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故事,是你經歷過而我沒有的。」
黑黑昏昏的房室裡,惟福本與「七先生」兩人。他籌劃著和福本暢談古今的荒唐事,尤其是與他的人生有所交集的。他已然講完了一則。
「那純屬意外,我只感覺處在生死交關。」福本娓娓道出。當時,我差不多......這麼小。他半舉著一隻手掌說明自己的身高,正好是半條桌腳高,手都到了桌子,搭地利之便挾了塊巧克力棉花糖。
「也是你一生的大事不是?」七先生驚訝於福本反應的平淡。
「前提是得移除那群親戚,這樣我會好一點。」福本回答。
七先生往草本茶的白杯裡投了顆冰糖,遞還給他。「你也是旁觀者之一吧?......把現場還原得七、八分像,你人不在是做不到的。」
「嗯。但我到很後面才來,晚上十點鐘,敲府上的門。希望沒打擾到你們。」
「啊,不會,不會。」福本嘴上寬宏大量,其實他從不曉得此事,或者可能是他健忘,把這個片段洗掉了。「今天之前,我倆未曾交流過。你不會在追查我吧,兄弟?」
「不敢當。你福本若里志的資訊,光看新聞就能拼湊出了,哪裡需要查?」七先生道。「我想我是該走了。」福本斬釘截鐵。
「你等的人還沒到哇?」
「不要緊,我換一個地方。」他說,亟欲和眼前這人劃清界線。沙發外緣的七先生讓了條路給他。
他們融進一片深棕的寧靜中,四面和屋的牆,角落點兩座燈。
最開始時動腳的僅有福本,七先生等他一段,又加速跟了上去。「我有一種感悟,麵包和夢想,你根本無法握住兩端。」木頭橫條的根部那兒他走來,板與板間填著礦坑的赤紅,福本一望,七先生的雙足邊居然堆著寶山一樣的無花果麵包,猶如十年不壞。「你別急,我另外準備了兩個故事......你不聽嗎?」
「不要將我人情綁架。」福本說。
「你還能去哪呢,福本先生?」他把矛指向福本。福本的腳縮起,恰如他沒說「先生請留步」而自己卻照做了。「你同我說這樣多,用意是什麼?」
「要說服別人,得先從這個人的生活來打破他的戒心,是吧?」
「啥?」福本又再問了一遍。
「哈哈,沒有,沒有。」七先生無縫接軌。「聊回麵包,那跟我的第二篇故事有些關聯。」
「您請說。」福本道。
「好。」七先生抱起瓷壺。「在那之前,我去重新裝點茶吧,畢竟要聊一段時間,而且水不是很夠。」他慢慢地往茶水間,越過貧乏的地氈,頓抹去了身影。福本不十分懂他這個人。
秋天的夜晚,福本家族還不愁吃穿時,街頭巷尾的人皆來訪--為了福本五歲的生日,他家可費盡了心思。不只鄰居,他那一班煩人又占空間的親戚自然不會缺席,大夥全數「塞」進了宅子,裡裡外外傳遞著各年齡層的話聲。客人們向他齊道賀,先祝他身體健康平安長大,再祝他諸事如意一家和樂。
福本的父親漁作原本還擔心排面不夠,他在門埕邊愁思,低矮的身子一半陷進月光造出的陰影中,影拖得瘦瘦長長,顯得莊重。他微微點了個頭,院子裡滿是放禮炮與吹小丑笛的來客,一整桶的仙女棒,一如他們猶沉浸在夏末的延續。金粉灑於草地間,這是丟掉自我約束的場合,不分年長年幼,一起玩老鷹抓小雞。他摸過下巴的弧線,嗯,辦得還可以,之後論功行賞,他再一個一個發紅包。
身為一位漁業體系中的大老,他必須適度地展示他的品味,把自己扮演成「很有文化」的鄉下人,以和擁有的金錢相稱--「內外兼顧」,雲時說得好。於是乎他將幾張訂製的花園木桌「請」出來,布置在綠草裡最平滑的一塊,若有人不堪久站,也可分兩邊坐著釋放疲勞。桌上沒忘了菸灰缸--他想得真是太周到了。如他預期的,桌子的人氣居高不下,每一分鐘都坐滿了人。
漁作終於肯離開院門,青瓦加木頭框,與大宅配套,老祖宗精心的設計。他走上院內的小路,至一桌找他的幕僚們,還打算聊聊下個月的經營計畫。他們替他留了個位子,漁作在長板凳一端坐下,發現桌的木板中間立著一盞燈,染成白色的鐵絲的羅網於黃色燈火外包了一圈,什麼年代買進的,他不是太了解,他認為獵捕居家小擺飾是女人的事。
「它從外表來看是架提燈,但它真實的功能卻是捕蚊。」他的秘書藉機說。
