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話內容皆為虛構
音羽縮在牆角。那夥狂徒走了之後,她便維持這個樣子。她想,自己對世界的期許全毀了。
美生奈才從壽司店溜出,過去由肩擁住孤苦的她,下巴靠著她的肩,身斜著、安穩地抱,同時閉起眼睛。那笑容,彷彿說著「沒事了,我會不離不棄的」。「我好想哥哥,還有小七......」音羽放聲大哭。
福本再度憤然起立,揪著木桌,背跟腰化身成鞍馬。
「你敢再說一次!」
「我愛她,這是千真萬確的。」七先生手指推了推鏡片,向他坦白。
「你這禽獸!她才十一歲,還那麼小!」福本反抗。
「我沒吃了她。你要阻撓也好,要成全也罷,」七先生轉著平口的大杯,杯口浪紋方塊的刻度從一個遞進到另一個,杯內擠出個茶滴又落回棕紅水面,一陣擾動。「總之,現在不是你可以急躁的時候。」
他的眼悄悄偏向背側,福本不落他後,哼哼,什麼玩意,但續話的部分,可就重重地打了他一臉。天間一列魚,恍若由青碧的根源游來,停格,這等詭秘的視覺還展延到下部,萬千魚首套著紅繩垂降,一併轉。喀囉喀囉。福本以指甲敲了敲。木頭,他張開鼻子,主觀意識告訴他那是松木雕的魚。
一環一環的波光從蛋狀基座盪出,往廳子傳播,細瓦的天蓋反照著水影,兩相嫵媚了。「這都是你引來的,福本,我甚至得替你收尾。」七先生裝著博識。
有一個人,連滾帶爬地進了這會議場所,一個踉蹌,前腳沒止住,後腳又暴衝,弓箭步在那兒屈身喘息,彷彿自己把自己操練得過頭。「福本先生,我來晚了......」他仰面,開眼邊喊。那人怕讓牆擋住了,一面沿牆跳高聲提示他,我們的福本彎頭出了厚厚的城壁,「你是......蒲桃街的千理府!」福本驚喜萬分。「對啦,就那個......弱水三千嘛!我潛逃過來了,半島東北的局勢混沌無明,幸好我先知先覺,大環境不動,就是我動。」千理府右手跨著木桌,反扣一把牛軋糖,丟著玩。
「石頭屋!」福本會心一笑。
「喔喔,好記性。金枝灣北岸那排鵝卵石的屋子,三家是我的貨舖,背朝海,面向陸。因為和港離得很近,你舅舅的船隊才選擇供貨給我,不過呢,我們商業夥伴的關係已經斷絕了。我在聖露斯法諾的廠房被查封了,便搶在他們算到我頭上前,自行南逃。」
「那你跟我舅舅簽的約呢?就這樣告吹?」福本語中波瀾未平。
「不得已的嘛。」千理府道。
「這是背叛行為!」福本彈起,手一拍怒喝道。
「好好好,你就是正人君子,我是小人行徑。」千理府打發他。「但,你一方面宣稱想拆了漁村,使波止場鮭子失去影響力,又用盡辦法維護他,不是很可疑嗎?你父親與鮭子等人敵對,所以你令自己無情,鮭子受挫了,你卻馬上跳起來問『誰幹的?』,表現得比誰都殷切,欲追究責任,抓出犯人,而你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思考著『這對福本財閥有利』。由此可見,你的心仍連著吉倉,你不忠實,福本先生。你需要關心的,不應該是這個吧?福本財閥未來的主人。」他繞到後頭逼視著福本,指上金龍形狀的鐲子在轉。
我不會評論你。福本淡淡地說。眾魚留了一條路供他退回。
「還有一人會來,先生,您好心幫他留個位席吧。」話沒吐完,就被七先生隔空抓到包廂圍牆裡,穿過巴拿馬草,一番重摔。「你太危險了。另外『兩千』在哪?」他將千理府壓在皮革椅上,厲聲質問。
「呵呵,急不得,我無錢無勢,請不動那兩老。包你放心,我對波止場鮭子絕對是保密到家的。」千理府一口白牙笑得奸邪,七先生的手掌埋入椅枕之時,那傢伙的腰椎滲出一灘桂花蜜似的芒草金色漿糊,兩端液面恰如蚌殼展延,拉直成淺灘的碎浪,這金色的「海」流竄著淹了土紅的沙發皮,順弧線垂淌,椅下皆是漿液畫的槐樹根。
