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
一笼手指长的小鱼撞进了翻滚的油锅,乌黑溜光的身子剧烈地挣动打滚,可惜半个头刚冒出油面就被笼网按了下去,顷刻之间,几率残魂在痛苦之中化为焦香,热腾腾地升上天去。
微胖的女人颠着网勺,扭头冲一旁精瘦的男人吆喝:“喂!阿信,你什么时候收啊?”
龅牙男人歪坐在竹椅上,翘着腿摇扇子:“你急什么?张大夫不是说这几天有朝廷的领导来视察么?我看看京城的大官长啥样的再说。”
“呿!这大晚上的,人家朝廷的大官特意跑来我们这旮旯吃晚食么?”
“唉——”龅牙信拿破蒲扇嫌弃地扇了扇女人的油锅,“大花啊,你这油腥腥的炸鱼人家可能不爱吃,我这面皮糕是清甜软糯,众口皆宜,保不齐他不来吃上一口——”
油大花哼了一声,把金灿灿的炸鱼捞出,拢进一个纸袋交给面前的客人。
龅牙信打了个哈欠,就要起身解手,街那头突然奔过来一个瘦小的青年,一面奔一面和路边的摊主说着什么。他一时好奇,探头去看,青年人转眼奔到眼前,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说:“来了!”
“啥?”
一旁的油大花顿时着了慌,她一把抄起油锅,把残油倾在一边的坛子里,一面从另一个坛子里舀出一勺新油倒进油锅,扇猛了火加热。
“你干啥呢大花,今儿倒是奇了,我记得你这油两天才舍得换一次的呀?”
油大花抹着额头上的汗珠:“龅牙信,一会儿莫要碎嘴!张大夫他们来了!”
龅牙信跑到街上瞅了一眼月亮,半信半疑地说:“真的么?这都快子时了,张大夫就这么闲?”
“你忘了?刚奔过去的小刘那不是说了?”
话音未落,街道尽头人影一晃,就钻出几个斯斯文文,峨冠博带的人来。
“我去——”虽然没做什么亏心事,但龅牙信心中终究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对权势的敬畏。他摸出抹布揩了一遍不算脏的台面,有些紧张地坐在了一片腾腾的蒸雾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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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斯是被人声喧闹吵醒的。
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已被皮旦拽下了那辆造型奇特的铁车,站在岁侯的街上了。
“这么热闹么。”将至夜半,这条街依然是灯火通明,人群虽算不上拥挤,但总归三三两两不绝于目。这个场景放在山区边上的边远小镇,简直不可思议。
张休一边下车一边道:“皮司徒,这么晚了,先休息如何?”
皮泱:“张大夫,我们行程有些赶了,我想今天在这粗略看看,明天抓紧些,尽早启程去镐京。”
张休道了声“好。”就引着皮泱一行人走。皮泱不忘冲乌斯这边招了招手:“关乡师,孟乡师!”
关元一应了一声,拍了睡眼惺忪的孟乡师一起赶了过去。皮泱又对皮旦道:“旦啊,我让张大夫派人送你们去张府歇下,爹还有事,晚些过去。”
皮旦:“不要,我还不累呢,让我在外面逛会吧!”
皮泱皱起眉:“这怎么行,眼看就要子时,你……”
皮旦一把搂过乌斯的肩膀:“哎呀没事的,不是有乌斯姐和我一起嘛。”
皮泱犹豫了一下:“……好吧,我办完事会来找你的。”
皮旦欢呼一声,往灯火通明处兴奋地跑过去。乌斯自然没有意见,她也希望在外面多走走看看,于是对皮泱一行摆手致意,随后跟了过去。
皮旦似乎兴奋无比,在摆满小吃摊的窄街窜上窜下。她扑到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摊位前:“乌斯姐!你看这个好像很好吃啊!”
摊主趁热打铁:“小姑娘,这是我们有池深水青藻精制的特产香糕,来一块?”
皮旦爽快地掏钱买了两块,递了一块给乌斯。
乌斯看着半个巴掌大小的糕点,掺着许多半透明绿色颗粒,倒是小巧可爱。她塞进口中嚼了几下,浓郁的藻腥味瞬间灌进了口鼻。
“咳,”乌斯禁不住大吸了几口气稀释喉咙里的腥味,而皮旦把滚烫的纸包揭开咬了一口,不禁眯上了眼睛,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微笑。她扭头看见乌斯微皱的眉头,疑惑道:“乌斯姐,不好吃吗?”