「夏夜的小型蚊燈,老爺,就如同人有兩個面向。」那人分析給漁作聽,漁作尚不能夠體會,人生大道理還不適用於他一舉獲得的成就。
漁作順口問了一句。「我邀請的人都到了嗎?」
「報老爺,美生奈家還沒有人來。」秘書回報道。
漁作此時閉了嘴。臨時有事務纏身?喔,小家庭遇得見的會是多大的困境,家就離得不很遠,跑來露個臉也好,但他們竟無視他發的邀請函,沒致電告知他,也無人帶口信。「他們這是不把您放在眼裡。」他的參謀說,拿著鋁罐飲下冰過的酒。用造船業拚出一點實績,就自我膨脹了,也不想誰是他們的客戶。漁作手下的一個經理說。「今年初不和您們喝春酒,我就感覺反常,這下可好了,連幫您兒子慶生都不屑。嫌派頭太小,我看,不用來了!」
「算了吧,我福本漁作廣交英雄豪傑,不差他一個。」漁作現身說法。人家就算勾搭上了第三勢力,也不會告訴我們的。幕僚剔去殼裡的貝肉,快速一個換過一個,花蛤的空殼被四個男人扔成一座沙丘。會嗎。漁作保持疑問。
「不過四口之家,他們心思單純,不必防。」經理說。
「但我得講句真心話,您也該培養自己的人脈了,建立好關係,日後有個依靠。您知道嗎?您一夕之間翻身,那些人背後都說您是紙老虎.......」秘書發表高見。
漁作並未專心於他的建言,他越聽越想睡,一邊耳朵的聲音逐漸模糊,望向桌,還沒人動過派對食品。我想要什麼就拿得到什麼。一塊雞肉餡餃被他捏在手中,儘管吉倉的生活總是魚比肉多。這兩三年肉晉升為流行,骨頭還不及細刺與鱗片難挑,這是雲時的意見。
他也愛上了這股油膩。不常吃就可以了,他想著。
不久,他兒子福本若里志跨出小屋,探入草中一面迎向他,風吹草低,小心而平穩地走著,那群人才替他點完蠟燭,高歌一曲,那不是他所想的三層豪華蛋糕,會有數條翻糖的魚停進河道,昂著魚頭的一隻便卡張「大漁」的木牌,這樣多威風!可事實證明,那只是個「黑森林」罷了,他大妹愛紅天鵝絨勝過黑森林,免不了看見就批,他二妹就沒那麼糟,這個年紀的小孩,來者不拒。
接近熟悉的人們,他跳上漁作的大腿,小小一隻,也不礙事,漁作不會趕他走。福本左右擺動著身體,父親摸著他的頭,他亦綻開一種得勝者的微笑。「都來看看,我這乖兒子,又獨立,表現又得體。兒子,以後魚店給你開,你說好不好?」
「好,」福本迷迷糊糊地答應了。「但所有的魚都是我的,如果誰對我不好,我就不賣給他。」他一口童言童語,還故意嘟起臉頰,顯示自己非常認真看待此事。大夥笑成一片,叔叔伯伯們說他憨直,一位漁作的朋友說,抓著自己的信條並無不妥。「小弟啊,不作仇人的生意,你會吃大虧的!」大嬸說。
「雲時生了個傻兒子,您可真有福氣,漁作。」大叔假意恭喜道。「你們家裡那一個個還不是牙歪嘴斜?不要講了......」漁作頓時臉上無光,笑聲未止,他們又各自聊各自的,還有的拿手比著福本的圓頭,叫著「鯉魚臉兒」,哈哈兩聲。「小機靈鬼。」漁作的手掉往一邊,小福本似乎沒在聽,於他懷間玩著外公送的木頭魚,當作一架噴射機上天入地。
老人家把削皮刀收著,分了一點水梨給漁作及福本。「漁作啊,你再不節制,以後一定跌得很慘。」
「您在說什麼啊?老太太,大家吃吃喝喝不開心嗎?」他不解。
「你只想讓他們怕你,漁作,整個福本家都被你傳染了,花錢如流水。」
「喔,是嗎?」漁作低頭問著他兒子。「你快樂嗎,小傢伙?」他明顯拿他兒子充當擋箭牌,真可謂福本一族的通病。
酒酣耳熱之際,漁作舉杯疾呼,「吉倉、新戶,以及雨都,是大魚的胸膛,三地將引導我們前進!」
現場是狂放的嘶吼和讚嘆、拍手聲。
「告訴家僕,七點半一到就把菜上齊,不能讓客人等。」漁作轉身下令。
老太太自覺沒趣,先行離去了。「有長得這麼奇怪的魚,我才不要呢......」
福本進房,走廊空無一人,他母親背著一歲的芽羽,剛盛了整盤的炸腿排,她從早清掃到黃昏,又至前台陪著好姊妹與來的一對對夫婦,並收拾殘局。而福本的大妹音羽則是吃著蛋糕,代哥哥接受眾人祝福。
好吧,沒人,他感到枯燥無味,收起兩手到了背後,隨意亂轉,然後某個念頭飛進他的腦袋。也許他能偷溜進廚房吃點宴會菜--小男孩才會有的搗蛋想法,出其不意。母親半天的成果,少說十樣精品,他就嘗一小口,以他的功力掩蓋得過去。