「你是什麼東西?」七先生忙找著能擺他那手的地方,試著不摸到一點液體,反手擰著未受汁液侵害的墊背,孰知手臂下那液中湧出兩道奶嘴頭般的泉水,差些要淋到他寶貴的白袖口。「唔,你......」
「我什麼?單論術式,你鬥不過我。」千理府一改最初的懼怕。「你這異形怎麼混進來的?」七先生搖著他的脖子。「切記來者是客啊。」他正模糊焦點,「我要叫你阿七,還是阿海?沒差,異形都當不成的人,別貪著這點面子啊。」
七先生輕抬掌,掌間琥珀吊墜發起燦光。「福本,你請來的客人就是他嗎?」他問。「不,主客不是他,他陪另外一個人來的。」福本想了一想,補道:「而且我也不知道他異形的身分。」
「那你還等什麼?去按警鈴啊!」七先生忽然變了口氣。福本答「喔」,慢了半拍地尋著那鈴。「福本財閥貴為好孩子建設公司的合作對象,卻不向異形設防......讓一個不相干的人中斷我們的對談,不送他......不行啊--!」七先生手裡墜子射出一把光的長鐵刀,不問緣由就削下,千理府呈躺姿從他束得緊的手滑出,整骨作一個侏儒,金黃黏液沿途刷過,七先生固定這人的指縫還冒了幾寸漿液,彷如壓上一坨泥。
七先生欲往下抓,椅底卻是一片空,他拱起的身子幾乎要跌。「瞄哪裡呢?我在上面啊,上面!」一看,這傢伙早踩到沙發的把手上了。「放肆!」七先生白亮刃物一過去,千理府大施軟骨功躍走,沒注意,杯盞都在他足尖當毽子了,茶水潑濺,雨露降地毯,七先生跟在屁股後待著收拾,一劍扛著卻是出不了,喔,他的地墊。「不玩啦,嘿!」千理府始運腳踢高,杯子回桌。
他打算認那杯兒,豈料頭轉了就拐不回來,福本的平口杯和外側的他的平口杯,裡頭的茶同時沸滾,漲滿杯,流出杯外,茶磚紛紛化去,與漸高的水齊打著桌,下地。
瞬間,水染作金色,如他初見汁液時難受。進口茶也遭了毒手。福本才碰到紅色警鈴,禁不住鬧聲,頭一偏,原來那兩人戰得已是分不開了。出牆,七先生彎身要擊他腹,他快退,老七手心光鞭一伸,左手接著推進,進至他的凸肚時,那手只覺陷入水裡,肚上亦現出水波的環紋,七先生再一手,換取他腰間贅肉,同樣的,揮過之處像避開他的手,自己塌成窩窩。他整個人已成了「水人」,腹部多個幾拳攪一攪,千理府本該是肚子的地方卻往兩旁撥散,抖著晃著,擠扁成水中的大月亮,打了幾十摺。
七先生根本捉不住他。
抽了手,邊刺劍,邊出拳,以抗他飛天遁地之能,老七運使中長腿平衝,空中打成兩個天仙。「你怎麼不按呢?」七先生回頭一瞥,福本敲著金鈕,一眼大一眼小,正探視。若非自己被千理府拖著,隨按隨省事,尤不需福本這天兵。傻福本,指頭壓著啟動鈕,一次,那蜂膠塊樣子的鈕卡著,甩都不甩他,按不成,他無力了,指甲刮過鈕波浪狀的表面。又一下,指甲都要掀起了,那顆按鈕堅決不縮頭。
「這東西壞了......」福本才說道。
「我恨異形!」七先生目光如炬,手中長刀更加不留活路,千理府將掌翻了,椅上的和地上的漿液凝固為雪蓮花,幾片樹脂斷開,給他做石子扔著,刀如球棒擊打著石,乒乒砰砰,刃影閃過千百回,脂塊彈跳,彈著鏗鏘。「總該讓我攻擊了!」千理府說。七先生倍感吃力。「既然這樣......福本!你把桌上那鐵盒打開,管都不用管,向外撒!」他指示道。福本點頭一諾,看桌子擺了個貝殼外型的碎貓眼鐵盒子,情急拔了蓋,一堆銀幣正好當著千理府的頭落下,打到他的肩與身,剎那似有奇效,他的身子從此定型,錢幣穿透不過,人頭那面一枚枚彈掉。
