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本音羽離席了。堅守位子的那幾人心裡都不太好受,而且這事兒是美生奈弄出來的。圓香明白此刻沉默是金,她真不該打開甜點盒,噢,那潘朵拉的盒子。「那樣一定是被人陷害了」這類安慰的話也不會有人說給她聽,她只能裝得淡定。「呀啊......就說不必理她了嘛。就算過了三百年她也是這樣易怒的啊。」
「夠了吧。雖然妳請了我們這頓,但我會永遠記恨妳,美生奈。」芽羽發出一聲不平。好吧,我無所謂。美生奈牽起一邊的嘴角。「啊,來了!」玲說。最後的餐點,一整盤的無花果麵包運往了桌子,中間別著朵瑪格麗特。他們讓圓香先拿,芽羽說,她的功勞最大,圓香挑了一個到手中,小小的圓,張大嘴巴咬一口,似乎沒有什麼奧妙,就是果醬加了麵包而已。之後盤子裡的大夥平均分配,玲拿,再來是芽羽,她還特別避著美生奈,不跟她對上眼。
美生奈排在尾巴,每樣甜品都拿一些,裝到分食物的盤裡,跑步進走廊等待,送去給音羽吃。圓香呆望著對面的窗子,一格,淡墨的藍海,乾淨的街僅有幾名遊客走過,稀稀疏疏。悠閒的午間,海鷗凌著空,她的思緒飄往海邊的小路,神識分為兩半,一則店內暫歇,一則外頭看著小黑屋裡的她,手肘頂著桌面,無事可做的樣子,連帶著人的影像縮得好小好小。明明等車時是那般戀慕吉倉的,如今又是兩樣情了。
圓香把紙條攤開後舉起,使它與天際貼合。「這會不會是一張藏寶圖啊......」頂上兩樣物品,至今仍不能解。芽羽道別傻了,光一個無花果麵包,就足以推翻她的觀點,此等容易取得的東西,怎可能被列在紙上。真要藏的話也不知藏了什麼。圓香感到前功盡棄。「不過,說到無花果麵包,我看一個白鬍子的先生經常買,一天跑了四五家店,出來時,手就提了兩大袋。」芽羽告訴圓香。「臉上有其他特徵嗎?」玲問道,表情逐漸專心起來。
「唉,我以前也沒見過他,他是這幾天才出現在吉倉街上的。」芽羽說道。那傢伙應該很好認吧,吉倉白髮蒼蒼的人也不多,您說是吧。玲看向芽羽。芽羽只用手指抵著下巴,右手拿著麵包,態度有所保留。
「芽羽小姐......」圓香叫喚著她,但她不應答。
***
福本音羽還困在化妝室裡。她開了水洗把臉,企圖把自己冷醒,仰頭對著鏡子照照,是那個獨立的音羽。「我在這裡,以大魚的子孫之名立誓,願一切止息......吉倉人應當保護吉倉人,我們將會永存。」她念了一段類似禱文的話,村子的長老們,都時時刻刻提醒他們要守著這份榮譽。實行的人,這一代已很少了,但漁作家的三個孩子可是將它握得挺牢。她的手心撥著臉頰,鏡面清淨,忽然,一條魚游出了鏡框。
「妳的行為一點都不淑女,福本音羽。」
是女人的聲音。她猛一回頭,是廁間的方向。「攻進這兒了嗎......終究還是擋不住異變,不對,很像是我的魚。」音羽嚇傻了。
這時,廁所的木門被推了一個小縫,吱拐吱拐,她害怕地睜著眼,門全開,過了半天才有個圓頭的傢伙出來,臉竟是平面的,刷了睫毛的大眼睛,厚厚的紅唇,唇上沒長鼻子,芽羽的眼睛跟到後面,它全身罩滿粉紅,手臂與腿皆是粗短。後來整隻怪物離了隔間,音羽本想這就是全部了,只見還拖著一塊長形的肉,原來是魚尾,而它是魚形的妖怪。「妳好啊,音羽。」怪物說。它走出了廊道,儘管對著音羽的是側面,兩個大眼卻連著,像某類設計失敗了的兒童節目人物。天哪,好噁心。她站著,緊閉著嘴巴。
「我真為妳朋友感到不捨,得面對一個暴躁的村婦,還不能還口。」那條魚諷諭她道。「我這人是土沒錯,但還比妳好,死醜八怪!我先天的條件就取勝於妳了,儘管罵吧。醜人多作怪!」音羽不顧形象的吼了它。「妳的儀態,作為,還有語氣,福本音羽。粗魯、沒學問......妳老是順著自己的意志活著,又沒要妳化妝,只是讓妳做家事,照顧弟妹,少說點話......這也完成不了,怎麼持家?」魚逼她盯著自己那張抹了粉的臉。「管到我家裡了!」音羽重重敲了洗手台。「......分明互不相識,還裝得像我親戚的樣子......」她向前了幾步。
我從小講話就大聲了,來改變我啊。她想,什麼良家婦女,笑死人了。那魚卻不願停下嘴。「雲時生出妳這麼個女兒,真是枉費她幾十年的苦心,她如此的溫婉,對待每個人都和和氣氣,吉倉第一美人,眾人誇......她扮演好了母親的角色,而妳呢?」
「我沒讓母親丟臉!異形的事,敢出面的只有我一個,除此之外有誰擔過嗎?有嗎?不表現得強悍,根本沒辦法推動事情!」音羽的憤怒如深海狂濤,一層翻湧,即是意想不到的高度。「那不過是因為妳的身分罷了。妳父親早年得志,妳們家也跟著備受尊崇,現在也是,靠著幸運成了對抗財團的領路人,那支雜牌軍,因錢而來,也會因錢而散,妳的跋扈,他們看在眼裡!」魚的兩手搭著她的肩,還掉了點亮粉,她不小心吸進,咳一咳才回復原樣。它故意把眼撐大,眼瞳就如膠凍,紅心與水鑽的光上下飄著。
「誰和妳講這些的?」音羽強壓著情緒。「這個嘛......妳看了就知道了。」魚一猛力打擊門柱,廁間的門皆開,自裡頭步出彩虹果汁糖色調的橡皮魚,一樣的翹尾巴,肥短腿,就貼著人眼與人的嘴。「這不是福本家的小姑娘嗎?」