他順利潛進,但見圓桌十來張,料理用紅色的網罩蓋著防塵,福本直行,就像在森林的樹幹中摸索。桌頂,普羅旺斯燉菜紙包魚、鯛魚湯葉清湯、扣三絲、黃金烏賊飯、鱔魚雜燴、魚碎蛋豆腐,左邊的桌子也不少,紅燒青魽、照燒大魚、柚子胡椒魚丁、焗烤天使紅蝦,再來一道,時蔬魚肉凍,糧食之神眷顧,他只要掀開護罩一角,兩根指頭就能夾起他的想望。
福本轉念再想,不行,不能是湯湯水水的東西,萬一失手濺出了油滴,他救不了自己。凡走過必留下痕跡,紅蓋子被移動過,母親不曾被蒙在鼓裡。幸運從未放棄過他,走道的盡頭,就一木桌,不可估價的高檔料理緊密的靠著,唯一盤不知是煎還是炸的胖魚,圈圈內平臥著。
這時,大妹音羽到廚房查看,嚇得他扶著桌邊緊急蹲下,接著桌子也不扶了,免得暴露行蹤。之後還有陸陸續續的腳步聲,當場抓包,他肯定要死,苦撐著桌下隔板,霉味與小灰塵撓著他的鼻頭。何時不用受這等苦刑。福本抱著膝忍受,底部的視界有限,他僅能由聲音判斷該不該起來了。外頭一直有人爭吵,門板後嗡嗡嗡,可他沒轍。
成疊的厚文件一半被衣魚啃食,剩下來的盡是不堪用的垃圾,何年何月扛回的老破袋,沒再用過。再多蹲一下吧。他自以為聰明,窩著不動。
「老哥也不在這裡,算啦。」音羽抹了抹滿嘴的奶油。「我帶妳去找爹爹。」另一個陌生的人說。這與他無關,福本心安理得,拍拍雙肩,管那人是什麼,他耳裡都是童聲,音羽的同伴不可能是壞人。她才三歲,這個年紀,不會多想,找一遍過去沒找到,就當任務完成。待到他們的步伐聲漸遠,福本保持警覺站起,偷偷摸摸,十指扣著桌緣,拖拉半天一顆頭緩緩浮出,看過左右。
我收下了。他見那份獨特的魚位於離他最近的桌面,可以瞧仔細了,那魚全身青灰色,兩個凸眼珠,皮上是油炸過的皺褶,嘴唇寬如石斑,他繞過去,蝙蝠翅膀似的鰭在它的側身與手處大張旗鼓,怎麼看都像隻海怪。
獅子魚的加料版,他如此描述道,差別在於獅子魚有毒,它無毒,能放在桌上的東西,必定不太危險。藉著旁邊的豆豉與一灘油汁,他記起來了,這私房菜名叫熏魚,有時炸得都不見魚樣,他才驚愕的。
「別吃你不認識的魚。」福本的爺爺告誡過。
他還停頓了一會,又想:掰最邊際的一塊,總該沒有太多刺,油炸類,刺炸軟了或是去光了。
他滿懷憂慮地挑起魚肉,嘴巴合著,囫圇吞棗一下蒙混過舌頭,有吃過就好,「咕咚」一聲吞了,伴著口水共鳴。福本整個人呆住,他的喉頭有什麼無法推下去,再吞嚥幾次也一樣。
他爺爺說得都對。
之後福本被送醫,他家人抱他上敞篷車,母親的肩借他做枕頭,路程顛簸導致背袋裡的芽羽哭鬧,音羽在側,再來才是父親與三等親們。漁作得穩住大局。「我就說他是傻小子,被魚刺卡進喉嚨,他怎麼吃飯的?專程在這種日子惹麻煩,以後別辦了,還讓大家跑一趟......」大嬸毫不客氣。
「抱歉,姐姐,是我疏於教育。沒將他帶在身邊,也是我的過錯。」雲時一襲旗袍,依舊倩麗。「我不想說妳,雲時賢妹。妳以為這事能夠重來嗎?」那女人又開火。
「可是媽媽那麼忙......」音羽準備抗辯,護著她的鮭子「噓」了一聲,她臭著臉,對空直踢腿,鮭子一時還捉不住她。「大娘,到這份上了,您別罵雲時了。退一萬步來講,若福本家斷了香火,我們也沒好處。」輪到他發表了。
「呿!亂臣賊子。」大嬸不再議論。
福本忽然動身,眼皮微張,咳了幾下。「哥哥!」音羽叫道,其他人回頭,雲時拍他的背,他一陣乾嘔,五官皺起,而後失去力氣便放鬆,汗水在他的額上橫流,雲時趕緊把方巾折了用布幫他吸掉。一家之主漁作很是焦心,雙手握拳掛在腿上。
車子直奔小醫院,後頭客人一路跟至巷口,弄不清緣由的亦沒落單,茫茫夜色中,伴隨潮水的呼嘯,車開往大門口,陪同的人送他下來,一個人拉平一條手臂。他父親敲著窗口求診,一次比一次短促。
最後醫生讓福本張大嘴巴,手持鑷子自他的喉裡拔出一根刺,大夥總算寬心。
「害我對熏魚存有陰影,結果那件事是老哥自作自受。騙我的眼淚。哼!」音羽說,她全程站著。另外兩人聽她講述完回憶,一段時間沒有作聲。
二哥他們每次都小題大作。魟再度喝了酒,他的馬鈴薯雜炊也到場。妳的記性真好。魟說。「不,是我媽媽事後說的。」音羽連忙撇清。
