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君缘何带伤落在灵山,是颇有些渊源的;为何受了如此重的伤,也是有理可循的。
在黑龙君七百岁那年,王妹碧芙在五百岁的韶华年纪里病逝。黑龙君厚葬了碧芙后,开始秘密寻找“华胥花”,传说中华胥花是无上的续命之物,只西荒昆仑山上独有,且十万年结一株花,实属难得。黑龙君将碧芙葬于蓬莱,置于玄晶冰椁中,保其尸身不腐。在昆仑山苦守十万年后,满月之夜,终于等到华胥花的一次绽放,可若欲取华胥花,还要先通过守护华胥花的四大凶兽——凄风、苦雨、叱雷、惶梦。黑龙君年少有成,却也抵不过四头凶兽的同时进攻,但四头凶兽除开咬掉他半个肩膀,实际上并没占得几分便宜,反倒被黑龙君一个个削掉首级,只剩下还存几口气的惶梦。惶梦身体里流淌的血剧毒无比,若常人沾染上当场必死无疑;若习武之人沾染上,只要稍一运功就会腐蚀其身,至多一月渐成枯骨。惶梦自知必死无疑,但它还有唯一的办法守住华胥花,它以迅雷之势以头抢地,飞溅出的三尺热血尽数洒到华胥花之上。若是常人,定不敢再以身犯险去取那华胥花,可黑龙君未曾犹豫什么,直接拿了华胥花走人。
黑龙君将华胥花带回蓬莱,用蓬莱圣水洗净,制成丸药。只可惜还差一味药引——水麒麟的至宝定魂珠。彼时黑龙族正与水麒麟交战,黑龙君作为黑龙族太子被老黑龙君派去战场,却在战斗之时因深受惶梦之毒的影响而败于须弥山,幸被上山采药的药圣百里越发现。在须弥山的半年,百里越费尽心力抑制住了惶梦之毒,并在黑龙君临行前告诫他此后万不可再染上一点毒,否则一切都将成为徒劳。一百年后,老黑龙君战死于沙场,黑龙君上位。
三年后一次清点战场,雁门关山口,黑龙君捡到一只小只的水麒麟,她眼缚白绫,气若游丝,像是中了何种毒,他本不必为了不相干的人触犯到自己的性命,但只那一句,让他停下脚步。
“哥……哥,救我。”
那一日,碧芙躺在他的怀里,疾病已使她目不视物,眼上厚厚的一尺白绫埋葬了她率性又活泼的双眸,掩盖了她身上最后一丝生气。她声音细不可辨,“王兄,碧芙没唤过你一声‘阿哥’,现在唤了,我想也还没晚。”耳边没有一丝生息,碧芙抿抿嘴,“阿哥。”抱着她的手轻颤一下,声音却不改以往,“嗯?”
“我给你唱支歌吧。”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跣狁之故。不遑启居,跣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睽睽。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跣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长久不闻声音。
良久,只听一声声嘤泣,“阿哥,救我。我不想死。”
未几,嘤泣声戛然而止,大殿重又归于寂静。
黑龙君转身抱起眼缚白绫的幼齿水麒麟,找到她的伤处,为她一点一点吸出毒血。
翌日,水麒麟睁开双眼,看到了立于洞口负手背对她的玄衣青年。逆光而立的背影,竟给人一种无边无际的凄冷、凉薄之感。因眼缚白绫,她看不清面前人的模样,只大约看出个轮廓,还是影影绰绰的。
“洞口那哥哥,可是你救了我?”
黑龙君转头,一个眼缚白绫的青衣女孩正坐于地上看着他,原是个小姑娘。
他俯身半蹲在女孩面前,露出一点笑容,“伤口可还疼?”
