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梁山脉与有池之间的狭长地带上,由于地形的限制,数量繁多的聚落各往不同的方向发展。吞侯镇大致处在吕西中线,坐拥一片好似从丘陵中抠出来的大好平原,礼仪严整,文化之风颇甚,特别是一年一度的乡射之礼,吸引四方村镇前来赏观。乡射所依托的学府:乡学,也是人人称道的青年成才的好去处。
吞侯以南不出百里,山岩蛮横地横刺而出,捅进有池的湖岸线,在水面上洒下了一串珍珠似的小岛。在陆上丘陵间破碎的低地和近岸的群岛上,聚集起来的先民们建立了岁侯。由于地理条件所限,岁侯人竭尽全力地向大自然要资源,上山樵采,下水打渔,再把多余的产品与外界交换,形成了强烈开拓的商业氛围。岁侯人之开放,甚至有越过浩淼的有池大泽,和那一头的异族贸易的记录。至于夜市繁盛,夜不闭户,更是司空见惯。
乌斯一行从夜市去到张府,路上看不尽服饰小吃,各路珍玩。张休毫不掩饰骄傲:“我这岁侯,繁华虽不比京城,可也算得上是一个钱财汇通之所了。”
张府其实就是镇上的办公场所,府衙后边开了个院子,张休便住在这里。接待来客的空房不少,几人各自安排房间睡下,皮旦和乌斯二人就分在了一起。
夜已深,皮旦一沾到床铺就打起了呼噜。乌斯往窗外看去,不远处的街市依然灯火闪烁。乌斯感叹一声,吹熄烛火,回身把霸占床铺的皮旦拱到一边,在她身旁躺下。她闭上眼睛,想象着镐京城的模样,渐渐沉入漆黑的梦乡。
……
“汪汪汪!”
乌斯动了动眼皮。
“汪汪,汪汪汪!”
梦境被不知何处来的狗吠撞破。乌斯仍然闭着眼,祈祷这叫声立马停止。
“汪——呜汪——汪汪——”
完全不给人活路的,来源不明的狗吠甚至带有了节奏感。
乌斯睁开眼“腾”地坐起。皮旦却浑似完全没有听到,依然睡得香甜,嘴角的口水蜿蜒着流到了耳朵边。乌斯烦躁地揉了揉眼,走到窗边往外看时,依然一片寂静,不远处的夜市也早已熄灭了灯火,街上半个活物也无,哪里有什么狗的影子。她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床。
“汪!汪!汪!”就好像知道乌斯的动作,欢快的狗叫声又适时地响了起来。
怒气涌上心头,乌斯不顾伤势,抓着窗棂一跃翻出窗外。她先在府衙大院里看了一圈,确定张休并没有养狗。随后走不出三五十步,就到了府衙的大门。
“这么晚了,去借钥匙也不合适。”她沉下气,助跑几步,咬着牙腾空跃出了大门边的矮墙。她龇着牙睛恨道:“我倒要看看是哪家的狗——”她绕着张府兜了个圈子。那狗叫声一会在东一会在西,正主拒不露面。
背后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乌斯瞬间折返狂奔过去,眼见着一道白影消失在了巷口。
“躲什么呢?”乌斯不满地叫了一声,她追进巷子,却看见一条杂毛白狗正把屁股对着自己的方向,全身微妙地颤抖着,就好像是要……拉屎。
乌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白狗的肛门里突然蹦出一个圆滚滚的虚影。白狗咽一声,身子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飞快地跑走了。那个拳头大的虚影竟然一下子涨大起来,瞬间展开到了一个成年男人的大小。那男子身如烟雾,半虚半实,头戴素白巾帻,上穿一领银绒绛色道袍,下着七色彩裳,褐芾遮膝,飘飘然有鬼仙之姿。
乌斯一愣,盯着那个东西看了许久。
……
这不是……头巾一么。
没错,这个从狗狗的**里钻出来的东西,赫然就是前一天刚刚身殒的头巾一……的鬼魂。
乌斯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呃,你好,又见面了。”
头巾一搓了搓自己挤压变形的脸,把它揉回正常的形状。他看到乌斯似乎很高兴:“你来了。”
“咳,你是……来找我报仇的吗?”乌斯想不出头巾一还有什么其他的理由找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已死之人的魂魄之后,自己心里半点波动也无——大概是因为神仙见惯了,鬼也没什么?