「那之後的事情呢?」美生奈起立,踏步向她的正面。「老哥的刺被取出,就結束了吧,哪存在什麼後續?」音羽開手隆起肩,嘴傾了一邊露牙,她弄不清美生奈言語中的企圖。
「不是!」美生奈揪住她的肩頭,將她拉抬得腳跟離地。「後面還有啊,音羽!妳沒提到重點!我要的是精華,精華,這才是我來的目的......」美生奈猶如觸了電般地亂喊,想把她體內一些特殊的什麼催化,可兩人的電波對不上。音羽推開她,喘了喘。然而美生奈未答。「妳今天怎麼回事?」音羽氣上心頭了。
「嘿,我、我只是要和妳分享我的感受......」
「我關注的只有我哥的部分,好嗎?其餘的,妳怎麼樣,或後來怎麼樣,都跟我沒關係!」
整間店全是福本音羽的吼聲。她意識到了這點,很快地停住。魟繼續灌他的悶酒。
美生奈自討沒趣,雙眼無神地漫步回壽司師傅那兒。「失算了?」賣壽司的藍髮傢伙無心問道。美生奈賭著氣不說。他把包魚飯這檔事交予手下,自個兒落得輕鬆,走出,至外場猛抽一口煙斗。你還真沒職業道德,汙染空氣。她半天才講道。「管他的,我就要下班了。」煙嘴處飄散出白濃的霧靄,往上左鑽右跑,一條線折了又折,下壓成好幾堆,霸佔著長長的木台與他的時光,吹不走亦揮不去。
他把鏡腳向下拉了一些。「我可是絆喔。」他朝美生奈宣示,唯恐天下不知,別令音羽識破即可。趁沒人看時他又戴回去。「......竟還有妳擺不平的事,漁作這回是真的有麻煩了......」
「我不過一個新人,超新的新人。」美生奈說。
「姊姊,姊姊,變魔術。」一名約莫七、八歲的小不點兒捧著一束紅玫瑰,獻與音羽。「感激不盡,」她兩手深深抱擁著米灰色纖維包紙的那團花,初次領收在家以外的敘獎,嗯,終於不是看場合才給的了。
真英雄才可受獎,所以她獲頒得不好意思。「大家都等姊姊妳施展法術了,隨我來,姊姊。時辰到了。」那孩兒把她一邊的手輕拉,手上舉卻猶曲著肘,音羽靜止,孩子要將手拔起卻不起色。她只用食指朝著一地,魂給飛了。「......他們怎麼找到我的?在那的不是你的同伴嗎,全盯著我看。」音羽喃喃說。四格的窗子貼著五六個男孩女孩的臉,彷如輕輕一碰就會有一個被擠掉。欲獻出的花與墨水瓶被推往空中,窗邊已滿,肉球們向同側湧著。
他們皆是想追隨音羽的,沒待她點頭,就衝破屋門散至小店中心界,有的怯怯地斜握著雛菊,一群手拿一條黃色可可糖,掌中擺得不齊,提紅藤籃的,捉著比人還高的魚隻的,一如沙暴滾滾簇擁而來,左掀高一方,右下沉一方,音羽運四肢之力架掌打開一點兒,又退回來,左掌欲揮卻,人浪的牆只移了幾公分就伸縮回一個彎。
人群外的美生奈對此不表態。
「這些夠嗎?姊姊,可否讓我們先睹為快......」一個「異形觀光團」的代理人問她,手裡的肝紅的花籃原是滿載著甘草糖,音羽一觸及,糖就轉化成了珍珠寶螺,小小圓圓的,打滿一篩子的「饅頭」,多得幾十粒掉地,像灑翻了米,而聲響粒粒分明。「我不能收!」音羽驚叫道。「好嘛,姊姊,就變一次,我們只送得了這幾種禮物了......」
一個棒球帽小娃兒還道事成了,他的穀片棒就全是她的,一手橫握著紅色便利包裝,不瞞你說,音羽的心頓被那方柱體帶走,紅之下眼神迷離,想著嘴裡將颳起巧克力脆脆牛奶旋風。「不不不,我肚子不餓!」她腳一蹬立正了說,不認為自己為自己辯了白。
「這對妳而言並非難事吧,小妹?」壽司師傅(穿工作服的藍髮男子)人在門口的迎賓台之後舉著麥克風道,一條長電線空中擺著,英姿煥發。「讓我們歡迎世間控魚之術的佼佼者--福本音羽!她來自吉倉,各位,為她獻上掌聲!」他擴聲器在手,忽就吐得出一口夜晚的秀場炙熱調子,幾束聚光燈照向音羽,而他自己則披著單一的光。
「噫!現在哪樣是哪樣了啊?」她折著兩臂,雙手拳頭要放不放,淺而易見地呆住了。「本大小姐的魚是隨隨便便能讓你們看的嗎?我們現正籌備中,給我回去。」音羽轉個身,一指刺向那師傅,腳踩弓箭步,一心與他、與大量觀眾鬥。她以為擺架子很有用。
可絆太了解如何重挫她的傲氣了。壽司師傅也許不知道,但絆可以。