那人已是實體,要攻隨時可攻。「我曉得怎麼對付你了。」七先生手中光鋒臨著他頭上一尺,他倆停著。「你能解除我的術,但不能磨滅我的意志,朋友。」千理府道。
到底打完了沒有。福本大攤雙手,依舊得不到他回答。
「你最好就範。」七先生喝令道。「否則我還可以把銀幣拿起來再用一次。」他腳尖向著千理府,錢幣在酪酥色的毯子絨毛間睡著,又俯身撿了數枚。
「你看後頭。」千理府微指著那一大群松木的小魚,個個伺機而動,橫的右移一格,直的立即拉一個補著,發出「咔咔咔」的擊聲,一如附著魔氣。「白銀對我只能起短暫的效用,」他讓七先生瞧一眼手臂,白袖泛起水波,咯嗒咯嗒嗒,老七擦擦雙眼,覺得是自己一時不查。「那些魚,是就著異形的氣味驅使的,不知主人是誰,目標很明顯,這兒的人。魔物或異力附體等等的東西,場地裡只要一點力量強度的變化,就會暴動。而如果我現在攻打你,它們必定被空氣裡的異力細絲觸發,那時可是兩面夾擊喔,你怎麼做?把戰事停了,說不定我還能幫你打退那些魚。」千理府面不改色說道。
「我還不會通融你議和!」七先生持反對意見。
「是喔!我以為例證夠充分了,像我的『如海』,那些瓊漿玉液,就是吸了福本小弟的魔能才如此強勁......」
「說什麼?」
千理府趕緊撇掉。「當然,也可能是其他異形留的能量,以及發出的能量......」
七先生吞口水。「這些都先列入觀察。......我有你這種口才,就不必在吉倉混了。」他走了幾步,轉身囑咐:「但我總得壓一壓你這異形。」接著又走。
所以你說服他了。福本私底下問千理府。千理府說,那小子倔啊,他這只是戳中七先生的死穴。「你說魚的主人不詳,不對啊,他跟我講魚是我招來的,你剛剛那是......」福本不明就理。
「還不懂嗎?他在異形的領域根本是門外漢,我加油添醋個幾句,你不要看他兇巴巴,我告訴你,每句他都信。剛才我隨便講講,他還不是默認,心裡點頭如搗蒜哩!」
「我最討厭別人在我後面說話。」七先生開了青綠冰箱。「我雖然眼睛不好,但耳朵可靈著。」他說著,抱出一個細鐵網的水果碗。「吃你的樹莓去,異形。『弱水三千』不是白叫的,防止你搗亂,我先送上這禮。」
千理府攏掌接起。「你倒會討人歡心了,阿七。」他護著那盆珍果,不久後跳來跳去。「莓果,莓果,莓果......」
「唯有莓果能使他鎮靜下來。給都給了,卻適得其反......就如書上所說,能進到『弱水三千』裡的,全是些怪咖。」七先生只想鬧劇謝幕。
「喂喂喂,借過。」他的指尖拾起一顆樹莓,咬了咬果肉,另外二人不及料想,他忽地吐出一口黑紫的唾沫。髒鬼。七先生的舌頭一「嘖」。飛沫在各個魚背與魚身間彈著,經過之處皆帶著山葡萄果醬色的驚雷,一道光,依此反覆回彈成緻密的法陣,空中三尺,捲著雷光的螺旋玉琮下放,天雷觸及者,皆自碎裂,盡數垮作棕灰木塊。
「你這是......」福本踏腳,一陣眩暈,曾令七先生感到莫衷一是的這情況,到千理府手上就翻盤了,他退著,途中碰倒了一些魚。它們還聚著,還沒有散。福本目測,至少半面的魚。一兩個松木塊敲了地,他又杯弓蛇影,哀痛地叫,一叫,全身疲軟。
他再看,還有一道全是石頭魚的牆,一行十多個石子聚了又散,推移著,陸續碰擊出石音,敲得他心臟衰弱。
「再吵,大家今天都不用回家了。它們想啃食你的血肉!」千理府答話。「我是代你收編你的幻想,以後,還是得你自己來。」
這麼多。福本似被掐住咽喉。只有一個可能,食人魚。
「我就不信你收服得了!」他再一步,那群魚突然以魚尾站立,改橫為直,併成一座堅實的牆,福本稍有動,魚皮即裂解、抽絲成灰色布緞,之後重塑為一尊尊的南洋砂石小雕,酋長似地守著城籬。它們每個都有著白色砂土的長臉,身體精壯,只穿一條腰簑裙,手握尖矛,寬額大鼻,細細瞇著眼,厚唇保持了喜怒之間的平衡,頭上未配戴任何一根翎羽,只橫插了幾顆乾果。
