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她意料的,半天也没什么动静,只听见了一个熟悉又略带些笑意的声音,“闭眼做什么!”
皎皎没吱声,待了半天,心一横睁开了眼,只看见自己被一条巨大的龙尾给卷到了空中,龙尾黑亮耀眼,上面还长着漂亮的金色龙鳍,那长条状的黑怪物,原是这黑龙的龙尾?!皎皎往远处的山看了看,龙身蜿蜒于数十座山顶,一眼看去,确实望不到头。
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黑龙君将她送至自己龙首脖颈处坐好,好笑的提醒了她一句,“若觉得坐不稳便抓好龙角。”
皎皎这次倒是听话,乖乖的坐好抓紧龙角。“我们走……”,“吧”字还未出口,皎皎只感觉耳边一阵裁剪布匹似的风声瞬间灌满了她整个耳膜,还没来得及闭上的口也被灌了一嘴的风,黑龙带着她迅速冲到高空。如果从山底仰望,可以看到一条遮天蔽日的数十里长的黑龙并听到一阵尖似一阵的尖叫声。皎皎终于晓得为何要抓“紧”龙角了,这个势头,已是她这个走兽类无法理解的了,快的她鼻涕眼泪几乎横飞出去。她甚至心下怀疑这算不算是公报私仇。
待势头平稳了之后,皎皎忍不住要口吐白沫地瘫在龙身上,紧攥着龙角的两只手也能看出略微发抖,“大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从此以后我决不跟您对着干,我一定洗心革面,好好做虎,不打劫,不放火,不乱讲话,不贪小便宜,不……”
“检讨得不错,不过现在不是时候,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周围,当心别错过了灵芝和佛手。”黑龙君略带飘渺的声音响在耳边。
皎皎这才想起还有正事要做,忙打起精神睁开双眼,这一看,不想又惹出了一番尖叫。近在咫尺的声音让黑龙不由叠了眉头,想她许是见了什么打小忌讳的东西,“什么东西,吓成这样?”
没想到皎皎答非所问地大喊了一声,“哇啊!太美了吧!”才晓得她并非因惊吓而叫,而是因惊喜而叫。他笑笑,“这点景色,便满足了?”
皎皎喜得不知把眼睛往哪放,于是只能东瞧瞧,西瞅瞅,贪婪地一丝一毫也不想放过。清丽可人的音色不似她明艳浓丽的长相,开口道:“大人不晓得,小姐和皎皎是打小长于灵山的,个把千年之后,也没能出去看看三千世界。即便是这一处景,也从没试过以这种飞禽类的角度观赏,哪日大人得了空闲,看看是不是也能带小姐出来转转?”
“嗯,倒是可行。”
苍茫天地间,一只浩浩迎风的黑龙载着一个白衣的娇小少女行于广袤的碧空下,竟如神话传说一般美丽。
皎皎俯瞰脚下的大片山河,旁边的青山也一座连着一座往视线后倒退,途经一袭瀑布时,她甚至忍不住让手指掠过那水晶珠子般汇过的细流,溅起一粒粒白花花的水珠,惊起了两三只正用尖喙梳理碧羽的翠鸟。各色山体没有一个能寻得一丝半点的相似之处,磅礴之余又似美人各有千秋,加之此处人烟罕至,少了诸多红尘味,浩渺仙泽精纯如丝,织绕出大片大片三千世界方生亦灭过眼烟云一样的虚幻渺远的无边无际,正似少女思绪良多的眼泪堆砌成的缥缈的水汽雾障悠悠浮动在山与山之间,一不留神又氤漫出一大片。虚幻有如神游中,悠悠雾气障着,也不知哪座悬崖山巅上竟十分难得的生养了一株佛桑树,佛桑花飘零如斯,终是一点红泥寓心间,倒忽叫皎皎忆起以前夫子口中忒是深奥的禅意与机缘。但便是眼下也看不出这劳什子的禅与缘究竟是何,只恍惚忆起在灵山待的时日大约不太短了。
久的忘了自己在进入灵山以前那段尘封许久、无人问津的历史,那是一段带着无尽的涩然的,孙宛的历史。
她依稀还能想起第一次见到孙宛的光景。孙宛,孙姓,去其尾音,便为苏,合名即是苏宛。那时她刚于脱胎换骨可化人形之时,即便如此,也只是个半吊子修为不入仙途的小白虎,对水麒麟王宫的规矩更是不甚懂,于是便有了私闯禁地一事,现在想来,为那事像是还受了颇多苦,不过若是再重来一次,她定然义无反顾地再闯那禁地一次,原因无他,不过冥冥中觉着一切天意为之。
那年她在管事嬷嬷手下担个被人差使、浣衣的小奴,每日经由手的衣服料子本就多得眼花缭乱,遑论有一条突然人手不够又央她多送两倍衣物。皎皎那时只记得要火烧眉毛般,幸得一个热心的小宫娥提点给她一条近路,然她那时着实单纯,不晓得在这王宫之中,真心待人者少之,遑论肯心无杂念帮你的。