「福福福......福本音羽小妹妹--!人家都親自登門了,不必意思意思一下嗎?」師傅(絆)木板地上接近她,燈束緩緩地跟著他拉長,整整一段百光照耀,暗夜的紗帳紅,好多球球。「妳是--漁村的糖和蜜,」他晃到她左邊,「家族的碉堡,」右邊彎著頭手垂一串香蕉,香蕉的尾兒尖,像一窩戴勝集中,不知怎麼看的,又誤把它當成魚,如同會掙脫出他的手。「沉靜的原石,璞玉。」師傅(絆)抬起她的下巴,「紅鯛,海鱸,鯽魚,圓鱈......彈指之間就能變,音羽,賞識妳的人會贈以妳想要的生活,更待何時?」他強制性地在音羽臉前打了下手指,音羽用力閉眼。片刻,睜目,人猶不散。「不,我要保持風度。」她說。
看啊,音羽,看啊......。他單手作捧水狀揮向音羽,她未凝了神時藏回,再一次揮過來,音羽的小臉隨他左點右撇,似乎這人的手裡有金子。「嘿,少呼嚨我了。」音羽反握師傅(絆)的手。
「好,好,若妳覺得這是假的,我也沒奈何。」師傅(絆)安穩說道。
是的吧,他們靜下來了,剩她一人掃視著小店。一兩個打打鬧鬧,男孩亮出半面衣檔的巧克力收藏,拚著氣勢。他們圓滾滾的眼十分清亮。
那些聲音至她耳邊忽然發散了。
妳好不容易當了主角。怎可如此放掉?
音羽的眼珠兒飄動搜著發話者。對,福本音羽,是我,這裡啊。她發現右手會啾啾叫。於是她的左手掐住右手腕,搖了一搖。「你倒是哀嚎啊!你這麻煩精,敢亂來,當心我砍了你的頭......」
我在聽了,福本音羽。那隻手,那隱形人說道。妳忌妒那個與圓香結盟的「魔女」,家裡人送她的禮物卻比給自己的女兒多,眼紅了吧,嗯?而今妳代她坐了這個位置,傻蛋們進獻的,將和魔女取得的一樣多,難道妳不開心嗎?右手滔滔雄辯。
她的手一格一格升著,十分機械,五指扣著似要發力,同時她醒覺了,那姿勢,就如藍髮男捧水的手,掌心有個法力的水塘,快塑出一條魚了,魚影一面轉著。「而且,妳才請走美生奈。」
對,從音羽的腦生出「地主意識」以來,美生奈便穩坐第一主人公的位兒,她認為是美生奈巧取豪奪了她的那份榮耀--美生奈這時段居然與世無爭,使她的厭惡更深更重了。她夢想的寶馬、首飾,胚芽米色的四腳大床,她會於這群小物圍繞下醒來,做一名皇女。可排行中間的小孩,是一致的苦命,上有兄,下有妹,好的不能全留給自己,又得「承上啟下」,以福本為終生學習楷模,一面給芽羽打樣,哪受得了?這般與那般的,怕只能夢裡相見......。
她擒著手的左手摸到了個什麼,一鬆,右手竟無端遭人套上了個手環,黃桃漆料的玻璃珠,那手顫得不可自拔。「妳要的都有了。」
舊貨市場裡媽媽想著購入卻不願多花一分錢的手鍊啊。
音羽反而拿手整個覆住它,再次擠壓找回那痛感,這一拍不得了,鍊子變作奇怪的煙氣,從指縫散了。
對!在眼前,就在眼前了。
手的對邊,即是壽司師傅(絆),以他為首,排開音羽的仰慕者,她那無極限的幻視中,他們頭頂上化出一缸清水,產生波動,恰如沸滾的湯頭,所有人,欲納她進懷抱。「決定好了嗎?」師傅(絆)問著她。
拖磨這樣久,是存心誆我們嗎。再不演,我就不看了。她要是有真才實學,何必遮遮掩掩。他們制不住情感了。「我們要秀!秀!秀!」
妳不能變。有人於她身邊低語。就放掉這次,不虧的。
美生奈此刻背對著她,嘴裡刺刺地禱念著什麼。
像魚的香蕉。魚之於香蕉,乃是因香蕉皮的尖端像那魚嘴。它們(一群香蕉-魚)嘴向下跳至地板,宛如那兒能有水池減緩衝擊,彎曲的黃身是魚的弧度,小嘴開了又關,落入她腳下廣大的湖澤。進了水,只露一顆魚頭,兩片嘴唇「巴嗒巴嗒」地開合不停,一條魚一個小洞,彷彿困於法式田螺的陶鍋當中,活生生的釣魚遊戲機組,把懸著磁鐵的釣竿湊近魚嘴,就會猛地打開,吸住,釣得起魚了。
問題是得撒餌。魚開著嘴,大夥亦是,整團的魚皆轉成了人,他們台下嘰嘰咕咕,嘴巴不斷地動,話音扭轉成了個稻草堆。「音羽!出場來!趕走敗者!音羽!福本音羽!」人們求表演若渴,巨大的空虛感將心間撐得鼓鼓,飢餓使他們火燒心,餓啊!他們祈求著無下箸處的稀肴,冒著口水空自吼著,餓昏了,嘴便因此開著,請求調撥滿足他們的一切。眼見得這騷亂,音羽唯恐一人之力不能拉住局面,自己來亦可能被吞沒、牽走,這時,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壓住他們,除非......。