「這外型倒很像原始部落的族人啊。神情顯得莊重,思慮周全,又流瀉著一種成熟和不可被撼動的尊嚴......一如天神重回凡間,或是在塵世流連時於路中回首,已然超脫萬物--事實上,城裡早物換星移,祂能做的,就僅僅是望著那條仍存著淡薄印象的路。因而顯現了深長的、氣倨但神不傲的,雙唇半開的醒悟姿態......人們替神造了像,無悔恨的時候造的像,自然附著天地的靈氣。」
千理府又想到了。「此物的出身極可能並非武士階層,而只是住民雕刻用以鎮災荒,守衛疆土的。」他繼續說:「如此的話......東省民間四處擺設著一款辟邪的橘色小人,放大來看,其服飾、所持器具和表情的式樣,都和你身後的白石像相去不遠。」他找到空檔朝嘴塞了莓果,「它們的功能也含有防護,某些聚落將其視為排除外力的工具,維持房子、家園等的原貌,若把這份能力再做延展,據我所知,甚至能夠咬住人腦,凍結異形的思考迴路......你最近有接觸東省的人嗎,福本?」
「沒有,沒有。」福本猛搖頭。去邪、消災......這項連結,未曾於他腦中建立,他回憶不起任何事,資訊散作了一片。他從思想的水坑各撈一點,所捧上來的,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掌裡獨獨零落的水光。
他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
「有什麼阻斷了你對幻想的控制。」千理府把掌朝著福本的額前,本著幫他解除危難的心情試一試。究竟是何穢物,潛伏進了那小小的身軀中,千理府越想,手心就越似要燃起火苗,去熔掉福本的這層偽裝。「那奸險的傢伙跑到你的腦袋了。我現在就取出它......」
七先生橫手抓起千理府的手腕。幹嘛啦。千理府欲拔出手,老七勒得更緊。「你緩著,異形,他腦子裡的符令若真能鎖住異力,讓它不再有進一步的發展,至少不會危及人世,也算救民於水火。如果你拿走那個『防護機制』,形同放一頭惡獸到大眾之間,促成危亂。我不准你這麼做!」
不動手,福本過剩的異力倒流,更難以收拾。千理府怒斥七先生根本是狀況外,七先生痛罵他才不識時務。「反正我不允許,說什麼也不能放縱那怪物胡搞!站在現實的層面想嘛,你是害了他,你的一個小動作過後,他得對多少人負起責任,就算我替他代償賠款,還未必能渡過這關。再說了,你生擒得了怪物嗎?」
「誰管得住你啊?讓我擊滅它,福本!」千理府一步向前,拒絕著七先生的力道,伸著那手,手臂顫著而景象上下搖動,整塊糊糊一會兒又沒那麼糊。
「且慢,」福本連忙跳出一句,點破謎團。「......我想起來了,我的腦子確實被下了某種咒語,為了箝制我的異力,我給人看過病。而那人是......光夫先生。」
「啊,討伐者?為什麼他偏偏要捲進這沸鍋,為什麼你不讓別的誰治你失控的法術,其他好好的人不選,選到他去了......」千理府一陣狂叫。「他把一個小人偶打進我的頭裡。」福本馬上吸氣接著講。「不過你不要太緊張,那不是壞東西啦,比較像暫緩的手段,把不受控的部分圍一個圈,和正常的區域作區隔。它挺溫和的,至今我都未感受到病痛。」
「那你就欣然接受了?噢,你不能有點主見嗎,你吃下去......我的老天!」千理府大喊「救命」。