「隨隨便便,跟她講話也聽不進去。」紅色的魚帶頭。
「超惡劣的。做的菜也不出色,就連身為女人的自覺也不具備。」綠魚說道。
「還說了『想跟我看齊』呢,不曉得收斂自己的動作,成天和人鬥嘴。」紫魚微微遮住小嘴,像個小姐一般地笑。
那四條魚嘗試著圍住她。「我才不要跟妳們一樣!妳們這群沒抱著遠大目標的人,只會在小細節上面羞辱人家,沒什麼技能,能吃飽穿暖就好了!帶小孩,忙家務,卻想自己高出別人好幾個層次,對兒孫輩就自稱是『偉大』......那樣......什麼的,人生只有這樣嗎......」
我也想做我自己想做的事。音羽握著拳。「但是大家其實都很辛苦吧?在一個小地方裡比來比去,又不像妳,天生一副好牌。」粉紅色的魚同她說。「吵死了!我也想做到最好啊,努力過了啊......為什麼我還是比不上!」媽媽是標竿,身邊看著她熬湯的音羽,無論如何都想成為這般優秀的女性。「這種小事也超越不了。」音羽含淚告白。
「她昨天曬的衣服還沒乾。」黃魚說。
「襯衫也燙壞了。」紫魚說。
「聽說鄰居的小孩已經把魚鬆學走了。」紅魚才不管音羽。
「還是個男孩子。」綠魚一講,大夥都象徵性的「喔」了一聲。
音羽捶了大腿外側。「很了不起嗎?叫他用相同的標準跟我比!」
「就是妳這爭到底的性格害了妳啊。」粉紅魚靜靜笑著。魚隻們一步一步逼近著她,捲曲成彩色晶球,要將她悶死,忽見得群魚只剩線條,海灘的花在滾動,而後它們飛上了天,化作莓紅色的電光,牽向音羽的兩鬢。粉紅魚牽了她的手。我們當好朋友吧。手放開時,她的掌上滿是黏液與腥臭味。「我要洗手!水,水在哪兒,洗掉它......」她倉促地往洗手台跑,打開水龍頭,才知一切幻境已化無,沒有魚了。
她擠了一點洗手乳,正要搓起泡沫,一聞,味道不對,手不受控地抖著,背景始變得模糊,掌中一坨肥皂,一面流散。她兩眼飄回瓶子。覆盆子雙效液態香皂。而那白色的瓶畫著莓果,致命的毒藥。「我不要背負著重重的枷鎖,一個人老死啊!」音羽逃往化妝室的門口,身子闖過的一側,那魚怪和魚怪的頭擠著,一個個昂起脖子,藍天下,尖嘴與圓眼等著她,七里香閃閃又消失。
「不要覆盆子!不要......」她一口氣衝出,然後虛弱地扶著紫色的牆,胸口起伏著。真的見到魚了。音羽從美生奈的身邊走過,美生奈拎住了她的袖子。「得了吧,福本音羽。孩子氣的妳可不是妳啊。」她拿著餡餅讓音羽吃,音羽極不情願。「城外可沒人會對妳敞開心胸。活得自由,或畫地自限,該選用哪個方式,懂的人只有妳自己而已。我管不到喔。」美生奈說。「這不像妳的調調,美生奈。還是說,真正的美生奈另有其人?」音羽的手捲起餡餅當作槍指著她。
「我?我怎麼樣都好啦。音羽仍然是勢利眼的音羽。」美生奈打平雙手碰著壁,俯著頭笑。「客人還在喔。作姊姊的要給妹妹打個樣,這是基本常識吧?」她說。而且芽羽長期被她關著,說不準給關出病來了。美生奈補上一記。這是為了壓住異力。音羽回答。「合作要終止嗎?」美生奈五指齊平問著她。
「言之過重了,美生奈。生不生病,一向是我說才算數。」她說完便跨步。乳清色的燈火折成魚的線圈,純黑裡如沾染靈氣開放,一路替音羽打光。證據我隨時備著。美生奈道。「幫我轉告他們,等等會繼續趕路,能多帶點水就多帶。」音羽說。
「好。」美生奈表面上答應了。「醜陋的吉倉人,所謂的富貴......都是假象,隨著時間推移,世人會發現你們毫無用處,你們就等著當棄子吧。我會一層一層扒掉你們的皮!」
大夥把帳結清,撥散甜膩的空氣,回到海岸的街。
「真的沒問題嗎,妳們兩位......」圓香為音羽和美生奈煩惱。都能一起來找我們了,還會有心結不心結的嗎。玲的話音也壓平了,裝得對萬事都不介懷。「本年度最難忘的日子,芽羽,就像有人在我臉上扣了一碗豆花。」
「看看你們,我姊姊快進瘋人院了。」芽羽即將跪倒在地。「妳老姊我的腦子可以辨別是非,不許誤導聽眾。」音羽大拇指比著腦袋瓜說。哈哈,音羽小姐相當堅持呢。圓香來參一腳。「她說不定在想,姊姊一走,所有的異形就自動編入她手下,自己就天下無敵了。」玲隨意丟了一句。
音羽比出拳頭,說「芽羽,妳好大的膽子」,驚得芽羽忙喊「別給我貼標籤啦」,千代目二人組是樂呵呵,唯獨美生奈沒笑出聲。「信男那小傢伙,沒讓他跟著,你們能放心啊?」芽羽左看右看,晨會之後騷亂的確減少了。「妳也學會關心我了,芽羽。有姨媽等人照料,該是睡著了吧。」美生奈說道。
前方一小徑接續,白石砌成的屋間映著海波似的天光,天空是亮眼的藍,瓦礫之中,每家每戶都釘著個盆景,那木片合著掌框住盆子,盆裡繁花開放,藍與紫,各據一邊。花中豎立著個白酒瓶,墨色一筆畫著魚,以及山。「哇!這是什麼?感覺像吸附了人的精氣神......」圓香大叫。「花牆啦,跟你們千代目一個樣。吉倉的人深信魚群有靈性,會定期跳出水面到陸上遊玩,這些裝飾,是給牠們停靠用的,酒則是給海神的祭品。」音羽試著解釋給她聽。