「上菜時間到!」絆一彈手指,餐檯的長行掉下一個個盤子,用的無非銀沙與彩漆,然後是壽司,青花削作半片,星鰻再一塊,鮭魚捲成碗頂著鮭魚子,旗魚花枝鰤魚干貝,噴槍烤過,沒忘了要蔥花。吧啦吧啦,橫掃過去,那嘴盡是論述著,盤子拿著,一倒,嘴如切開的奇異果往上撥,吃畢。那存於動畫片的瞇眼的笑容,一桌的人獨抱著,似擁著一個午後的燦爛。
能知足了吧。音羽曾想。
咚砰。
桌前一人忙起卻將盤打碎。「我們要音羽!音羽!......」用餐的人向後踢倒椅子,朝音羽本人奮進,你擠我,我擠你,肥龍過江,一下填入得密不透風,音羽有感危機四伏。吸不到氣啊,喂,你們走開!指頭包緊斜推,卻僅觸到溫溫熱熱的粉肉,他們一夾,手拔都拔不出來。都說了這些我不想要了。她揮手,連腿也被支配,巧克力滴出盒蓋但又結塊,「喂!喂!先給我看啊......」嘴上一圈奶泡的小童喊,幾十個人「走」得燒燙燙,圍出一隻長腳的蜘蛛。喂!你們......。
美生奈那個傢伙呢。音羽把頭扭到她的角度,她對著空白的牆,孤身講著長篇大論,說一說,甚至應景地笑了幾聲。今天為何不管事了。音羽發愁,但有好一部份是給人撞得滿頭大汗。「美生奈!」音羽的第一聲。美生奈依然故我,邊搭配動作邊講給牆聽,發出「是啊」、「是喔」的讚許聲。人到後來走不出,壓縮為了方塊,她舞台的空間被他們消去,簡直是亂跑。
「美生奈!」她第二次叫。大夥脫了韁,更加肆意起來,萬頭似海葵觸肢狂擺,又擠,都要上天了。她初次感覺到她迫切需要美生奈。他們將她的脖子團團頂住,束成珠鍊,架在人的浪潮先端,她是水底掙扎不起的魚,圈進刺網撈上岸,或等待一竿的救贖。「美生奈救我!」音羽叫得喉嚨乾了。美生奈本來講著話,興正濃,人群的半月後回了頭,全部停擺了。衝出了擁擠的對話,她好像強行被抽開公務般地,兩眼專注地睜著,望她。短髮靜默,她人也靜默。
然而是相看兩不厭,觀眾隔中間,她們沒聊一句。音羽看美生奈已經出神並乞求,但美生奈如冷泉絕了響,在她狠著掉頭時早已絕情。下一秒,人兒就捲她往門外,轟隆轟隆隆,遍地鞋印,聚成隻肥壯的渦蟲,一時還「不得其門而入」,扭了許久,卸掉幾名從者才飛升出去的。「美生奈!我不會再任性了,美生奈!」音羽呼叫,但已給人擠出了門,如隔人叢千山萬水,美生奈身在人身棕葉的最內一排,音羽只見寬大的屋廳,人形成的稻浪搖曳,而後挾進橫排。
稍息,美生奈又空對著白牆,極口語地說了些這段時日以來的瑣事,聲音頗亮,自己本行的,就多講了幾句。她一手挽著臉頰咯咯笑,最終同牆裏的人笑了出來。
「敬祝旗開得勝。」絆說。
***
「這家『Yoki』,是我父親的心血。」七先生擦著淺盤說。「有聲有色啊,」福本應道,「但我不偏好光量不足的地方。」他倒在枕頭上。是挺抑鬱的。七先生說。
「不過最初其實是以『銀座小路』為概念創立的,色調暗沉也沒辦法囉。」他按著小刷子拍去希臘銅像的髒汙。「你們知道你們最大的敵人是誰嗎?」
福本靠向絨布。「是我們。」七先生的臉帶點瞧不起他的無知的成分。
「自說自話!」福本果斷站起,拳就往下打,給桌上玻璃厚墊一擊,沒苦了對方,手倒是又熱又辣。「你幹什麼呢。」他的目光,只顯出七先生微微傾著頭的映像,起霧的鏡片下,至於表情,福本見識不了。「我們公司的市值連著兩年超越你們。你們起飛時我們就在追,緩下來時還是我們跑給你們追。」七先生一手指揮著,邊微調木架那擺飾用的銀鑲的平盤,銅杯,和銅大托盤,手接觸了一個角,半顆頭轉來對著他。
福本速速捧起杯子傾倒,含了一大口茶,沒完全吞掉便和著水聲講,一瓢還在嘴裡咕嚕咕嚕冒泡。「你們什麼時候開業的?」他問,至少不能死得冤。「更早之前。」七先生不打算答這道題。「我們跨足的範圍很廣,餐飲、旅遊、百貨,還有一個,室內設計。你們主打的只有魚。只有魚!」他數給福本看,福本財閥大概沒幾樣好誇讚的。