“报仇?”头巾一似乎有点迷惑,他挠了挠头,笑道:“杀生之人,被杀有什么奇怪的,技不如人罢了。要是世上亡魂皆去寻仇,这天下还剩下几个活人?”
“……也是。”乌斯发现死后的头巾一,竟然比活着的时候顺眼多了。
“我今天来找你,只是要回我的东西,不然也不会在阳间拖沓这许久——我师弟他早已入轮回了。”
我有拿他什么东西吗?乌斯回想着。头巾一提醒道:“就是一本旧旧的本子,封皮上有一道折痕,已经写了好几页了——”
乌斯一拍手掌:“哦!那是你的日记本啊!”
头巾一露出羞赧的神色:“看来你看过了。不好意思,没有它我总觉得不踏实,还来麻烦你一趟。”
乌斯连忙摆手:“别别,是我的不对,没考虑到这个——可是你既然找得到我,何不直接过来房里讨要?”
“吓到他们就不好了,故此唤你出来。”
头巾一昨天还是一个助纣为虐,肆意伤人的小跟班。
今天却是一个小事也考虑别人的平和鬼魂。
乌斯点头道:“那稍等片刻,我回房把你的东西拿出来,再……烧给你。”头巾一拱手称谢。
乌斯又轻巧地翻墙进去。日记本就放在桌上,一眼就能看到。她捧起来,就着月光最后翻了一遍,字里行间,其实只是一个单纯的热血青年。
也许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
把日记揣在怀中,抄起桌上的打火石,乌斯又翻了出去。
月色清明,头巾一依然安静地站在墙根,清亮的月光透过他虚幻的双腿打到地上,他的上半身隐逸在阴影里。
乌斯递过日记:“我帮你烧了还是你自己来?”
“麻烦你了,我现在触碰不到阳间的东西。”
乌斯点头,擦燃了打火石,火星落在纸皮上,蓬起一丛小小的火苗。等这本子燃尽,头巾一心愿一了,就能安心入轮回了。
她突然想到,人活一世,总该留下些什么,而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火焰舔舐书脊,线头燃着崩断,她抬头问那个愈加虚幻的人影:“还不知阁下姓名?”
刷——
乌斯瞪大了眼睛。
头巾一张了张嘴,接着他的嘴就再也闭不上了。漆黑的剑刃撕裂了他的胸膛,脆弱的残魂瞬间消散殆尽。那剑刃从墙里挟出一个人影,他的声音兴奋地颤抖,好像看见了梦寐以求的珍宝:
“找到你了~”
剑势毫不停滞,直往乌斯面门而来,霜锋过处,点点红霞——
噌!——
“噫~有点可惜呢。”软糯的男声响起。阴影中兀地堆起一个八尺高的男人,他一撩耳边的几綹发辫,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脖子以下的身体宛如黑潮涌动,没有实质,翻滚不息。
乌斯左脸一湿,抬手抹去,手掌上的液体在皎洁的月光下格外晦暗。是血。
这一剑是直奔性命来的。
乌斯沉声道:“神异门?”
“什么?生意门?”男人咬着手指,似乎在很努力地回想,“你说的是那几个小道士吗?我倒是蛮感谢他们的,毕竟他们慷慨地给了我这个~”
男人一翻手,一块金棕色的残块浮了出来,看不出材质,上浮狞厉的血色暗纹。
胸口一阵强烈的悸动,乌斯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官印离体,无恙他……
男人突然像嗅到猎物的毒蛇一般饥渴地盯住了乌斯的胸口,他喃喃道:“是的,就是你……你也慷慨一下吧……好吗?”