「那裡也有。」玲一面追,拿他的廉價相機拍了拍。真是人性化的設計呢。圓香接了上去。「算是吧。我們很自豪喔,彩瀨。」音羽說。此時,海風再起,美生奈迎著風勢仰頭,白屋夾縫的天有如水幕,一尾神龍飛過,鳥子色的小布球隨著牠划開水面,美生奈張著手,風裡一個淺淺的笑。「啊啊啊......」圓香看呆了。
「是海神!」音羽欣喜地說。龍的影子刷過,玲轉了身,整條巷子從頭開始升起水牆,連著住家門前的信箱,也被泉水加護,一節節高起,水的中央,各色的小魚正游移;那屋簷下頭,亦隆隆建起了兩根水的衍樑,一個包著珊瑚骨的花鬘,那骨又似洋蔥圈,轉半圈而後糾結;另一個,是單薄的水柱,牆裡滿滿的魚,游來游去。「這......」玲忽地往前,欲查出背後的機關,一陣搖鈴聲,水柱裡就垂下細線,末端牽著海豚與魚的小娃娃,土色的塑膠殼,像假餌。
「美生奈,」水沖刷的同時音羽發表了感言。「有點意思啊,這個水簾。」美生奈用那一般般的臉凝視著她,像是受了驚嚇。「還行吧,只是平常的東西。我預測的頂峰就差不多是這大小......」美生奈以掌對著水的世界,卻遲遲不發力。
娃兒們轉啊轉啊轉,房子的窗投著的像,一個個深藍的金石小球滾過,街點起藍的煙硝,繡線,光打進一側結成多個傳統的圖章。「那是我的『琵琶風』......」玲畏懼起這副異象,那是他用來給音羽檢查異力的法陣,怎會在此地重現。「神蹟啊!」芽羽面著風喊,又拉音羽,「姊啊,我就說海神會顯靈的!」
玲看不下去了。「妳是笨蛋嗎?這擺明了是異形的手段!」他指著水牆,才吼完,牆就急速增長,高了一尺餘,甚至沖上房屋令警示燈都亮了,光芒瞬間散開。「你們確定不會侵入住宅嗎......」圓香緊張得抱住音羽,音羽想推開,但沒門。「別怕,常有的事。龍的吐息,向來不是凡人能掌握的。」音羽說。
「讓我試試!」玲捏住腰間匣子,整裝上陣。現下是採集樣本的大好機會,若讓符檢測出力量的來源,針對大魚所致的怪現象,心裡也可有個底。他的木匣一開,一疊寫滿咒語的符紙隨之見了光。「實物原來是那種長相嗎,道士的符文......」美生奈看了一眼。玲的手夾出一張符,「鏡符,斗量之儀......在我這深水之力下,現出你的真貌!」他將它貼往水裡,大夥都湊往他那兒看結果,等符浸溼,符上的空白便浮出一串文字,和指標性的魚頭。「福本若里志?他又來了,果然失控就是失控。」玲抱著頭,一臉困擾。
「沒有更大的魚了嗎?以往,我哥造的魚要比這個大上數倍,不能控制歸不能控制,我就不相信他會弱到這地步!」音羽急切地說。好了啦,能捕捉到一條魚就很不錯了。圓香說。美生奈本欲開掌,想了一想又收起,尤其是音羽說了話以後。
她感受到自己的臉寫滿了恨,而其他人看不出來。現在不行。她於心底反覆唸誦著。
「也是。那我就盡力吧。」玲再度將符伸進水,忽然,一隻全身紅色的吳郭魚跳出水牆,彈過紙面,降臨至圓香的肩上。「嗚嗚嗚啊啊啊--!」圓香欲抓小魚,誰知牠竟附著肩頭繞圓香的脖子,繞不停,身上一道彩虹,小巧可愛。「先待著別動,彩瀨,我們不能錯過這筆研究資料。」玲勸著她,打算加入抓捕魚的行列,混亂中,圓香用手鎖住魚的喉。到手。她笑了,但那魚被她勒得無法呼吸,渾身鼓脹,痛苦不堪。「等一下,妳太粗暴了......」美生奈終於出聲。
「對不起,一不小心就......」圓香搔著頭,一瞬,魚幻化為輕煙,不見了。「力量有點不穩定。再抓一隻的話應該......」玲想瞄準,不料水牆大規模消停,漸漸的,浪花也不剩了,流進排水溝,帶著小魚。「你們有沒有感覺龍離我們越來越近了?」音羽仰望著天,龍的肚子不斷擴大,正在往下掉,一會撲倒街口,整身連大頭一起重摔。
芽羽回頭,美生奈表情平淡地站著,彷彿這街從沒鬧出過什麼。妳還在啊。她才意識到。「不和你們行動會吃大虧的。」美生奈說。「那是在稱讚我囉?」玲故意問。還是我啊。音羽再扯。「弱的人需要幫手。」
摔壞了耶。圓香抱膝蹲著說。他們過去圍著,龍的半邊臉碎了,露出空腔,或許是石膏模,音羽將它搬起,底下一堆紅色的玉米粉,還有幾枚銅錢,龍頭的邊上,猶掉著少許粉末。美生奈藏著一隻手,手指向上牽引,什麼都不說。突然,龍脫了音羽的手飛起,玲把頭靠上看清楚,那龍爆了開,只餘細粉與粉塊。
「對了,音羽,妳接下來不是要去一個地方嗎?」美生奈問她道。「喔,對!大家,跟上跟上......」音羽說著,沿彩粉堆的邊線走,玲走第二個,「小心別踩到喔,我牽妳,來。」鞋子髒了會很糟糕的。美生奈告訴圓香。她按著圓香的速度一步一步移動。謝謝妳。圓香說。芽羽高舉著雙手,還未停止瘋言瘋語。「海神的退駕只是暫時的,祂還會再臨......」
「那傢伙還不夠強,非得進地宮才有辦法嗎......」
***
他們出了白屋的聯合陣線。「聽好,待會兒我們會到祭典會場勘查,方便我明天佈陣。」音羽說。
「那車站裡的魚也......」
「對,一條都不能少。芽羽和我儲備的軍力,都必須帶著,全部趕進場。」音羽說道。大家拿出真本事了呢。圓香笑了笑。「呵,萬眾一心,還怕打不倒財閥嗎?」音羽肩上扛著司令官的旗子,這更加助長了她的信心,緊迫的時段,當起第一人反制是必要的。