福本的言論間接使七先生拾獲關鍵,他頓如重獲新生。「看吧,他本人都這麼說了,我更不會讓你摧毀它。我顧著福本,和他是同一線,你不許越界。」七先生道。「不講理!」千理府將手向外擺,卻覺肉隔著衣服卡了指甲進去,綁手綁腳的。
「哪裡走?」
千理府飲了恨。「算了,我還有一隻手!」於是,兩滴黃金樹脂甩向石人的牆,牆卻以最快的速度將它們吸走,那兩個中心點隨即長出螢綠色的雙十字,十字外架個鐵環,搭在人上,滾著捲雲的邊,如兩把鎬。
攻勢停止之後,替他雙手畫限的力道消失了,他一瞧,那個七先生居然和魚牆站在同側,一叢松木魚後推掌,藉機與他抗衡。「你敢擋我!」千理府一怒,手指關節盡是「喀喀」地折著,放下的另一手狂烈地冒著金色的閃焰。
「你若執意與討伐者為敵,就是和我作對。」七先生再撐起手,魚游過的空隙漏著祖母綠的光,似乎免不了來場戰役了。你連尊嚴都肯拋棄了,你還算是紳士嗎。千理府指責他。
「我不是紳士,更不是異形。......對你而言,我只是個卑劣的模仿者。」七先生作勢拍掉兩手的灰,眼神冷澈。
勸不動他,千理府自知取勝已是無望,原本這人想,有老七這位盟友,事情就妥當了,但這死鬼從不歸順的。他便轉而注意那名少年。有些需要再度認證。「福本!」千理府一喊,福本完全不為所動。
他藏起那掌。「算了。」福本若里志對於七先生自發性的保護,並未正式承認,也不明言褒貶,似乎是放任老七。同時,他也就沒法根絕福本的魔患。唔。他嚥了一聲氣。儘管心裡滿滿的蔑視,先得坐定,他低下去時,椅上樹脂結的冰花退了幾片,留空處正好讓他坐著。「只好來談點別的囉。」
七先生還抱著疑慮,那片脂膏的平板滿是破碎的針山,一朵一朵蓮缽,最怕刺人。「你那......!不會有事嗎?」他怯怯地用手比著問。「對啦,過來,我從不害人的。」
待到那花順椅子皮革漂走,七先生還是一臉奇妙。福本見狀也跟著坐。老七為千理府斟滿茶杯。「你不搞怪我就千恩萬謝了。」
不過七六始終保持站姿。
好,我不搞你。千理府笑笑地說。七先生瞄回沙發。「這群傢伙極富人性啊,如何,你已經往客製化發展了?」
「沒有沒有。真要說的話,是異形的一份對微小事物的偏執吧。每道法術能流暢地展現、成為連鎖,心情便能獲得短時間的舒緩。大至幾百歲的神木,小至牆間的樹苗,餐盤側緣精細的紋飾,都可納入我們的眼中......」他的眼溜向牆邊那兩座頭頂填入綠草的微笑小人。「一旦這些有哪兒亂掉了,或出了錯,那就是胸中一個打不開的結。」
「例如強迫症?」老七依照常理判斷道。
「偏向而已。阿七,藝術家的自尊你聽過沒有?用幻想造物的人,當然不希望做得太差。」
「哼,只怕曲高和寡。回報便是你全身舒適自在,你求的,就只有這樣了?」七先生轉過一邊頭,側對著兩人。
「不啊,我們不論嘗試了什麼,找人對戰、研製出何種新招,都僅僅跨出了一小步,還在初期階段裡碰頭罷了。這條路很漫長,躍升到下一階級幾乎是不可能的。」千理府食指朝上說明道。「異形終其一生追尋的,是『大圓滿』。......而前述的作業,可作為邁向圓滿的歷程,一個好異形,連小地方也不馬虎,不要以為事小而不從,蒼天隨時看著。不然,就去不成樂園,實踐不了人生價值了。」
我可以問一下那是什麼東西嗎,那個「圓滿」......。福本聽至一半跟不上了。「喔,究極的狀態啦。異形須歷經數度劫難,才能取得,但因為無人到達過,只被當作理想。」千理府的指頭慢慢繞了一圈,眼神間皆懶,他正挑戰以小男孩聽得懂的方式為其解釋。「畫出來的話會是一個圓。」他說。
「我沒要當異形,應該不會摻和進去。」