“有点腥。”虽说如此,毕竟只有那么小一块,乌斯还是把剩下的囫囵吃了下去。
“嘻,姐姐吃不惯水里的东西吗,这岁侯可是就在有池边上,多的是数不清的湖鲜。”
果然如此,放眼望去,路边多的是鱼蛤蚌贝,剖开了摆在台子上,有食客拿过半片肉蚌,只在那火上燎了几下,就蘸着浓酱把半生的贝肉塞进嘴里。乌斯看着都觉得喉头有一股腥味泛将上来。
“我的确很少吃这些。”
“那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慢些……”
皮旦停住脚步,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忘了你还有伤了。”
……
皮泱一行走在街上,路人大多有意识地避让,一时间他们身边的人流量稀少了很多。皮泱也习惯了,他问道:“张大夫,我在吕西众镇也走了一圈了,可没见哪家像你们这样半夜还行人如潮的呀?”
张休得意道:“司徒,我们这岁侯镇毗邻有池,鱼多产丰,很多人以捕捞水产为生,很多水产当天卖不完,又不想第二天贱卖,就在当晚做成小吃再出卖一波,久而久之成了气候,临近的地方也会慕名而来。”
“好,”皮泱笑道:“镐京城也有许多这种夜市,但即使在天子眼皮底下,那问题也不少,不知你这里——”
张休紧张道:“小问题平时也会有一些,我都有在监督的。”
“嗯。”
一行人走到一块“油记炸鱼”的牌子下,关元一看了一眼锅里翻滚的油沫,笑道:“老板娘,油挺好的。”
油大花颠着手里的漏勺,憨厚地笑着。
“这油换一趟价钱不便宜吧?”
“诶,是呀,这一锅油炸废了就没用了,我也心疼得很。”
关元一面露“感同身受”的表情:“家叔是做炸糕的,他一天换三趟油,最后利润太少,就没做了。”
“是嘛,呵呵。”油大花依然挂着憨厚的笑容。
“那大姐您一天几趟油呢?”
油大花额头汗下,也不知是热的还是什么:“晚饭后来做,子时回去,一般两趟。”她其实本来想说一天三趟的。
关元一依然和善地笑笑:“可以让我进去看看么?”
油大花打开旁边窄小的腰门,一面在心里拼命回想了一遍还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嗯,墙上积年的油坨子刮了,昨天的死鱼也扔了,特意换了鲜活乱跳的,锅里的油也是新换的,没有什么破绽了罢?
关元一走了一圈,不动声色地把手在两个油坛上试了试温度,便冲老板娘微笑着点了点头。一行人走开了。
油大花舒了一口气。张休也暗地里松了一口气:这婆娘,还算机灵!
关元一微妙地一笑,掏出一本册子,取下搁在耳朵上的笔来写了几笔。皮泱点点头,一面和张休继续询问田亩农商之事,一面领着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去。
而关元一又凑到龅牙信家的糕点店,笑眯眯地说:“小兄弟,卖糕辛苦哈。”
龅牙信有些局促:“啊,啊。”
关元一:“我有个舅舅也是卖糕点的……”
再说乌斯皮旦,两人在人流中穿行,皮旦的嘴是没停过,看见什么稀奇东西都要买上一份尝尝。乌斯不禁感叹朝廷命官的千金果然殷实,这里的小吃普遍高于十钱,比吞侯镇乡射礼的双人门票还贵上一些,再加上此地饮食习惯实在不同,她便只能在一片荤腥水产的天下中拣一点清淡东西的尝个鲜。于是:
“乌斯姐,你尝尝这个!”皮旦捧着一块巴掌大的盐灼铁蚌。
乌斯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姐呀,这个好像很好吃!”皮旦指着一盆浓酱拌的水藻。
乌斯无力地摆了摆手。
“这个真的很好吃!”皮旦举着一串血淋淋的神秘器官啃了一口,乌斯“呵呵”笑了两声,悄悄后退了一步。
皮旦吃了一圈,抹着油光发亮的嘴唇打了个饱嗝。她乌溜溜的眼珠一转,又被一处略显清冷的小摊吸引过去了:“姐,我们玩这个去罢!”
”呃?”乌斯往皮旦所指方向看去,原来是一个男人摆了一个游戏摊:一片破草席上以竖‘1’字放了九个浅瓮,一旁有一张破棉布。两人凑近一看,白布上潦潦草草地写了几个奖励的数字。
摊主一看终于有客了,赶紧吆喝道:“姑娘试试手?投筹入瓮,一等奖一百钱!”说着捧出一把细铁棒子“哗啦”一下倒在席子上。
“哇,那投一次多少钱?”皮旦似乎跃跃欲试。
摊主笑道:“20钱三次。投到最远的那个,直接给您100钱,绝不含糊!”