嗯,嗯。圓香點點頭。一瞬,美生奈走過,圓香的腦海像被勾起了某個事物。「不對,不是每個人。音羽,糧倉裡藏著的魚是誰的?就是之前美生奈帶我去看的地方,我們在那兒遇到你們的......」
「喔,我的,但我拜託她看著。總不能寄在院子裡吧?」音羽絲毫不擔憂。雖只是把一部份交給她,但這讓她有歸屬感。美生奈認定自己為福本家的一份子後,自然會效忠他們的。「可是,我問美生奈的時候,她含糊其辭。她會不會已經把魚......私吞了?」圓香很不放心。
「她才沒有這移山倒海的本領哩。跟妳說,美生奈儘管是異形,卻連一顆蘋果也變不出來。她啊,都拚不過我們兩姊妹了,怎麼有能力去操控我們的魚?」芽羽講得頭頭是道。吉倉會獲得最終的勝利的。音羽不改歡欣。
「森永同學,你認同嗎?」圓香問起無事一身輕的玲。
「我不能答覆妳,說實話,這事一直很可疑。換作是我,入手那足夠和福本的兩個妹妹匹敵的神力後,我會選擇晚點兒再暴露。」玲直白地說。
圓香忍不住嘲笑他。「你沒把握能夠自制?」
「不,這是人性吧。就好比一個小市民中了樂透彩,最初,他總會過得保守點,不讓生活產生太大的變動。但人的耐力有限,用不了多久,他肯定想向否定他的人證明自己,實際行動,端看他的打算。」玲說。
他把臉轉向她。「有了什麼新發現,一定要先告知我。」
「我會的。」圓香答。「還有,別再向美生奈透漏更多資訊了......」
「你們聊我聊得挺精采的啊,怎麼,在聊什麼內幕嗎?」
玲僅僅是隨口說說,沒想到真的引來美生奈本人回覆了。
「我可沒那種心思,大小姐。」玲的眼角流露著無辜。
芽羽見他倆執意對槓,總算動氣了。「奉勸你們一句,誰挑起爭端就是讓姊姊難堪。」瞬間,沒人再敢與誰辯。
「妳真會做人啊,芽羽。」音羽語帶諷刺地回她。
經過一番勸說的眾人,好似互不相關。事實上,美生奈一字不漏地聽到了。
***
東戶安知在山裡已待了一個半小時。她早早便搭父親的車出了福本大宅,因雲祭而放的連假,她可沒意願投資到那群看她笑話的人身上,一群餵不飽又無法棄守自尊的人,目光所及剩下小漁村,吸納對他們有利的,排除異端,年復一年。吉倉二字擺胸前,還格外地焦灼,拉伸著她的神經,用字體燙熟--不是這個圈子的人,注定與他們相斥。
她是脫逃的罪人。這樣看來,吉倉留給她的連假像極了一項罰則,心口上的刀傷,每抽痛一回就安靜一回,安靜一回就記起一回。
山溪適合垂釣,這裡當然成為鰹助的首選,命中帶魚的男人,愛野釣勝過一切。他的英勇事蹟,安知聽過一兩件,十六歲那年他就率眾捕回龍王鯛,海上驚濤駭浪,兩米長的大魚直撲甲板,他與牠相搏,據說鰹助是用雙臂圍住牠的尾巴,將龍王鯛給丟上船的,船員好幾個人接著......回來之後,他在左肩胛上紋了一個魚鉤似的圖樣,村人當他是不滅的戰士。
父親今已垂垂老矣,安知不相信他能釣出個什麼野味來,這僅是因為他們相處的時間變得寥寥可數,以及在魚類的這一塊,他們有共同的嗜好罷了。他消失前,還說過自己要幫安知買芋頭酥之類的話。
深山收訊不良,昨夜忘了充電的手機咿咿嗚嗚地叫,她欲收進口袋,可山裡沒什麼值得看的,於是她再一次低頭望介面。
父親和母親斷絕往來後,母親改回原本的姓氏,她便從母姓。她不屬於任何地方,她是吉倉「無名的五家」中東戶氏的遺族。他們對這血統輕描淡寫,似乎怕觸怒了歷代先祖。對,「他們」,罪惡的福本家。
安知陷入無盡遐想。忽然,介面跳出了今日頭一則訊息,是從美生奈的社群帳號傳來的。
「在『La pomme』享用了特製的無花果麵包!與家人和朋友們度過的一餐,充實,心動不已!附加一顆小愛心?」
安知的眼睛往下瞄,網誌貼了一本相冊,第一張圖就是一盤灰色的糖粉麵包,滑掉換一張,老天,美生奈那醜到爆的和友人的自拍照,令她拿不穩手機。網友給美生奈的評價是「好看的網紅」,但安知只要見了她嘟嘴的模樣,不論好壞,心裡直接狂嘔。
去死吧,無腦的網美。她一面念道並關閉網頁。介面歇了一陣,想不到隨後冒出了更多。
「還好嗎?」
「我一早發了訊息,可是妳沒回我。」
「妳還在線上嗎?」
「昨天的事是他們太過分了。」
「嗨?」
安知專心打字。「我出去兜兜轉轉,沒必要向妳報備吧?三八女。」
「我是好意。」訊息串很快增了一則。
「妳從不跟別人聯絡,所以......」
「不需要。」美生奈絕對是和朋友綁一掛的,那麼大段空檔都拿來傳訊,不怕對他們失禮嗎。安知想,這麼簡單的道理,美生奈明瞭。但偏偏是自己成了轟炸的對象,美生奈不正常,而這正是她不安的表徵。
「妳很假,美生奈。」安知把字打進輸入欄,還未按「送出」,對方又寄了一條過來。
「你們那邊災害嚴不嚴重?」
「什麼災害?」安知刪了字,反問她。好好的啊,沒颳風沒下雨。安知拿開手機,平平安安,美生奈這人會分享捏造的新聞,不可盡信。眼盯著最下面那排字的同時,她注意到,有個縮圖黏著機體的左緣,一點,擴大覆蓋整頁。「今日特報」,還熱騰騰的。
她只讀了頭幾個字。「吉倉拉起異形警報!新種出沒於大壩,山區民眾應嚴防災害。今(週一)十三時......」
安知把手機推進袋中。