“嗯,”女孩抬起俏生生的白脸,乖巧的点点头,“还好吧,恩人。”
“恩人,你叫甚?家在何处?”女孩似是认识到什么,抬头问他。
“问这些做甚?”黑龙君不晓得女孩的用意,但仍旧微微的笑着。
女孩勾起唇角,秀气的白脸仿佛因此绽开出夺目的光彩,虽看不到双眼,但可以想见那双眼睛是如何的动人。
“阿爷曾教导小女‘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是恩人的救命之恩?只是如今我有急事在身,怕是眼下还不得恩人的恩情,不若恩人自报家门,来日就算做牛做马,我也当还了这恩情。”
黑龙君负手而立,微微俯身看着女孩,漆黑的眸子里似盛着一江碧水,眼中的笑意如春风一度,漾开半丝涟漪,“可有金山银山?”
女孩犹豫了一下,后摇了摇头。
“可有高官来做?”
女孩又摇了摇头。
“都没有,何来恩情可还?”
女孩听了这话,不由得叠了叠眉。她紧咬着下嘴唇,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我自知是一介弱质女流,且还是个半生不熟的,不过哥哥这话,也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黑龙君看着女孩紧咬的下嘴唇,看得出来挺用力,都已经泛出微微的白了。看着她赌气的样子,他不禁有些莞尔,“那么丫头想用什么来还?”
女孩像是一时语塞,大约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能给什么,要知道她确实什么都没有,又如何能去怪罪别人对她的质疑呢。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定定的看着他,却不知为何脸色有些怪异,“我……我确实给不了你金山银山,也给不了你高官厚禄,但我可以把自己送给你。”
“你自己?你是想当我的跟班,或是做我的侍女,还是给我烧饭?”
女孩脸上有一点不可思议,她不知她暗示到这种地步是她暗示的不够清楚还是这个男人故意装成这样,不过说了也无妨。她毫无波澜的解释道:“都不是,我说的是以身相许。”
这话说完她自己都有种不可名状的感觉。
黑龙君蓦地挑了下眉,但脸上仍旧是以往不温不火的笑意,从头到尾像是只有一种表情,“如此一来甚好。若你已是适婚女子,我必然笑纳。”他突然蹲下身来,女孩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离她很近,下一刻,一只温柔的大掌覆盖上她头顶,轻柔的在她的发顶抚摩。女孩的心突然就狂跳不止,这是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的事情,当然,彼时年幼的她根本就不曾明白自己已情窦初开。
“但你还是个小姑娘。”
夜深的时候,黑龙君为了照顾她的眼睛索性在此扎营一晚。从没有几个人愿意这么无所图的对她好,她心里是有一闪而过的震撼的,像是常年在沙漠里的人见到了人生的第一场雪一样令人震撼。可是她只是淡淡点头,她其实是不太能适应这种纯粹的好的。
黑龙君也没有看她,只是差了人给她准备了干衣裳,顺便生了堆火。
他把衣服递给她,似是无奈的对她展颜一笑,“这是我的长衫,凑合着穿吧。”
她伸出细长的手臂,慢慢的摸索过去,无意间触到他的手指,细长而冰凉。她略略的错开手指,接过长衫,把它抱在胸前,也没有换上。
黑龙君感受到了她指尖的一丝寒漠,手指像是有一瞬停顿,又似只是为了等她接过长衫,他微眯了眯眼,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转身把火熄灭,自己坐到距离她很远的山洞口,靠在洞壁上一动不动的闭上眼,像是已经准备休息了。
黑暗或许是对她最好的保护。女孩轻手轻脚的换好衣衫,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轻轻浅浅,却还是能落在他的耳朵里。他在黑暗里闭着双眼,也没有回头,“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女孩颇为诧异的看了眼洞口,漆黑一片,她什么都看不到,只是黑暗里低沉温柔的声音像一把小火柴,点亮她心里不知名的一角。
她抿抿红润的嘴唇,不知从何说起,“被毒蛇咬伤而已,哥哥无需牵挂。”