「前一項可就不一定了。」千理府把頭昂起,四面木條的開頭「喀吱喀吱」鬆動著。「怪物的形成,皆是源於你的生活。有時你可能無意看到某個物品,也許是極細微,極不起眼的,但它觸動了你心。隔了一陣子,你雖然已不曉得該物,但周遭一點點的變動,都足以勾起腦中片段,最終,將所有事情一併連結起來--那瞬間,怪物便轉化成實體,來到現世。」就像......。他的掌一放開,木條們如履帶往那一方天擺尾前進,彼此穿過底下,寸寸編起,串成一幅龍鯉的鱗紋。喂,不要移動我房間的擺設啊。七先生見他使乾坤大挪移,一時急了,嘴上叫了好幾個「停」,託人從泰卡運回來的啊,刮到你就死定了......。他連連罵道。
我在教學生呢,不許對我的教法有意見。千理府滿不在乎七先生,放他整個人炸掉。可憐老七,一肚子的冤。
「也就是根本防不勝防囉?」福本的注意微微被他吸引住了。
「我剛才所述,大致上是異形必備的常識。呃......一些原理,懂的話比較容易操作......」千理府說。
「想著什麼,什麼就能成真。」這人丟出一句以免他無限上綱。
「對!思想的軌跡和樹一樣,開枝散葉,卻仍存有聯繫。」
福本望天,發現木條間交結的態樣,竟也似密林的樹枝,捲著結了網。
千理府偷笑。「還有,說我強迫症,老七,你東西要是不整齊,還比我情緒化,非立刻整一整不可,我看你才是患者吧?」失算,讓他想起了。七先生捶腦袋,又準備了下一份講稿。
「喂喂,福本的那堆魚才最該整!你倆不理,我更煩惱,眼下不清走它們,等等屋子給掀了!」
你又不讓我解開咒術。千理府吃了顆莓子。七先生道咒語不能動,動了異形就肆虐。你好保守喔,阿七。他評道。啊,會不會是那裡亂,讓你心裡不舒服,症狀發作了。千理府並猜著。那跟這是兩件事,你們的安危......。阿七雙頰紅得發燙,他的心思早就不言而喻了。
是喔,好喔。兩人應道。「而且,放養它在我們的領地裡,哪天它顛覆吉倉了,那些居民得和我們一起負擔......」七先生面向椅後那彩錦的山河圖,半個身體朝外豎著指頭說道。「這個世界被異形侵入了,它們到處駐紮,同時抵達交通要點、龐大人口集聚的景點,不定期開火......踏出此處一步,性命便垂危。」
他們沒講半句。「喂喂喂喂喂喂喂--!」老七捂頭慌亂道。可你做縮頭烏龜也不是上策吧,在路上,你不吵異形,異形不會惹你的。千理府端著鐵絲碗,慢動作嚼碎莓果。
七先生全臉失了色,一瞬無言。
為了抹消短暫的尷尬,千理府又接了新的話題。「對了,福本還不知道當今吉倉的亂局吧?」
「不要跟他講!老兄......」
「吵啥?他是吉倉人,也有權利聽取。」他把七先生趕下兩沙發之間的「發言台」,自己上去接管。「最早,福本家為控制魚貨通路,於一百年前成立了『鯛庵水產』,並作為家業一代一代傳承。那時,公司內部就不停地論辯著,該向外發展還是鞏固本地的市場。他們原本都隸屬於小漁村。」鯛庵水產有段時期陷入谷底,千理府道,「趁著那時,少數小公司冒了頭,勉強抓了中上位階的尾巴。」他稍作停頓。
「你父親累積了一筆資金後,自立門戶,將新公司命名為『福本財閥』,不少『鯛庵』的人員隨他遷往千代目開創事業;擁立鯛庵的人,就扛著這塊招牌留在漁村,這便是福本家分裂成兩派的原因。」
「嗯嗯,這事的走向我大體明白。」福本說。
「在此期間,福本漁作不斷蓄力,三年前終於攻回吉倉,與漁民議定了漁場的分界,以新式漁船進行捕撈。但漁作的目標,是整片吉倉外海,港口停的必須是財閥的船--因此他想將漁村納入管理,謀更大的利潤。」
「言下之意,是吞併?父親不給他們好臉色,我還覺得他心裡只是急切地想接家人回來,讓他們吃好穿好......我們是一個家族的,不對嗎?」福本略顯不安。