天色烏黑,聽著河水從上而下奔流的聲音,起初還沒察覺有異,她將頭一抬,下巴靠著山壁的圍欄,遙望著水壩。白灰色的水門獨自擋著這股雄勢,水打排著陣的狹長口子來,灌進壩腳下的深潭,然而就在泉水沖落成了急流的白幕時,一群微小的魚隨之跳過出水口,前方通過了再遞補,她的眼裡滿是拱起的魚背,牠們躍入池子,一去不回。
安知的肩與手邊抽動,花一分力揪住杆子,身體一半在外一半在內。圈住水潭的鋼筋鐵壁,可觀的魚衝出壁腳,奮勇前進,那長長的岸盡是魚飛高高的景象,自各個方向湧入,揮成一個蒼穹的巨環,水放著,而魚不止,猶如經由外力傳輸而來。安知仔細瞧瞧,觀瀑的人潮裡,有的居然是福本家的一員,不但如此,他附近欄杆邊的,就是那一家的小孩兒,杆頂吊掛著自得其樂,一會,他們比著水壩旁的魚,有的像目睹了世界奇觀,小猴子般叫得下了杆又上樹。
孩子們的家長緊隨身後,更不用說以「福本」為名的親戚,但她發現來的幾乎都是村民--大宅的勢力外的、不與福本家打交道的,或會議上未曾發言,甚至不出席,港邊把鉤子同魚線綁起,自閉的傢伙也有。
雲祭的先遣大會舉辦於山間,這潭即為聖地,大行祭天,以安定民心。人們本想上山問卜,求個好運,祭壇一般設於出山口,順道督個工,架都沒開始架,魚突發性地搞壞行程,工人進不去。這時,群眾的話聲滾成一片。最多人問的是「怎麼辦」,蜆一般開開合合,一趟過去喀啦喀啦。會不會是老天爺降罪了。一位老漁民說。「不可能!去年的祭品沒怠慢過......」比較衝動的一個說。
「歷來也都是在這魚脊山祭拜......明明是最能傳達意念的地方。唉,也差不多要變天了吧......」
「是魚頭在渴求。」老伯道。
「大家都別慌!」那個理平頭的小漁工走出隊伍,大夥讓了一個半圓形的舞台,他便當了主講人。「我們得把魚神送回天上,劫數已滿,否則遭殃的是我們......」
他是這帶唯一被人熟知的傢伙,他們決議給他發號施令。「那你來說。」呼。漁工還憂心著那些人不聽從他,但這想法也是多餘的。
「那座水潭就連結著天界的入口,只需請出神明,令其浸入水中。」漁工按稿演出。「那魚神的本體呢?」一個民眾問。
「就在洞穴裡邊!」
他們進了山邊石洞摸索,果真拉出一條條魚,尊敬地拋進水裡。具備了點重量的,義工們用手扛著,掌中一身金鱗,深棕的洞窟裡接力,動手挖開內部的沙,還躺了不少。長著青苔的石壁,只掛著注連繩,外頭景色亦如水波探進般柔和,糊糊,眼中所見的依然糊糊,進了洞的先驅,懷疑著自己是否會出不去。
路上停滿了來自山下的車,福本家的增援把藏得隱密的魚往外運著,接應的村民拿過魚體,擺上潭邊的銀桌,幾大條長形的,倒著不動,還以為是魚乾。一個法師抱著個噴煙器,搖過一圈,橘與黃的花瓣鋪上了桌,嘴裡喃喃有詞,路過便在魚頭蘸紅墨水,筆鋒圓轉,畫成了符文。村民趕緊將人拜過的魚丟進水,方桌白霧滿天,混著山霧,不知誰才是主角。
「天地間的產物應當回到魚的脊柱,它是奧義誕生之處,也是它們匯整之處。」老者說。在「大魚」的脊髓慶祝......。
那是異形魚啊。安知很恐懼。
「我送來的這些夠了吧?音羽他們交待過,除非遇到不可控的異形大災變,才能出動魚怪作為輔助。你是鰹助哥的徒弟,我才特別寬容讓你應急的......」電話那邊的大叔不忘提點。
「多謝了。」小漁工關閉了手機殼。「全都送上去!」他回頭喊。
他們耗了半天找到最大的一隻,紅色尖刺頭的鱸魚,活蹦亂跳。幾個壯丁排好隊,從洞裡傳遞出洞外,渾身紅如火的魚擦過一個個人的肩,臂彎穿出,爾後往天上飛,途中,點煙火的知道該燃引信了,劈啪之後,背景的天幕是升起的三縷煙,花火的信號,隨魚一齊爬高,煙的麻繩散作淡香的雲彩,雲霧重疊處,魚擺了個近乎垂直落的倒鉤,掉進水潭中央那宮殿花盆一般的高腳盂裡,沾過花草,便被吸入裏頭,水底好像有根管子。白色貼著金的瓷殼兒外圍,此時繞滿了彩色的煙霧,向後灑,一步步向上纏,遂成了幾重旋繞。
安知聽過,那個大盂,其實是吉倉最早的花牆。
內心懼怕未平,她的眼又晃了一下智慧機,尚有一則未讀的訊息。
「我不會再找妳談了。」美生奈最後寫道。
不久,這段文字也被收回。
***
福本若里志仍然悶在某間百貨的小桌裡,原因是有人約了他,卻沒能準時。人群川流不息,他的雙腿跨上椅墊,看了一看長期為他所忽視的外界。藍色尖齒的線,張開盤繞勾成納瓦荷的符標,蜜李紅的陶盤附於四面城牆,同白鷹與箏形吹出一道祖靈的風,繞著不息的生命之渦。紅與藍同歸天,紋滿尖角狀圖塊的蒼空,福本發覺到,這是一處類似貴賓席的座位,他坐著環形的椅,而頭上的天倒放了個具有相當厚度的蓋碗,不,更像是大大的鐘,刻著鳳梨皮的深紋,椅子和它是一套的。
他一如被困在上下兩半分開的蛋殼裡。管家替他講定的什麼爛地點,美洲夏季風購物中心,他等得發睏了。他彎下脖子恍了神,突然,福本感覺有另外的人接近著他。
「午安,福本若里志先生。您在等人嗎?」
一個黑色背心的男子來到,福本未及喝止,那人就停擺在了包廂椅的正前方。「我不會攻擊您,福本先生。我就站在這兒,在您等的人赴約之前,跟您聊幾句話。」
臉。福本看不清他的臉,後來勉強辨認出他鼻樑上有副眼鏡。
