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如潮水,在白皎皎的脑子里退散不去,直至晌午和黑龙君在一处山洞中暂行歇脚,补给食物时还是堵心得食不下咽。黑龙君见她这副怪样子,却也没多说,低头摆弄了下木炭,又仔细品评了下烤得焦香四溢的野兔肉,挑了块自认为肉质还不错的撕下递给皎皎,“要不要吃?”
皎皎抱膝将下巴放在膝盖上,闻言,转了转眼珠,看了眼黑龙君递过来的烤得流油的野兔肉,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大人好手艺,皎皎无福,不甚饿,还请大人自己慢慢享用。”
黑龙君倒也没多问,自己咬了口野兔肉,看了眼皎皎,微微一笑,“不合胃口了?”
皎皎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跟您没甚关系的大人,莫要胡思乱想。”
黑龙君笑笑,没回她,转身到一处洞壁闭目养神。不出他所料,不到半柱香的工夫,那丫头又蹭到他身边,拽了拽他袖口,“大人你别睡了,听皎皎讲个故事好不好。”
黑龙君翻了个身,“我恰好没有听睡前故事的习惯。”
皎皎没法子,只好使出了撒手锏,“要不我一会拾五斤柴?”
“六斤。”黑龙君仍闭着眼,不咸不淡地回她。
皎皎一咬牙,“好嘛,六斤就六斤。”
之所以要讲给一个外人听,不过就是因为她想知道,跳出局内,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看,这事是个什么样的结局,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么多年了,她仍迷在那个局里,不见得有丝毫的长进,所以她想知道,这事该给个怎么样的说法。当然,她不会说出这事的真实背景,只和黑龙君说这是她早年下界报恩的一段往事。
想来距离皎皎误闯疏风宫一事已过去了三千年光景,这三千年里,她本分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希望功德圆满挣够盘缠后能去须弥山拜个师父,这几千年里,她也确实再没什么机缘接近疏风宫,又因她一贯风风火火的性子,故而不久便将此事抛到脑子后,若不是眼下即将隆重盛办的祭祀大典,她估计真要将那管事嬷嬷口中苦命又不招人待见的文安公主给忘个一干二净,不是无所谓,只是打心眼里大抵觉着实在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各过各的,只是那公主的舞姿却像烙在脑子里似的,到现在都还没忘。
祭祀大典的前夜,皎皎翻来覆去如只虾子般怎么也不能入眠,她轻手轻脚地推开窗子,怕扰了酣睡的小蛇妖,赤脚携了珍藏一百年的出自文安公主之手的半坛桃花酿自个去了后山看月亮。月亮淡黄淡黄的,像半盘子的鹅黄。她坐在树顶上,大口地喝酒,洒在地下的,也权当赏了月亮。
远一点的招摇山在月色下像只温顺的不会说话的大鸟,不像白天那么会说漂亮话。不过明天它就会看见那个让它黯然失色的人儿,她会在它的身上用鞭起舞。
皎皎换了个姿势看月亮,刚刚喝下肚不久的酒仿佛又在这时从眼睛里流出来了,她看着脚下的一砖一瓦、万家灯火,不知所措的干巴巴的坐着。她想起了阿爹,想起了那头养丢的红狐狸,想起了素未谋面的那个在雪天使鞭的女孩。
不知到了哪个时辰,她终于有些睡意了,慢慢的阖上了眼,意识迷离的最后一瞬,像是瞧见了一片青色的衣角。
她做了梦,梦里阿爹笨手笨脚的给她披上厚被子,然后在她脚边生起一堆篝火,为她烤生的地瓜;红毛的狐狸崽子从密林深处偷跑回来,在睡着的她身边打转,一会又蹭蹭她的头,最后累的钻进她的怀里,他们两个团在一处互相取暖,阿爹笑眯眯的看着两个小家伙……
次日,她从啾啾的鸟鸣中醒来,感到身上有什么东西,便揉了揉双眼,然后颇为惊奇的看着身上的一件青色长衣和怀里的两坛新酿的桃花酿,抬头朝四周看了几遍,确定没人后就欢天喜地的将两坛桃花酿埋在了树下,收好青衣去了招摇山。
今日的招摇山不同于昨晚的静谧,人声鼎沸。水麒麟阖族的人都于今日聚在这一处,是难得的盛况。就连这片土地上的土地、山神等诸多小仙都乐得凑个热闹,只因水麒麟的祭祀盛典是不对外族开放的,就连天王老子都不行,而他们既是这片土地的守护神,便也得到了应有的礼遇。
皎皎赶到客席上时,已经是座无虚席,幸得小蛇妖一向知她的德性,早为她占好了位子,她猫腰坐好,吃了小蛇妖一记白眼。主位之上上君及君后宝相庄严的端坐着,身后更高一级的凉台上坐镇着垂帘的上任上君——苏祖帝君,应是文安公主的爷爷。
她随手顺了小蛇妖一包瓜子,边嗑边问:“那位看不清形容的乃是老祖宗?”