不假思索地,乌斯抽身急退。男人瞬间隐没在阴影中,下一刻就出现在了乌斯身后。乌斯就地一滚,避过了一排黑色的棘刺。她想反击,但男人立刻消失在黑暗里。
墙根、树影、地上纸片下的一丝阴影,自己脚下的影子……所有光照不到的地方,都隐匿着死亡。
“杀生珠!你要的东西来了!”乌斯在心里大吼。
“去有池。”稚嫩的女声立刻响起。
乌斯往西跑去。她几步踏上墙边垒砌的货箱,一跃跨上瓦房屋顶。她脚步不停,脚下的瓦缝里兀地挤出一只黑手抓住了乌斯的脚踝。
嚓——
金光闪处,黑手碎成了爆裂的浆汁,糊满了乌斯的小腿,又霎时间消弭无痕。
“果然是你,我要定你了……”妖冶晦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杀生珠沉声道:“往前跑就是了。”
眼前是一栋三层小楼,乌斯大跨几步腾空而起,那栋楼却像醉倒一般朝她倒坍砸下。乌斯吃了一惊,杀生珠喝了一声:“看清楚了!”
眼中金光一闪,眼前的阴翳被剥除,小楼还是原来的样子。乌斯再不迟疑,攀上楼顶继续狂奔。
“你急着去哪呢~”身周丈许的空气骤然凝固,浓稠的黑色像蛋壳一样把乌斯包裹起来。杀生珠冷哼一声,一道金光流入了乌斯的左手。她不由自主地横手一挥,耀眼的弧光如波纹一般,荡碎了宛如固体的禁制。
“杀生珠,他是……”
“不要问,你伤未愈打不过他,现在交给我就好。”
男人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哀愁:“你宁愿跟着这个废物,也不愿意属于我吗?”
“真XX恶心。”杀生珠爆了粗口。
乌斯心无旁骛,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双腿上,只顾奔跑。岁侯镇的房屋是顽强地安插在可以居住的一切地方的,嶙峋的山石直接连到浩瀚的有池。又踏过几座屋顶,雾气逐渐浓稠,一片无垠的水域在雾帐之后隐隐浮现。
“到了。”乌斯一跃,落进湖边破碎的石滩。
“去那边的沙滩。”杀生珠道。
出岁侯稍往北些就是一片无名沙滩,细软的白沙向西延伸,靠进有池温厚的怀抱,接受着她一遍又一遍的抚摸。
一个小小的人影闯进了这里,带着她唯一一片影子,也是这片沙滩上唯一一片影子。
“好不给面子呢……”漆黑的男人不情愿地现出身形,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委屈,“为什么这么小气呢?为什么不给我呢?”
乌斯冷笑一声:“那你呢?大方一把,把那东西给我吧。”
“这个吗?”男人又捧出了那块碎片,托在手心细细看着,“这是那孩子送给我的,我不能这么不珍惜呀……”
“送?”她的声音颤抖了,“是你杀了他吧?”
“我要杀死他的时候,他说‘不要’,”男人的声音依旧低软,“嘻,既然他不要了,那自然是送给我了。你认识他?你的朋友真是个好人,那你一定也是吧?”
“告诉我,你是谁?”