「我叫七六,您可以叫我七先生。」
***
一座寬廣的草場裡,福本音羽粗略地巡過土壤,空著的手打開,草上的露水結成一條白魚,飛進地面,跳了三下,澄澈的眼飄著那麼一點不羈。「到那裡去,幫我按碼表。」她說。美生奈退守草原的邊際,一堵灰白的護牆,如戰馬穿進綠草的淺灘,全力趕起步伐,最終在牆邊蹲下,四根手指扣著碼表,唯獨等著音羽。
「好!」
福本音羽右手向外一揮,推出的氣流立刻化成魚的形貌,一隊海魚平貼著地上幾尺飛行,深水的「魚雷」同步射往遙遠的牆,倒金字塔並著,後飛至三分之一時散開,掃除密密的草,草桿一邊壓低露出白棕土地,魚一擊命中。
越線那刻,美生奈精準地押了暫停。「怎麼樣?有比前天快嗎?」音羽迫切地想知道。「八秒五二。」美生奈報道。
「喔喔,狀態滿分啊!我準備刷新我的個人紀錄了!」
圓香從音羽的視角只見到了零落的、灰灰扁扁的小東西,一個是由於距離,一個則是草把魚蓋住了。強者。她張大嘴巴,沒盼到魚游回,魚就像被施了法般爆開成魔術的一團煙,牆角連環爆。音羽是不想教她變魚了。她想道。音羽後退,一邊估算方位與角度,手比作指標對著天空的每一片,差一點點,她再來幾步,看向天頂,停住。
「這個風向,隨時能夠出擊了,音羽小姐!」玲說,草裡朝著音羽比起大拇指。
「要來了!」她的手掌斜對著天,抓握空氣向中心,指頭瞬間舒張,拉至最開,強勁的風牽著銀色的皮繩與血筋,聚集、旋轉、扭曲,空中凝作了一條大魚,手指一扣緊,魚即被推了出去,彷若一發飛入空中的砲彈,凌駕草皮與眾人之上,風給予助力,灰鱗的魚傾著全身直入雲霄,甚至打進了白色的雲。
「我就說姊姊能行的!」芽羽拍了手,邊吹哨,都快跳上雲端了。
「這是個好預兆。」音羽說,又來一掌欲收歸它回身旁,掌面如吸鐵,魚頭頂開雲折返了,路徑依舊是斜直線,迅速抵達音羽的手。這樣大概沒毛病了吧。她自信地轉頭,大夥靜默,表示認可。「還是讓魚體保持濕潤比較好,水份能活化它們,應對災難時,它們馬上會進入狀況。」美生奈說。
「少來!我的魚怪就算沒水,用起來也還是順手。」音羽不服道。
「相信我。我照顧過家裡其他的魚,我有經驗。」美生奈不退讓。好,好,好,拿一條給妳玩玩不就得了。音羽黑著臉丟魚給她。美生奈走到草原邊,握著水管澆著魚的側身。橘色的橡皮管送著水流,紗一樣打向牠的表面,美生奈空舉著一隻手,擋著那魚。
後來美生奈說服了音羽,讓自己替她的八隻魚洗過了澡。
***
雲祭之於吉倉,向來不可撼動,祭祀魚神與海神是主流,而附帶的表演活動與園遊會,總被限制在小小的社區公園內舉辦。祭典的事,依往例由吉倉的大家族出資,或依賴捐款,福本家也辦過幾次,但今年有相對充足的經費流入--一個聽都沒聽過名字的集團把事務全包了,從前在海邊買的一塊地,被他們開發成賣場。這賣場,預留了個戶外的草坪供祭典展演之用,而草坪,你們保證猜到了,就是音羽試驗異形威力的那一座。
「喔,吉倉真是流年不利,那麼多人幫著搶雲祭的主辦權,還輸給了無名之輩。」音羽撐著頭裝暈道。
「給誰來辦,差別不大吧。」玲提出了見解。「再說,對方是大公司,如果因此顛覆居民的印象,使得他們對祭典產生好感,未必不是一樁美談。」他說。
「也加我的一票。」圓香說道。「不管何時都是串燒和撈金魚,總感覺沒什麼特點啊。」
「那福本家的尊嚴呢?我們沒臉見人了!」音羽抗議道。
美生奈笑了一聲。「妳可是踩在敵軍的城池上喔。」
「啊?我......」音羽百口莫辯。這商行分為室外區與室內區,一行人的所在位置便是室內的、形似車站迴廊的通道。黃銀色的拱頂中,一處生鮮的流動市場搭於城下,兩排精簡的小台子並列著,有的放一個冰櫃,魚隻、小卷、孔雀蛤、草蝦、田螺等等,擠成百寶盒似的畫,對面一攤,半舉著花枝筒,鄰近貨棚的老闆手斜擺一盒魚肉的即食包,盒上果真一尾魚,薄荷綠的殼子;鮮魚納入便當,甚至壓成箱壽司,獨立出來一個保麗龍盒的也有,盒中即魚片,鮮香誘人。
不過,有一個人對此不甚領情。
「呿,在漁市攻佔不到好位子,才跑來避難。這些二流的貨色,還進不了我福本音羽的排行榜......」音羽餘光掃著魚身,鼓著嘴雜雜念道。
「姊姊說的對!他們拿什麼跟我們鯛庵比?集團就是多了幾雙手腳而已,功夫還是不如我們!」芽羽得意道。
逛大街的人正注視著他們,其中芽羽的音量就佔了一半因素。「這種消費型態還未足夠取悅我們,是吧,美生奈大小姐?」音羽的手臂一把將美生奈「夾」過來。鯛庵是公認的好貨。
妳們吵到別人了啦。圓香低聲說。「噢,彩瀨,所以妳是說我們鄉下人都不識大體囉?」音羽攤著兩手。「罵姊姊等於罵了我噢。」芽羽出言不遜。「請不要誣陷人了,音羽小姐。」圓香說。我也是有脾氣的。芽羽道,她口氣倒不小。一路上,福本姊妹張狂地講著「鯛庵再無敵手」,然後仰天大笑。贏的會是我們。音羽深信。
玲早一攤逛過一攤,吃一點魚塊,各家的肉湯都喝些,往前走,黃金色的鯡魚卵伴他左右,一個攤商抓他進舖子,向他展示今早捕獲的鮭魚,油花的橫條規律的分布著。「這魚可是『魚嘴』出產的,小兄弟,錯過了可就後悔一生了......」小販套著塑膠袋的手撥起魚的切片,果然水嫩。