福本回憶起數據了,幾年下來,榜單靠前的順位確實有個他叫不出的名號,儘管他對吉倉漠不關心,但近期開分店,做公益,入股什麼的,都和在地的大老絕緣,掛鉤的總是那個集團。他剛辭別吉倉時,他同族的人還維持了一陣子,之後,沒有之後了。報上戴眼鏡的跩跩的傢伙,皮膚白白淨淨,伸著一隻手,四指平舉,福本還不確定那是七先生本人。
他想問那人公司的名字,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福本坐好,自己佔了整張沙發,雙手大腿放著苦思,他的眼飄往一旁,不起眼的壁腳立著個白色燈箱,上有黑色墨跡。「The department store Yoki-百貨『よろこぶ』......『喜悅』(註:yorokobu)的意思嗎?」
「也可以寫成『?』,就是『喜』的古字。總的來說,『希望每個進到我們家商店的人能帶著歡喜的心情滿載而歸』,有這層涵義。」七先生如是說。
「咦,腦子好像通了。」福本敲著腿上的肉。「不過我說啊,你剛剛停頓那一下,我以為你要發出癆症來了。」
「什麼?」
「你第二個故事才起了個頭,就閉起嘴,眼睛睜大像隻蛤蟆。」福本提點他。
「哈,那是我分心了,抱歉啊。平時事務紛亂,我稍等給你重講。」七先生一笑。還說呢,明明是忘詞了。福本想。「但後兩個故事和你有關,還會扯到一些令妹的事情,而第三篇的比重最高。」
「你是怕講了她的壞話,我這做哥哥的把你拽來桌下作客,才遲遲不把情節續一續的嗎?」
「倒也不全然啦。」七先生否定了他的玩笑。「可我認為得向你補充一部份基礎知識,解釋才不至於困難。」
語罷,他自他右側的桌拐了個胡椒罐,外觀像一坨隨便捏起的黏土,凹了幾塊,粉粉的,刻著異常巨大的雙眼。「你的興趣?真『藝術』啊。」福本非常冷感。「錯,這是令妹的傑作,我把它應用在雕塑上面。」七先生再丟出意義不明的話。
「蛤?」福本覺得悶了。
「給你看實物比較快。」七先生抽出一張畫。「昔日我和令妹比賽畫美人魚,不料她畫了抽象畫,我想,這個樣式不錯,就依她的畫統一製造了。什麼庭園造景、居家工具......都有。」福本一看,那畫只粉紅色的一團蠟筆線,眼睛大得跟顆杏仁一樣,還戴假睫毛,惡夢般的濃妝,紅唇,短小翹翹的魚尾--他一會才悟出來,老妹的審美果真無藥可救了。
「這真的能是魚?」福本困惑道。「很可愛啦。」七先生扶著水彩紙不讓它癱掉,那魚垂直地面還真像門神,一幅肖像,真偽難辨。「我妹的作品為什麼會在你手上?」
「喔!她不要了,我就撿回來。」七先生甩了甩紙張,啵啵啵,又道音羽很有才華,讓福本樂得很,從椅上笑到地上,刺激他說:我那個妹,什麼不學好,學我畫畫,也沒搞出個名堂......。兩個人喜相逢,福本放浪地咧開嘴扁平地笑,跟漁作像到骨子裡了。七先生一張嘴緊閉陪他微笑。「你倆啥時認識的,我不認得你啊......」福本問。
「那時你還小,」七先生捲起畫紙,收進護套。「但我來過你們家好多次,令妹邀請我的。我跟她的交情還可以。」他最後摸上粉紅小罐子。七先生由桌底拿了面紙牌,牌的對角線漫著江波,中央是奧藍色的「七」,上桌。「玩過花札吧?」七先生前後翻著牌子。「這又是啥。」福本不解。
「哦,你把它當作活動附送的商品就好了。替我拿給令妹,她一定會感謝你的。」他說。福本將就收下。「你瞄準的是女性客群?」福本再問。「沒有,那只是我們推出的一個集點換購的方案。女孩兒來,她們的丈夫、孩子,或一人,或親屬,都將捲入這場遊戲。我想盡量吸納這些外溢效應下的顧客。」他談著自己公司的創舉,春風得意。
福本把牌藏起。音羽沒跟我講,別人拐了她,她都不知道。福本心想多說無益。「所以,只要是音羽的願望,我都會盡力幫她完成。」七先生靦腆的說。
外表是成年人的他不熟知的男性跟著女童,這傢伙不會把她當成羅莉塔了吧?冷靜。「然後你們彼此承認對方是朋友?」福本努力使自己的語氣不抖。「是,而且她感到了欣喜。」七先生堅定以對。
「還有一件事。」七先生的視線轉向荷葉木盤中的蜂蜜喉糖,一包一包散著,糖於他無聲時滑了一塊下來。「我想娶你妹妹。」他說,聲音害羞得如一個小女人。