「我的立場中立,你抱著什麼觀點是你的事,先聽我說完。」千理府擺著一隻手說。「你們的觸手已深植在吉倉,今日,牽一髮而動全身,其他的陣營,等於隨這股流向攪進去。財閥長期於商賈領域獨佔鰲頭,算成淨利,仍是同業間最大戶,除了擁戴你們的那夥小實業,像樂布施,那個龍蝦專賣店,能分到紅以外,吉倉的英雄好漢搶攻不下這塊大餅,便透過密談,宣告互不侵犯。」
我們家不會一點風聲都沒捕捉到的。福本鼓足聲音,而千理府依舊可分辨出他氣息的微弱之處,這小子忍耐著震撼,打探虛實。長者們替他鋪好路,指令皆俱順從,他要的手到擒來,營造成福本瞭解的,就是全部,這個小孩所謂的「全知」,其實該叫無知。「爸那麼海派的人,想買下那些品牌,也......」
「福本財閥可以是一把利刃。」七先生插話道。福本吸氣,再提論點。「他們後期興風作浪,不是因為父親與他們其中一兩名有交易,秩序才被破壞的嗎?」
「比你講的單純。有人待不住,先撕毀合約了。一間叫『燕眉』的公司,因不滿條款退出陣線。燕眉執茶類製品和奶類製品的牛耳,根據公認的說法,一天,行銷人員拿著自家出產的一包奶精,要請深耕北省的集團--『查特納』的少東試用。」啊,主色調是黃色的那間嘛,福本找回熟悉感,不過它賣什麼他不記得了。「此舉被認定是私下開發顧客,未匯報其他公司,以違約為由攻擊燕眉。燕眉從此更無所顧忌,勤勞地向福本財閥,以及崛起的勢力示好,他們早有打算,當月,自行解約。事隔三日,第二人從聯盟獨立。」
「等等,就因為......奶精?」福本挑高眉毛,嘴型戲劇式地把話吐完,延了一刻,又道荒唐,說報社記者編撰的他還信。「依這群人的思維,我倒是免疫了。」七先生加了一段。
燕眉不曾公開細節,千理府說,他僅能就二手資料分析。「在那之後,像贊許這股風潮似的,吉倉市祭出了優惠政策,企業紛紛跟進,檯面下的亦隨之活躍,協議已無人遵守,形同廢紙。此時的市長,叫寶生彌彥。」
「寶生氏,」七先生從木盒夾出一片花旗蔘,添進茶裡。「選前他的聲勢正好,還吹起一陣......什麼『黃色旋風』......」他輕舉杯子,只讓心沉進茶水而未喝茶,茶中卻現渦漩。「哦哦,略有耳聞,他中途參戰,卻高票當選......咦,黃色?難道......」福本卡住了。
和你想的一樣。千理府繼續他的故事。「寶生氏原是『查特納』的高層,他辭職投入選戰,因久處管理階層,民眾感覺其能給吉倉帶來新氣象,改善弊病,其便被推上大位。『查特納』的形象色以黃色為主,所以他刮起的熱潮,就叫『黃色旋風』。」
人家現在是聖露斯法諾的市長呢。七先生語帶刺道。喔,我還沒認得他,那理光頭的原來是他......。福本驚道。「說到他的轉任,須由他任內談起。寶生氏的計畫成功的拉拔了一群新人,燕眉等暫被收服。各公司間仍在混戰當中,更加無視合約,群雄並起,有幾家借著寶生氏的名義,想取得僅次福本財閥的地位。」
父親沒有動作。福本說。老七露出笑臉。等著,你父親後面才上場。這時候,財閥不知內情,也無暇管顧。
「同年,『查特納』設了在吉倉的第一家分部,爾後紮根迅速壯大,深感脅迫的眾小企業,首先表明順應『查特納』,願意合作;查特納並拉攏燕眉等公司,宣誓給長年陰暗的吉倉商界一道曙光。傳聞寶生氏和他以前任職的地方還未完全切斷關係,才降低了門檻,將查特納的同僚引入吉倉。守門的人,自己把門打開了。」
福本興致濃烈。「他要......幹什麼?」