他五人走出魚的街,至灰紅色的戶外鐵棚,左手邊一個園林,這賣場,就像座大院,中間包夾著綠地,其餘一概是展貨的廳。
「妳該不會還認為漁市的才是第一等的吧?」美生奈問道。
「笑話,吉倉最知名的漁市,扎了根的,都是站得住腳的。那是專為我們這種內行的人打造的暢貨中心,漁貨全是上等的,不好的被刷掉了。攤子裡的人就藉此發展起名氣,和買客打好關係。」被體系接納的人才活得下去。音羽說。「還想著一步登天呢.......」她笑道。
「但是外面的遊客不一定懂這些啊。他們經常看到什麼,就誤以為是全貌,見了妳所謂的『二流貨色』,還覺得是高級品。他們只是來旅遊的,不是久住這裡的人。」美生奈說。
「真金不怕火煉!」音羽誓死捍衛驕傲。
「已經沒人會想體驗地道的吉倉文化了,面對現實吧。」她再答一句。
芽羽跳出來袒護姊姊。「妳為什麼老是跟姊姊作對?」她走到她面前。「從剛才到這一刻,都是妳一個人的妄言!」
「我只是幫助她認識大環境。」美生奈接了話。
「賴皮鬼,煩不煩啊?妳......」芽羽欲開罵,但被音羽攔住。心裡有鯛庵就足夠了,音羽說,對於美生奈他們無須多言。「這是福本家的時代,提早十年和往後的十年,也都會是。」
「不,」美生奈說這話的時候自動門退開了。「是我的時代才對。」
淺黃的側門,兩面牆擠著缺了一角的矮牆。他們此刻臨著的,才是主要的樓。
***
此門進,糖膏色的小路,大夥各走各的。人較之前要多,電扶梯口滿滿的說話者,手拿著導覽圖,遠遠看,前面的下了樓由梯子載著,後面猶不斷累積。福本音羽一心尋覓出口。
右上的公告欄一張醒目廣告,且紙的邊角附了大面的花牌,中間只寫了個「七」。音羽想,這又是哪招,禁不住滿腹的疑問,將那紙詳閱了一遍。
「召集令!寫有『七』的紙牌就散落在各個樓層,集齊七張就可兌換超值套裝,而且將有機會見到『七先生』,及獲得神秘大獎......」
七先生是何許人也。音羽腦中閃過這個問題。
沒待到她想通,圓香就領了一份單子,有模有樣地唸著。「A獎,白桃罐頭組合,B獎,大吟釀......」音羽急了,勸她回頭,大把時間砸在這間店,簡直划不來。誰知,圓香果斷地合起那摺頁,瞬間站直。「為了桃子,我拚了!」她拔腿就要走。
「喂,妳不能這樣......」音羽力喚圓香但喚不回,她想用主管的頭銜威嚇她,但她做不到。
她惹人怨過不止一次了。洗手間的魚更是證實了這一點。
一個彎腰在椅子邊找著紙牌的人,發現了音羽。「快看!那不是身懷異能的那個女孩嗎?」
「是福本音羽!」一個兩個三個。人們舉起頭,一些跟風靠近此地。
牌子沒找到,倒一會了奇人異士。
「聽說可以變出魚......」
「真的嗎?那樣好帥啊!」圍觀的小男孩說。
有名黑洋裝的時尚女性於她的周圍繞了繞。「福本家有不少傑出的人,想不到這個小女孩也是......」
「好棒喔!姊姊,妳也變條魚看看嘛!」小男孩又蹦又跳。
老婆婆望著她。「啊啦,是個美人哪。」
前來「搜奇」的客人們不斷聚起,無論遠近,終點都只有這小空間,還拎著摺頁的、陪著另一半的,或是全家出遠門的,包成一個小圈等候音羽施法。她至今還未被這麼多人誇獎過,儘管是她一直以來的心願,她卻不曉得作何反應。搭電梯而上的壓成了厚牆,樓閣的亦持續走來,占滿主場,是的,她的主場。
「人變多了,再不移動就來不及了,看我的!」圓香奮力通過,趕著站上了扶梯,也別忘了我,芽羽跑起。「等我,彩瀨,就叫妳別亂來了......」玲一手握著地圖,迎頭追上,他們三個就落入地面以下,盯著上層的梯子,沉沒了。
你們......。音羽卻步了。一位衣著像店經理的人出了人陣。「七先生說想一睹妳變的魚,音羽小姐。」
「咦,我有這個榮幸嗎......」音羽捂著嘴。
「沒錯,音羽小姐。七先生是這裡的主人,他喜好蒐集各種珍奇的事物。我們絕不會害妳,妳只需要站著,變出一條魚就好。」男人說。
「我......」音羽翻著兩手,一時忘記了起手式。
變嘛,快變嘛。男孩頻頻催促。人們漸漸蠢動,「我在天空中看過她的魚,形象可謂是鮮活,那氣勢,不輸相片!」一個中年男子說。喔,天。高手在民間啊。那已是多高段的武功了。年紀輕輕,頗有大將之風啊。
我真沒你們說的這般優秀啦。音羽害羞地抓抓頭。
「變呀!」
「就是說啊,女神龍,這點小技巧對妳只是小菜一碟。」
「要相信自己!」
「變!變!變!魚啊!魚啊!魚啊!」他們叫得跟信男一樣。觀眾裡的少年還對她喊了一句「音羽貌美如花」,贏得眾人一片呼聲。
信男。那傢伙去哪裡了。反正不會再有個小屁孩干擾她了。
把洗手間的事也拋了吧。
「來,你們看好了......」她說。「美生奈,這會是我最威的一次,放亮眼睛吧!」又一個自滿的笑。
隊裡的美生奈看著她,眼尾依舊懶散。
音羽總算應允,岔開腳步,雙手架著掌,魔法的盛宴即將降臨了,大夥不敢閉眼,她的掌心伸出細細的雷電,手使力,能量注入又匯成了團,好像一個金麥色的糯米糰在被掌拉扯著,扭轉了幾回。美生奈直盯著她手中那顆異力的球,心臟怦怦狂跳。正當大家猜著她要發力凝結成魚之際,她手裡的力量流卻斷了,光與電亦然,散向兩旁,跳開了。