“是么?”洞口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凉,隔着远远的距离更是渺如虚幻,就像并不是来自这个世界的声音,也不像是对着她说的。良久,那声音再次响起,如同西方牧师的低语,“你说是那便是罢。”
女孩朝着他的方向看去,虽然知道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但想着那玄黑的身影就在那里却莫名有股熟悉的安心感。她不想讲自己的事情,他看得出来,所以便也不提了罢。
她晓得他的用心,是以在这一刻竟然对他有些感激,从没想见过她会在一个陌生人这里得到她一直得不到的温暖,还真是有些讽刺。
夜里的时候,她做了噩梦,梦到了她的母后,她一如既往地冷漠的看着她。她像是掉进了一个无尽的冰窟窿里,无限的沉落下去,连呼救她都做不到。
本就睡眠极浅的黑龙君在听到一声声轻微的嘤咛后,便更加没有心思睡了。他听着翻来覆去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微末的叠起了好看的眉。
他坐到她身边,在黑漆漆的黑暗里静静的看着她,看着她皱紧的眉头,咬的泛白的唇,还有紧紧抠着被沿的用力的手。
他不由自主的轻轻的将手覆上她缚着白绫的眼睛,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怕碰碎了她。
他不会看到她的眼睛了。他想。
出乎他意料的,她竟然抓住了他的手,像是终于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不肯轻易放手般,紧紧的抓住他。他抬头,却不知何时发现,她眼上的白绫已经濡湿了一片,她不动声色的流着眼泪,大概即使是去赴死,她也能不动声色的不给这个世界带来任何麻烦的去死。
他不由自主的反握住她的手,像是想要把他的一切都透过薄薄的掌心渡给她,多给她一些勇气。他俯下身子,趴在她身边,近距离的凑近她的脸,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原来你也有这样可怜的一面么。
他温柔小心的一根根掰开她紧攥在被沿的紧绷着的青葱手指,替她掖好被角,然后俯身把女孩因不安而翻动的乱糟糟的长发丝轻轻挑到一边。做完这一切,才满意的看着她渐渐舒缓的清甜的睡颜,攥紧她的手,闭上眼睛。
黑龙君在此待了七日,女孩是扳着指头数过来的。她本来想等眼睛好了后,看看这位恩人是个什么样子,是位凡人还是位上仙亦或是个她不晓得的物种,她从没发现她的好奇心竟然有这么重。不过黑龙君没有等到她卸下白绫的那天,就已离开了。她还记得他走的前一天晚上还在篝火堆旁为她生火,她虽是没什么表情的欣然接受,却也不很排斥这份温暖。她能想到的大约就只是觉得他是个好人。
她想起自己的眼睛,也不知道这么做值不值得,不由自主的抬手覆上自己的眼睛,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眼上还覆着白绫,马上又放了下去,只呆坐着。
黑龙君瞥眼看到了她这副古怪模样,却也没多说什么,依旧添着柴火,只随口问了句“可有暖和些?”
“嗯,很温暖。”她淡淡的开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过,”她停下手里动作,转头面对他,“你还是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你倒是很执着。”黑龙君还是一如既往的微微的笑,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但那笑依旧只停留在嘴角,看不出他的喜,但也没有忧可言。
“我叫陆离。‘陆’是六的意思,‘离’是分离的离。”
火光中,女孩托着腮沉默了一会,而后似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哥哥这名字倒是好听,只是有些伤情。”
黑龙君不置可否。
女孩心里当然明白这并非他的真名,但她也并不会怪他,人心叵测,什么时候为自己留条后路总是好的,不必像她早年时候。只是他惯用的这个名字……陆离,陆离,陆续的离开之后又剩什么呢?她是不晓得面前这个身着玄衣名叫陆离的男子身上曾发生了什么。
不过她知道,看他这副样子,她并不会高兴。
女孩轻轻地开口道:“陆离。”
他顺势加好火势,转头看她。
“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哦?”黑龙君作出一副挺感兴趣的样子,“什么好东西?”