小蛇妖兴致不减的回她:“没错,正是苏祖帝君。唉,说起来这位老祖宗已避世咸阴宫多年,赶上这大日子才能见上他一面,如今看来,是连面都照不上了。不过关于这位老祖宗,吾听说倒是和文安公主挺投缘。”
听到文安公主,皎皎忍不住支棱起耳朵,“怎的说?”
小蛇妖对八卦兴致颇浓,忙不迭的凑近她,“老祖宗喜清净,头两百年卸任之后,就将咸阴宫搬至了偏僻的后苑,却是离文安公主的疏风宫意外的近,一来二去才晓得自己竟有这么一位颇得眼缘的孙女,自然是照拂有加。”她顿了顿,才说:“说起来文安公主的身世确实令人惋惜,泰半三年五载也见不上亲爹亲娘一眼,再加上流言伤人,愣是没能和父君母后生出一点情分,倒是和爷爷苏祖颇合得来,竟胜过她那一双双亲不知多少倍。”
皎皎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了这位老祖宗,是以她听说今年原定的二公主苏媛因近日摔了腿脚不便在大典上献祭从而临时换了苏宛顶替之事并不十分见怪。
繁琐的引灵泉仪式和浇酒仪式后,苏宛不知何时已经低调的落座在浮生台下了,为即将布道祭祀令而做准备。皎皎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因为距离远,她只能瞧见她颇为清冷从容的背影和白生生的侧脸,她按部就班的在调试手鼓的摆放和音色。跟儿时的感觉有点不一样,却也能和雪夜的那个小而倔强的背影意外的重叠和融合。
《破阵》的曲子点点响起,在一串“咚、咚”的清脆古典的鼓点声中,一个点绛红唇的女子微垂着头背着小巧系着金丝绦的花木手鼓从远山隔断的雾气中出现,纤细如象牙般的素手一下两下的拍打着花木手鼓,和着破阵的激越的调子。
皎皎终于从正面看到了她,那个因缘际会,在她心中种下一段因的女孩。她有着清冷的眉眼,乌黑的发,细长的黛色的眉,眼角生了颗艳而不媚的痣,就像画里活生生走出来的古典美人。她把落在手背上的佛桑花拈起一瓣别在自己脑后,白色绣鞋踮着细碎的步子,扬起一袭宽大的水袖,细长的眼角一挑,便是一出安静的好戏。
皎皎在看席上的某一角落安静的看着,她很久没有这么正经的观赏一曲舞了,更别说眼下文安公主堪称为一门艺术的表演了。她看着那女孩如今竟成了这般美好、这般让她望尘莫及的模样,竟有些手足无措,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淡黄色茧痕稀稀落落的烙在上面,她看了会,突然用力一合掌,其实就算没有这曲舞、没有这次照面,她都是她望尘莫及的,这么想着,她再次将目光落在台上。
群山上的看客们早已痴迷入境,连苏家本家人也颇为惊讶,这个整日幽居疏风宫深居简出的公主竟有此番惊世之姿。上君惊讶的同时微微笑着,满意的接受着周围人的奉承;君后也得体的微笑着,目光里却没有半点欣慰;苏祖帝君却是真的开怀大笑,丝毫不掩饰对这个孙女的喜爱;苏辛和苏陌云相视一笑,接着把目光转回小五身上;苏媛艳丽的笑着,看着台上已经祭出流云扇的苏宛,执着酒杯的手指却暗暗的发紧……
《破阵》突然急转直上,激烈的升了七个调,直刺云霄。苏宛眼风轻扫,从身后祭出流云扇,放低身段抓住羊脂玉般的脚踝转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眼前另一只手的手指略一错开,流云扇便“刷”地如孔雀开屏般绽开在她脸前,那一瞬,白皎皎恍惚透过流云扇扇柄上雕着佛桑鎏金纹路的楠木棂格看到疏节竹扇背后一双清冷如泉的眼。她怔了怔,那黝黑眸仁里的凉意,怕是比三千年前还要深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