「讓查特納的人人都有飯吃,老兄。」千理府一筆帶過。啥。福本迷惑了。「寶生氏的『詭計』,人們心裡有底,但為護全利益,大夥便隱忍。總之,查特納以吉倉為第二基地,欲成立產業帝國,下半年,燕眉等曾各據山頭的霸主,盡為其吸收。去年的十月,被稱做『查特納』的月份......它用恐怖的速度擴張,魔爪深入西北部,預計癱瘓北省與未闢的西部市場,威嚇福本財閥,這情形於月底達到最高峰......各界一度猜測查特納會取代之,但是,沒有太久,寶生氏的大夢應聲而碎。」
福本扶住一邊頭,好讓自己受得了這個又長又可怕的故事。
「他們終究引來了修羅......十一月,另一間強勢的企業,『傑尼斯』,突入吉倉控制戰局。」辰砂色的。福本啃著手指。「傑尼斯......二十個年頭了,開始時只一字『J』作商標......我意識到時,它已吞了北省。」
街裡街外地上地下,更換上了『J』,它代替了現行的、流通的物品,像一卷正紅的唱片,或街頭播放的單曲那般。千理府描述著早時的情形。傑尼斯的背景比查特納雄厚,是含括食、衣、住、行的高級集團之主,境內近乎沒有敵人。
「期間,寶生氏遭彈劾,只能暫停行動。不過,民間給他的差評並不多,據傳是這段時日,吉倉市賺了些錢的緣故。」
後來充滿危機感的福本財閥與傑尼斯結盟,將查特納打回原形,失勢的寶生氏與查特納最後撤出吉倉。寶生氏留了後路,上半年他便相中聖露斯法諾,要謀首長一位,沒想到如願被趕去那兒了。
「傑尼斯,那......我怎麼沒聽說我們有這個夥伴......」
它用的是別的名字。千理府說。「這份契約,延續到了近數個月,財閥能搶回主控權,有賴傑尼斯扶持。燕眉、樂布施等尚還在,但已退居二線。」他往回看,後頭紅色壁紙攪著水光,掌裡那金龍鐲子奇異地翻著。「財閥收不回漁村,正巧,傑尼斯需要某種魚類製品,而財閥可協助。福本財閥決議調貨給傑尼斯,傑尼斯則派名下的建商支援福本家,解決漁村的問題......這些,你該不會都......?」
不是他們自己的力量。福本的腦子轉不過來,怎麼想,傑尼斯得到的報酬都划不來,為什麼要幫財閥。「都是同一家人啊!骨肉相殘......大家談一談不就沒事了?我是......」
「就說嘛,你的手中沒權力,大人哪會把至關重要的職權下放給一個小孩?」千理府的腳盤上椅子,手搭扶把半笑福本道。真是個慢郎中,做財閥的繼承人,一定不及格。他說。福本雙手抓著頭,胡亂踏腳,要將黑髮拔起。自己的父親捨掉了小漁村、兩個妹妹和親戚們,心情卻無一絲波動......原來他至終都蒙昧,父親做得狠絕,要的是漁場,不,事實管家為操盤手,他坐的不過虛位。難道他的故事就這麼終結了嗎?難道他甜蜜的家庭是人演的嗎?他身邊的人不是人了......。
到了極點,福本忽停了。「等一下,松野集團呢?這麼大的事,就算首腦不在,他們也不期望錯過的。」
不曉得,沒聲音。千理府道。「以及,第三名強者......」七先生已睡去,他跟福本上前一看,這人兩眼睜著,雙腿叉開而手放膝蓋。福本的手掌於老七眼前上下揮了揮,卻沒動。
要抬他去醫護室嗎。福本拉起七先生的手道,哀憐地歪著臉。放生他。千理府毫不猶豫。「啊?」
「剛才的話,本人不在沒法講......還是在?是他本人嗎,欸,不是......」千理府嘀咕道。
「什麼什麼什麼......」
沒,你當我沒說。千理府舉一舉手。福本亦不再問。「我請教你,你們說的『弱水三千』是什麼啊?」
「喔,也難怪你不知道。『喜紅發大盟』裡公證的三名頂尖的異形,就是『弱水三千』,但我們的時間大多留給自己,討伐者也不易追蹤。」千理府邊思考。「我是三人中實力最弱的,上面有一位大哥,與一位大姊。我大姊......大概在這棟樓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