说话的间隙女孩已将脖子上的吊坠卸下放进黑龙君手心里,那是一枚青玉杏花坠,杏花背后刻有一只翩然翩跹的黑蝴蝶,雕工极为考究细致,虽然朴素,但看得出来一份难得的慧心。
“这是阿爷送我的生辰贺礼,也是现在我身上唯一的一块信物,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保存。在你有生之年,我一定会去找你,凭着‘陆离’这个名字和我送你的杏花坠。届时,我会还了你的恩,把杏花坠给赎回来。”女孩说得挺认真,端坐着一本正经地等待黑龙君的回话。
黑龙君没有说话,只是仔细端详着手中的杏花坠。他知道女孩性子倔强。看着那枚栩栩如生的黑蝴蝶,他眼中闪过一丝黑色的波澜。
有生之年么。
第二日,清晨山洞外清脆的鸟鸣声唤醒了山洞内熟睡的女孩。她坐起来,卸下缚眼的白绫,突如其来的白光晃的她睁不开眼睛,待适应光线后,她看清了这个山洞的光景,微熹的晨光中,啾啾啼啭的鸟鸣声响在耳畔,晃着刺眼光点的奔涌不息的白色瀑布挂在苍翠的青山上。女孩睁着灿若星辰的大眼睛四处打量,但并没有瞧见那个玄衣身影,她试着喊了一声,“陆离?”,幽静的山洞顿时响起一阵回声。她站起来走到昨天生火的篝火堆旁,现下这里只剩一片灰烬,旁边的沙地上用灰烬蘸着写下了几个字:陆离告辞。
黑龙君回去了须弥山,去找药圣百里越。百里越察看了他的伤势后,脸色凝重,只一言不发地坐在长亭上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黑龙君微微的笑,只问了一句:“百里师傅,我还有多少时间?”百里越停下手中动作,看了一眼黑龙君,叹了口气,“君上不要怪罪老夫话重,当日老夫可是千般嘱咐君上,君上可曾听进老夫的一言半语?唉,罢了罢了,这世上能让君上染毒的又有几人呢,若非君上自愿,倒是一桩新鲜事。”百里越似看破了黑龙君,嗔怪又无奈。“君上年轻有为,仙缘深厚,即便如此,大抵也只两百年时间了。”黑龙君低头思忖了下,尔后露出了一个极难理解的温柔的笑容,像是说给别人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两百年么,足矣。”
回到黑龙族后,一切仿若都不曾发生。黑龙君仍是那个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是臣子眼中的垄断政治家,是敌方将军眼中的武断军事家,是治内百姓眼中的一世明君,早年救下的水麒麟只是她宏伟人生的一支插曲,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也无妨。可不管他有几重身份,在水麒麟的眼中,他只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陆离。
日复一日。黑龙族史官尽心尽力地记载着自新任黑龙君登基以来一百多年间的大事纪。譬如这一年,史官这样记载到:元德一百九十二年,梁昭王亲力挂帅出征,与水麒麟一众叛军战于雁门关百年有余,悍然动乱四起,然未见其效。梁昭王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轻则寡谋,待我等策术攻其心智,方可顺战。”昭王足智多谋,乃大器也,尝以三两卒与之夜袭扶禹山北,造浩大声势,余部留于雁门关三百里外,佯装溃走,水麒麟果误之,兵车俱北,然昭王已然全身而退,驱马至雁门关率黑龙攻其薄弱,大获全胜,遂继而攻入关中,连夺四城池。麟君惧,乃遣吴王苏慜据守满月关口,昭王与之战,上天入地,隐于关口深处,不复二人踪迹。然臣等度昭王英明神武,天子之躯,是谓九五之尊,已然大财苏慜,现已修整生息,置计下一座城池。
事实总是与史料记载得有所出入,这次也并不例外。史官猜测得不错,黑龙君与吴王在满月谷偏僻之处大战三天三夜,致使满月谷塌陷,尔后万八千年,此谷成为寸草不生之地,战场从满月谷转移到灵山上方后,吴王终是惨败。但关于黑龙君修整生息这一猜测却是不合时宜的,因为黑龙族臣子不曾知晓他们主子身体的切实情况,时值元德一百九十二年,距离二百年毒发之期所剩无几,何况今次与吴王的交战透支了大量精力,说他要命绝于此恐怕都并不为过。但显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亦或是他的执念太深,总之在灵山被雨水整整冲刷了七天七夜、滴米未进、重度昏迷的情况下,黑龙君依然有着微弱的生命迹象,并于第八日清晨被于后山居住的文安公主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