嘿,最远的那个,你就是投到明年也投不中!这铁棒重心做的不正,再加上瓮罐上做的手脚,口儿又浅,又是妥妥的二十枚钱币入我彀中啦。摊主此时心中奸笑不提,皮旦不在乎什么钱财,只想猎奇图个好玩,便立马掏出一把蚁鼻钱就塞到摊主怀里。摊主嘻嘻笑着,摸出四个铁筹递给皮旦道:“面生新客,叔叔便饶你一支!”
“嘿嘿。”皮旦报之以灿烂的一笑,瞄着最远的浅瓮投出了第一根——啪叽一声,筹子掉在了草席上。摊主立刻鼓励道:“没事,第一次练手,下次就中了。”
乌斯在一边看得明白。看明白什么?铁筹子飞到一半,不按原路前进,却往一边栽过去了。这分明是磁铁做的投筹,掺了铁丝的草席吧!乌斯心中笑着:怪不得门前冷落,大家多是看破你的把戏了。不过既然以此为生,不弄点手段,难道一直让客人赢钱?思及此她也没有点破。
果然,皮旦的第二根也歪了,歪得更远。摊主好心地提醒:“姑娘不必盯着那一个,换些近点的容易些。”
乌斯暗想:皮旦,你也买个小小的教训罢。
果然,第三次还是空了。皮旦懊恼地拿起最后一支,正要出手时,乌斯按住她的手,拈过那只签,笑说:“我来试试。”
摊主依然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乌斯有些抱歉地看了老板一眼,弄得他有点莫名其妙。然后她抬起腕子随意一丢,那铁筹就这么稳稳当当地扎进了一等奖的浅瓮里。
老板张开的嘴合不上了,皮旦则是开心地欢呼一声。乌斯有些心虚地接过摊主含泪递过来的一小块蛙头银锭,心说:老板,你作个弊,我也作个弊,咱俩算是扯平了吧。
两人拿了奖钱,欢欢喜喜地逛了多时,也吃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乌斯赚了些“不义之财”,也舍得多花一点了。两人此时正坐在一条长凳上,一人捧着几个炸果,拿竹签插着吃。乌斯咬开一个,无核的山果外面裹了一层金黄的面皮,齿缝一关,清甜的汁水混着焦香溢满唇舌,她不禁满足地喂叹一声。
皮旦突然问道:“乌斯姐,你真的会飞吗?”
乌斯并不意外皮旦会问这个:“嗯,算是会吧。”
皮旦期待地看着乌斯:“那……能教我吗?”
乌斯哭笑不得:“这个哪里是这么好学的。”先感悟天地,学会与天地灵气交流,后来逐渐熟练,让灵气能够承载自身的重量,再加上诸般练习才勉强学会飞行之术。这还是有水伯居焉这样的正牌仙人指导。要是皮旦想要让自己教她——
念头一起,乌斯心中突然一悚。冷汗顿时沁出背脊。
不,天道不允许凡人修习仙法,我可以学,不代表皮旦也可以。
皮旦不屈地追问:“那你是怎么学会的呀?”
乌斯没有正面回答:“皮旦,你要是真的想,何不选个门派,拜上山门,也当个修士呢?天赋好的,不出几年,到了境界,也就会飞了。”她当然不知道一般修真是什么步骤,到何种境界可以御气飞行,只不过她知道,如果凡人想要触碰仙门,这是唯一的方式。
“唔,这个我倒没想过。”皮旦嚼着嘴里的炸果,思绪不知又飘到哪里去了。小孩子总是心血来潮,估计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把这事忘在脑后了。
“皮旦,连你爹也不知道关于那‘神异门’的事情么?”乌斯还是把心底记挂的事托了出来。黑衣道人的日记只写了几页,谈了一下加入后的各种琐事,虽然提到了山门所在,但实在没有多少有用的信息。
“我爹啊,只管农业,生产,税赋之类的,修士们的事情他也不懂的。”
乌斯有些失望,司徒这个级别都不知道的话,那都城还有必要去么?不过皮旦立马接着说道:“但是我爹提起过……卿士寮有管神事的官员!他们应该知道修士们的事情。”
神事?估计是宗庙祭祀一类的事情,大概与修真之人无关。但即便如此,还是只能寄希望于镐京城,这个四方通汇之都,能让自己有所收获。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也不知到了多晚,只见长街尽头,皮泱终于慢悠悠地晃出来,略带倦意地打了个哈欠,冲两人招呼一声:“走,去张大夫那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