沒了嗎。美生奈瞧著音羽手間的餘燼,顯得有些失落。
「怎麼不變了?」男孩的肩膀垮了。
「發生什麼事了?」
「天啊,我的生猛海鮮秀呢?」時尚女孩驚叫道。
「不會是變不出來吧......」
經理沒有說話,他跟美生奈對上眼,傳遞著某個暗號。
音羽假咳,讓他們安靜。「我想起了一件事......」音羽裝了裝,吊他們的胃口。什麼。大夥爭著聽取。「我要吃飽了才有力氣變。」音羽道。現場吵得不成樣子,還有人說她的魔力是假的。我想看啊。怨聲與怒罵聲浮出,以及爭論的聲響。可以確定的是,他們果真全心全意等待著這場演出。
美生奈站了出來。「抱歉。我朋友肚子餓了,禮讓一下好嗎?」話音一落,全場瞬間無聲,似乎每個人的頭上都被無形施了壓。
只有一句話能夠形容,「一人嚇退百萬雄軍」。
她以最輕的動作把音羽帶出去,還有人自動讓出一條路。「各位,我先撤退了......」音羽說道,摀著嘴呵呵笑著,成名的滋味竟然這麼甜美。美生奈拖著她時,她嘴裡還說著「我只是激激他們」,強手一上來便展露高段位的招數,就太沒意思了,她得保留神秘感。她們倆鑽進身邊的一家小壽司店,暫避風頭。外頭大雪山的掛軸邊搖盪,三幅山的畫卷,白雪與水墨的山錐,隔著湖靜立,頂上一輪紅日。
為什麼不追了。洋裝女問經理道。
經理想了一想。「某人都不注重了,我追也是沒用啊。」
***
壽司店裡,引進的大都是自然光,只留幾盞小燈,因此令人昏昏欲睡。店內半拉著幾面窗廉,午後的客人不多,夠她們坐下來冷靜了。「妳是真餓還是假餓?」美生奈對倒著的音羽開口。
「妳明知道我不能脫身。」音羽打剛剛進來就癱軟成一團,無力再應對她。她將手疊放在音羽彎起的手臂上,靜靜地笑著。音羽只看到她散至腦勺一旁的短髮,窄鏡片的眼鏡於鼻子停住,右分的黑髮,露出整片額頭。右臉的痣也是。「太好了呢,妳得到七先生的賞識了。」美生奈為她高興。「連妳也在捧七先生。那傢伙是立下了什麼功績啊......」
總之是走於他們身前好幾年的人,難以捉摸的人。音羽沒再說下去,和她賭氣。
「好啦。我去叫點什麼,妳吃不下也沒關係。」美生奈擅自離了椅子,去到與廚房連通著的小口,劃分著內外的長桌裏側,僅有一位師傅。
我被她救了兩次。音羽想,那人的性格也沒很糟嘛,至少懂得護衛朋友。她「可能」會對美生奈改觀。未定型的事皆有可能,但美生奈把音羽傷得太重了。
恍惚間,她又回歸那最一開始的問題,魚提的那個疑惑。
「某個人究竟是因為所做的事受到擁護,還是因為他的身分而被擁護?」
美生奈敲了敲長木桌,聲音清脆。是塊好木頭。她猶在試著,吧檯裏白衣白帽的小哥慢悠悠地晃出來,普魯士藍的頭髮腦後束著,慢,是他的調性,但還是不免流出主導者的氣息。「到手了嗎?」他問美生奈道。
「還沒。不用你管,做你的壽司。」美生奈面露不悅。
「好喔。」那小哥撐著的手碰過桌上黏的料理品項表,使了個壞笑。「人到了就好。」他說。好好演。美生奈拉了個位兒同他講。
***
福本音羽發著呆,這時,桌旁有另一個人坐下,把椅靠進桌。她轉頭,雙眼充滿驚疑。「魟叔叔?」是的,福本魟,單名「魟」,福本兄弟中排行老三。那人給出一個溫暖的笑。「真巧,音羽。」他簡略地說,但這次沒點菸。
「稀客,叔叔。上次見你,該說是年夜飯嗎......」
「我已經兩年零六個月沒回吉倉市區了。」他搖勻杯中物。「音羽,怎麼不見你哥哥?」憑他主觀的感想,漁作家的三兄妹應當一起行動,芽羽太久沒現身,另當別論,可眼前這小鬼老是纏著她哥,不願放手,待她大了,情緣說斷就斷。這也說不通啊。
「福本若里志叛逃了。只剩我跟芽羽,還有美生奈。」音羽一筆帶過,最好笑的是,美生奈並不是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的人。魟轉著盛酒的豬口杯。「我很同情妳,音羽,大人的圈子裡才沒有什麼『真感情』。要的話只能去看文藝片。」他假意開導她,實際記掛著她的小措辭。「福本若里志」,她直呼了她哥的名諱,這足以點出她與福本財閥大兒子的關係,斷得差不多了。他將杯子安置到木桌。
「我不曉得明天要怎樣過。」音羽憔悴依然。她注意到魟桌上的瓷杯,酒冒著煙,杯裡還插了個焦黑的魚鰭。魟知道她正在看。「喔,這個是河豚的鰭,稍微烤過再泡進溫酒裡,能替酒加上鹹味。雖然淡淡的,卻很有味道。」他讓音羽聞了聞那酒,伸手拉出魚鰭,給她端詳。
真的和焦炭一個樣,音羽暗自道,跟從外婆家的熏魚背上割下來的無異。小店除了兩邊的長長吧檯外,窗子下還放了個小圓桌,桌頂盤裡趴著的,是一條焦脆的大肥魚,蝶翼般的鰭,就如尊敬地向來客行著禮。壽司店還藏著此等怪食物,不,那能吃嗎。音羽詫異道。「這是下酒用的,有人訂,我就做。」那個壽司師傅說。
音羽的眼和魚身交會的那刻,她記憶中家裡餐桌的那盤熏魚,頓時和那魚重疊了影子,閃著,緩慢見了真章。
一個簡短的故事。魚刺、宴會、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