***
我們可憐的女配角,福本音羽,這時置身於高高的人浪裡,推往轄著電扶梯兩端出口的短橋。強化壁板外的,可是貫通巨樓的一口井,梯子接續不斷,皆擋不住下落的人。一個小小人兒還被擠得上了壁頂,像跨著個馬鞍,她想他會墜樓。
「妳那麼出眾......就算有事也......」
他們追擊至此,讓了一塊地,原本在裏頭的人離她較遠。音羽轉了方位,壓力解放了。大夥不給她發閒太久。「那魚可以拯救我貧瘠的幻想!」老女人說。「大家等不了。音羽的魚是拿來做魚子醬的魚,你們說對不對?」非裔的男子加進話題。「我們不要人,只要魚!」參與的人一齊狂吼。天神的魚能治百病。名不見經傳的人說道。「賜福吧......賜福吧......福本一族喲......」
「那是最好的......音羽......給我、給我魚啊!」
「只有妳能救我們了!」
「一次......那怕一次......沒有那東西,我心就填不滿,活不下去啊!」
「我的!」他們說。
她是喫著花蜜而沉到豬籠草那蜜腺的囊袋裏的啊。
大軍「餓」得不像話,排頭如滾滾江水掀動又覆上一層,接著,一大條粉粿般連打,算著以鼻子蹭她。「你們自行了結!魚我不可能變給你們......」音羽道。
「魚!魚啊!」他們在買賣的星光大道上橫行,一人把橫著躍起的魚金像看成真的魚,猛一抓反而推倒了整座,揮跑氣球的、拋走等待線的......俯拾皆是,大媽一手打掉棉絨墊子的美妝用品圍城,烤焦色的小食吸鐵垮在塑膠盒內,撞倒的也有一把,三層牛肉堡,白吐司總匯......萵苣煎蛋番茄肉餅,色總比原來真;倒掉細針、髮夾,砸了一攤八個杯的利口酒。
「魚不是妳的,是我們的......」客者手纏著手,嗚嗚大哭大笑,不覺熱。「你們......」音羽忙著使腳往後跨,以長長的一步瞬移。都是人,人流接往她身前的一行。急行軍一夥幾乎翻了可視半徑內的置物桌,刺破彩球,終於將梁上的鯛魚絨毛娃娃扯下,拔開抖出棉花。
變異的魚頭下尾上地以胸腔彈跳著,這邊進去,那邊出來,一人一個位。音羽亂了方寸差點與魚爭道,腳像沾上汙泥,她掩掩藏藏,身法有如吃了酒醉過一夜的失意人,沒法好好走路了。「不要過來!你們......你們好噁心啊,頭跟腳都不會擺了!」她一路搖,「剎剎剎」還催著竹板,咚個裡個咚,他們卻更駭人。
貪圖名利之人,必沉落於虛假的掌聲。
音羽被逼得退進吹風機的小巷,不斷壯大的排之前頭,一個西裝背心的男人冒險過人群,出了一爪要吸取她的精華。「七先生!」那幫人助陣。「啊?什麼,我不從!」音羽交叉著步伐,他越逼越近,「魚啊!把魚帶回家!」她便再逃,人已然匯成長河,淹沒幾尺道路,巨浪是捲著黑色風雷的機動的蛇,只吃她,前方紅衣人的斜壁,拱著七先生出來,人在她上方一尺,她望,那名先生的相貌竟是泛著電子光的人造臉譜,中間個蛋型窩窩,還發著電網,後面的也不讓,兩邊擎天的「斷橋」抵著她,她進退維谷。
他們的臉歪了,斜面千種變化,老的少的捲鬚髭的花白臉的,指偶般壓成一箱,七先生好幾次要碰到音羽,人潮的切口拉鋸,他甚至撲小雞般撲她,但沒撈到。越擠,擠到往逃生口。他們的手從群體裡一隻隻分出,向外彎著「吱吱拐拐」生長,森林深處的漿果樹枝,扣往她,倒著。
「根本沒有什麼魚!那不過是哥哥的創作而已!不是我自己的!他走了,走了......」她的尾音參和了痰聲,後頭甚至牽引出低吼,抱頭一蹲,腿漸漸彎起,喔,那果真痛徹心扉啊。悔意與無能,潰散的內裡,耐不過的傷心感痛擊自身,一道青藍深重寒冷的浪,暴風裡翻高座頭鯨般在海面中蓋向她的臉,那樣地將她全身潑濕。
七先生要包扣她的手只張著,停了,兩人對視。他一歇,那些躁狂的民眾也被按了暫停鍵,並立成歌者的一群。所有人呆望著音羽。「......你是何人,我是說,你的真名?」音羽一時不過氣,那男子僅僅敞著步,他的指尖沒再測得一絲魚之力。這位先生卻無太多喜怒,不論是覺得後輩不能委以大任的輕笑,還是心因音羽的話被觸動。轉身,拖了三回才轉至正位,其他的見他罷了念頭,也就一起撤離,方牆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