃的大燈之下,盤與盤的互動尤為和諧。蔬菜切丁和著麵團下鍋油炸,一盤野菜天婦羅被竹籃盛著上了桌,咬一口,鎖住的菜葉的精華隨即在口中爆發;蓮藕片成薄片拌入油醋,夾起還會牽絲,品嘗之餘有柚子的香。山苦瓜加入蛋絲及青木瓜絲清炒,作一道沖繩雜炒,苦味擴散了尚能回甘。嚼嚼,這個好吃,和那個什麼桂花沾醬的簡直是絕配。福本扒一口飯再夾一口菜,口口都是幸福,白眉長老看他這樣便叫他多吃點,接下來連續幾天可是嚴峻的修行,要珍惜口福啊。福本又吃進一口白飯。
「我代這小子向各位長老說謝。他整晚沒好好吃一頓飯,餓壞了。」
沙彌說了一句。福本一直吃,一直吃,回想他今晚也才吃六個飯糰,兩大包鮪魚糖,一個豆沙包和一杯水果茶而已,肚子才三分飽;何況他是重大傷患,只能靠進食補充體力,飯菜香,傷口自然就不痛了。「對了,大家今日開宴,是有什麼喜事嗎?」沙彌問道。噢,白眉道人捕獲一頭大妖怪,經寺廟鑑定是一金貔貅,於是大開慶功宴替他慶祝,你們太幸運了,在我們辦宴會的時候出現。一個圓臉的和尚告知他們道。福本轉頭,牆角果真拴著一頭怪物,蜷縮著不動。
那怪物瞇著眼睛,主色調黑加紅,一張雕像一般而欠缺牙齒的嘴,前肢與後肢都趴著地板休息。小獸暫時是沒力氣掙脫了,全身一陣抽動之後打呵欠繼續睡。好痛啊。福本納悶了。誰。拜託你把我從這裡帶出去吧。他夾了一塊青椒配飯吃,把疑惑也吃進去。呼哧嚇哧呼哧嚇哧。那小獸幾乎要喘不過氣,福本想下椅子但不行,他要真這麼做,那些人會用何種眼光看他。小獸的眼角泛著一滴淚。
「我看到了,」福本瓢了一湯豆腐進碗。「那東西在哭,這其中一定有冤情。」沙彌聳聳肩。哪能有什麼冤情,這怪物四處闖禍就抓起來唄,我才不管他們的苦衷,都是藉口!「大人說得好。此獸性情剛烈兇猛,若縱容其為害,怕是要死幾千幾百個人。南河原寺不抓他,這如何經營得下去......」啪咚。一雙紅筷子撞到地面,碗裡的湯翻覆,大夥一看,那和尚的位子空了。別緊張,博仁師父只是內急,去了一下茅房。圓臉和尚急急忙忙地說道。咔嚓咔嚓......咕嚕。左看右看往回看,屏氣,佛祖呀,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博仁他......化作一堆枯骨啦。圓臉咬手指兼磨牙,喀喀喀喀喀。
那怪獸吃了和尚。
小獸的身軀變得異常巨大,撐破繩索脫身,一聲獸吼衝擊眾人耳膜。白眉道人揚起木棍備戰,叫大夥退到他後方,小獸攻來,撕咬又大吼大叫,一棍,翻高椅;兩棍,劈桌子,菜餚霹靂啪啦的陷進切痕,翻倒在地。本想再來一棍,那小獸又聰明,伺機扯下他的一邊眉毛,鮮血如湧泉,他痛得棍子都掉了。小獸回頭欲找眾人,聚會的和尚們先開溜了,讓福本與小沙彌在後頭慢慢追。跑啊。福本也不包菜了,拉小沙彌打帶跑,要命,偏偏挑這種時候獸性大發。
你們這群無情無義的傢伙!
沙彌一邊嚷著一邊抽出禪杖就揮,亂打了幾次都打不中小獸,人群來了,趕緊藉故遮掩一會兒。你不是自稱驅魔界的第一把交椅嗎,竟然也跟著人家逃跑,丟臉。還說,那你倒是拿出你那把菜刀啊。刀子就被你砍壞了咩,行行好,我們還是逃吧。
茶樓和行政大樓是相通的,過了餐廳,就有辦法請來援軍。你說的我都信,快揮禪杖,那怪物在你正後面。了解,喝啊--!杖應當給了怪物一個迎頭痛擊,天知牠不但不喊痛,還抖了一身毛追過來。「禪杖對這怪物沒用,走!」手拉手繼續逃,走道上剛從禪房出來的和尚都望著他們,錯過一間間亮著黃燈的房,二人奔馳。連你的杖子也不能用了,難道......難道我就要客死他鄉了嗎?照你這麼說,我們倆都會完蛋。
筆直一路往前,右轉進入赤紅色的廊道,福本看其中一間入口沒人,打算進去躲著。不行。大哥,我們別無選擇了。裡面有外賓,不能讓你通行。「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沒啊,只是我真的有不得已的原因啊,我們去隔壁間好嗎。讓開,我要進去。福本把他推到一旁自個兒走進。等等等......福本,福本若里志!你給我回來啊!
正殿養心殿,平時是指派僧人任務的地方,大多用以宣布重要消息。若無聚會,則作為體育館供人練武。一般只有南河原寺的成員或權貴才進得來,為北弁財通山口第一排地標。方丈也居於此地。
一列深紅的蓮花迎著他們,室內無太多裝飾,高牆前的水池正表演著水舞,那些和尚都站在中央的練習場嘰嘰呱呱。場上還有一人跪坐,短髮著圍裙,被打得滿身是傷。福本不敢相信他所看見的情景。
「是你!左井廣利!」福本叫道。
「我拿鮪魚糖來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