一路踩着三尺积雪走过,深一脚浅一脚的甚是不易。雪花无声飘落,又无声地润了她乌黑厚重的长发,手中一盏长信宫灯,照亮这条偏僻少人的路。未几,甬路的尽头现出一点微弱的莹白色光亮,她踩着这一星半点的亮,披戴着一身风雪走去。俞走俞近,才渐是晓得那本是一处宫殿,光源就源于宫殿内三粒夜明珠。正疑惑于此等偏僻之处缘何矗立了这等高雅富丽的宫殿,忽闻城墙内一阵烈烈刺破空气的声音,迅疾而又不失条理,而且刚刚在巷道中走时,虽因这天甚冷,鼻子不很灵光,却也能闻得一阵浓似一阵的酒香,竟给她醍醐灌顶的感觉。她突然很想看看这城墙之内的主人,便鬼使神差地爬上了城墙。
白雪飘飞中,她看到一个手持九节银鞭欣然玉立的和她年岁相仿恐三四百岁的幼齿女孩,只是她眼中却少有这个年龄女孩的不谙世事。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一阵刺目的亮光晃了她的眼睛,再定睛一看,素裙女孩已手持九节银鞭挥舞起来,柔软的身段、轻盈的步伐,更像是在舞一曲《惊鸿舞》一般带着震撼人心的美。九节银鞭在她手中猎猎呼啸,竟像一条舞动的银龙一般矫健灵活,天上的白雪花碎片还未落地,女孩已舞动着九节银鞭旋转出了三个优美的姿势。白皎皎至今还记得那个白雪飞舞的夜晚,那个轻盈脱尘有如九天玄女一般的女孩,那优美的令人震撼的身姿。她像一个矛盾的综合体,既优美如诗,又倔强不已,她身上仿佛散发出一种生命的气息,像一棵野草般,无人垂怜,却还要孤独倔强地生长下去。那狂傲不羁的舞步,第一次令幼小的皎皎模糊地意识到了生命之美。
最后一个舞步结束,素裙女孩借还未收回的九节银鞭的势轻盈地跃坐回躺椅上,两条腿顺势搭在了石桌上,慵懒的执起一个银制觥筹,凑到鼻尖处陶醉似的闻了闻,唇角勾起一个要弯不弯的弧度,邪魅的眼风似往墙头不经意一扫,唇角的弧度更深,两只粉雕玉琢的小手漫不经心地把玩手中觥筹,“啧,苏宛何德何能让三位姐姐算计至此,还真是受宠若惊了,不过派个小丫头来,却是何意?”眼风突然凌厉一扫,吓得皎皎就要摔下墙头去。
皎皎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比她打大不了几岁的女孩,言语间竟有如此迫人气势,然她白皎皎当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只不过考虑到自己偷看在先,争辩起来怕也占不上什么风头,只好作罢,顺着原路又返回墙根下,想这女孩未免眼力太好,正欲回浣衣司,忽听得一墙之隔的女孩不大不小却是冰冷不堪的声音,“这样小的年纪,也要这样做么?还是说,我还是把你们看得太仁慈了罢?”她愣愣地听着,不知这番话是否对自己所说,过了许久,才听得女孩如同自言自语般的喃喃低语,“这样小的年纪,也要做到这种地步么……这样小啊……能知道什么呢?”
她加紧步伐赶了回去,心里只觉这女孩大约是有什么脑疾,明明她自己还不是一样小,用下界的话来说,就是神经病罢了。
白雪悠悠飘落,素衣女孩蜷缩了腿脚在躺椅里,闭上双目,安静无声,直至身上覆上一层薄薄白雪,她才低笑出声,语声没有方才的迫人气势,只剩余淡淡疲倦,“……啊……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呢……”
皎皎回到了浣衣司,继续投入到一成不变的浣衣差事中,每日依旧忙碌,似乎并未因苏宛的事坏了好心情。
她也曾对一同浣衣的小宫女们试探着提过那个地方,却只得到了一些诸如“啊,那大约是‘疏风宫’了,尔千万勿得接近”一类云云,也不知为个啥不能接近。尔后,她又就那个“疏风宫”向管事嬷嬷提过一回,犹记得,当时管事嬷嬷一脸的惊异还是她第一次见,“你竟不知那禁忌?”
皎皎扶着管事嬷嬷坐好,垂头拱手,做了个洗耳恭听的姿势。
嬷嬷摆摆手,“罢了,也不是何新鲜的事,但尔切记,嘴长在你身上,这话可不能乱说。”
“皎皎谨记。”
白皎皎盯着眼前云遮雾绕的灵山,脱缰野马般的回忆被她生生勒回现实,不觉心口有些沉重。
这是孙宛的过去,也是她的过去。有时候禅与缘早就在不留意的时候在人前身后种下遍地的因,然后在日升月落花开花谢的某一日开出一地的果。
她不明白孙宛为什么要那么做,也不知她心里到底在乎过什么。她只知道,她自己的使命,就是陪她度过那一段不堪的生命里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