“我?就是一个收藏家而已,兴趣嘛,就是收集各种各样的稀罕玩意。”
“很好,收藏家同志,我是不是好人不知道,但你一定是个死人。”
这句话是乌斯和杀生珠一起说的。她发现自己的思维和杀生珠发生了某种奇异的融合,一种任意剥夺生灵生命的掌控感攀上心尖。
“乌斯,这个人不简单,把你的身体借给我,我来弄死他。”
乌斯闭上了眼睛,她的意识暂时退到一个与身体控制权无关的角落。她再睁眼时,已经是一对金晕流转的淡漠眸子。
杀生珠淡淡道:“你的收藏生涯结束了。”
绝对的俯视。
男人呵呵笑着:“真强,真有趣,我真想要你。”他款步朝她走来。
杀生珠面无表情,她抬手指定了男人,嘴唇轻启:“我,剥夺你的生命。”
“!”收藏家骤然感到头顶灌进如潮的寒意,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灵魂挣扎着脱离身体,天地法则在命令他——
“死。”
杀生珠的口中也同时吐出了这个音节。
天地间握杀道者谁?秋官是也。
不可违抗。
男人的灵魂哀嚎着破体而出,他的肉体骤然失去了生机。
然而下一秒,男人的胸口涌出无数的白色丝线,缠裹着他的灵魂送回肉体。他浑身一抖,眼睛恢复了神采。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收藏家幸福地叫道,“这压倒般的绝望,我多久没感受到了……”他从怀中抽出一个破碎的玉盒,丢垃圾似的抛在地上。
“他竟然偷了禺阳神君的真命匣?”杀生珠眯起了眼睛。
“那……再来一次?”乌斯问道。
“不行,我没办法让同一个人‘死’两次。”杀生珠轻叹,“不过若是正位秋官的话,让他死千次万次都没问题。”
她双手浮起奇诡的金纹,在指尖织出了尺余长的虚刃,朝男人缓步踱去。
收藏家翻手掏出一个瓷瓶往地下一掷,空旷的沙滩突兀地长出了层层密密的半透明枝条挡在杀生珠面前。她奇道:“空柳仙人的法器?”她随手划出一个十字割开枝条,径直撞过繁密的藩篱。男人又从腰间解下一个布袋往杀生珠当头罩去,她腾跃而起,从袋子的侧面把它斩成了碎条。
“东西挺多,”杀生珠嗤笑一声,“今天我正好帮你数数。”收藏家有些慌了,忙不迭地从怀中掏出各种宝物法器,但都被杀生珠挥手劈碎。他最后丢出一张黑色手帕,被砍碎后裂成漫天黑绸对她缠裹而来。杀生珠张口诵出一个音节,所有的黑色瞬间被太阳般的轮晕蒸发殆尽。
她忍不住笑道:“你的收藏罄尽了么?这种货色也掏出来了?”
“好眼光,方才的确都是些垃圾罢了,”男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杀生珠回头看去,只见他手缠着五彩蚕丝,口中念念有词,单手往上一扯——
乌斯的身体骤然往下跌去,狠狠地凿进了细软的沙滩。各色的丝线立刻从沙滩里钻出来,死死地缠住了她的四肢躯干。杀生珠惊觉自己正在被挤出乌斯的身体,这丝线在逼迫她回到本体珠子里。
“缚神索?这种东西……凡人怎么可能能用?”但是没有那么多时间给她思考了,杀生珠痛呼一声,灼眼的金光顿时消散,全部收束进胸前的珠子。乌斯的意识强制性地重掌身体的控制权,她立刻感到了绳索勒进血肉的痛楚。就连手指末梢想要微动一动也做不到,想要呼唤天地灵气,却半点也感受不到了,就像某个感官被完全剥夺——
“太好了,你太厉害了~”收藏家掩嘴笑着,款步而来。他扯开乌斯的胸襟,痴迷地看着染着狞厉金纹的杀生珠,“真美……你比我所有的藏品加起来,都珍贵……”
裸露的胸口被湖面上吹来的凉风灌入,凉飕飕的。乌斯沉默地看着男人扭曲的嘴脸。
无力感。
我还剩下什么?怎样才能赢他!
至少杀生珠,是绝对不能让这种人夺走的。
她抬头看着靛黑的夜空。星辰如海,无穷无尽,自己的力量就像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颗星,相对于浩淼银河是如此微不足道。
只一颗星不够,我需要整片星河。
一颗星不能统领星海。
但是仙官,可以统御众仙。
“吾秋官者,司天下寇,掌建邦之三典,刑万物,诘四方。”一点灵明,福至心灵,乌斯跟随着杀生珠的指引,朗声诵道,“众仙助吾,剿除罢民,有听吾而不从吾者……”
“罪之!”
哗——
有池大泽在耳畔发出极有节奏的呼吸声。那声音似乎越来越激越,又好像依旧温柔无比,仿佛压抑着的咆哮。
哗——哗!
层层水波中,绵绵不绝的波涛终于凝出一句恭谨的应答:
“是,小仙有池水神,在此听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