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射山下,水伯按落云头,和乌斯乘着月色,慢慢往山上走去。
“小友,你知道为什么一个纯粹的生命,一股纯粹的生机会变得如此凶悍么?”水伯突然说道。
“纯粹的生命?”乌斯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啊,”水伯叹道,“那白色怪物,原本就是一团天地间的生机而已。”
生机么?这的确是和灵气一般无处不在的寻常东西。
“为什么呢?”乌斯自然是不知。
“因为,因为啊,”水伯的声音突然染上了悲意,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抛出了另一个问题:“乌斯,你知道为什么天地要有四仙官?”
“不是很清楚。”乌斯偶尔会听说“仙官”这个名词,也知道付红蛮是所谓“秋官司寇”,但具体如何,并不是很感兴趣,也就没有去了解过。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位平衡,才万物有法。”水伯道,“而冬官司空,多年以前竟然失踪,连冬官印绶也一同消失了。”
“那......”乌斯不明所以。她不知道为什么水伯会突然跟自己说起这个。
“四方神官缺一不可!季节只是称号而已,冬官所掌握的是类似于‘延续’的力量。所谓‘冬藏’,农夫收获的作物只有细心贮藏,才能保存得长久。冬官一失,万物的生命都大大缩短,很多正值壮年的生灵莫名其妙地疾病缠身,衰老而亡。狼豺不捕食,鸟兽不奔走,一切都死气沉沉,天地一片荒芜之象。”
水伯轻叹一声:“其实很久以前,仙人就是自由自在,遨游天地,没有什么山神水龙会甘心困守一方。但那之后就没法了,剩余三仙官召集仙众,恳求我们每人驻守一方,用仙法给养一方生灵,以恢复万物生机。如此,每一处名山大川都有了仙神,我也在汾水待了下来。天地恢复了正常,但百姓,鸟兽,草木都不知道,这是勉强维持的结果。”
“那冬官......”
“司空消失久矣,三位上仙都快把整个天下翻遍了。现在想来,付司寇会在地底,可能也与此事有关。”
乌斯心中一动,自己在地下碰到大叔,原来他是为了这件事吗?那时候可完全没想到他还是个仙人。
“如今付司寇也不见了。”
“大叔他不见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就在今天,”水伯变得凝重起来,他一指山路边的植物,“你看。”
层层叠叠的植物黑黢黢的一片,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对。乌斯定睛细看,那平时安静的植物们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长,甚至几个呼吸便有一个新的芽头从土里钻出来。已经有不安分的杂草开始往山路当中蔓延。
乌斯不禁后退了一步。
“秋主收敛,像这般植物疯长,就说明——”水伯的嘴唇嗫嚅着,艰难地挤出下半句:“说明付仙官他,可能......”
“......大叔?”乌斯的心脏狠狠地颤动了一下,心房撞击在胸腔上,“咚”的一声。
“虽然不愿相信,但是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付仙官的秋官印绶被人夺了。第二种,便是付仙官他......已然身殒。”
咚!
心房狠狠地颤了一下,胸肺生疼。
水伯的话穿过了乌斯的耳膜,但她竟然觉得自己听不懂它——大脑本能地拒绝解读这句话的意思。然而它终究是冲过了神经的重重堵截,挤进了大脑的语言处理区——
......被人夺了......已然身殒......
乌斯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上仙付红蛮,永远豪洒无拘的付红蛮,救过我命的大叔,会死?
水伯怀里突然一阵嗡鸣,一道箭一般的金光从衣襟的缝隙射了出来。水伯吃了一惊,急忙拉开衣领,一颗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珠子倏然蹦了出来浮在半空。温柔的白光中,一道凌厉的金色格外耀眼,仿佛一道扭曲的金色疤痕在珠体上蠕动,妖异又冷肃。正是付红蛮的鱼珠。
乌斯怔怔地立在当地,再也挪不动半步。
浮在半空的鱼珠突然光芒一涨,就像受到感召一样,乌斯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攀了上来,一种从没有过的可怕的情感像豌豆苗一般缠上心头,把扑扑直跳的心脏越箍越紧——
咚。
乌斯再也承受不住,猛地跪伏在地,一手捂着疼痛难忍的胸口,一手深深地抠进了地面。滚滚热泪流过她悲伤和愤怒交杂的脸。颤抖的牙齿咬出几个鲜血淋漓的破碎音节。
为什么?只不过两年前相处了半日,现在却有失去亲人的撕裂感?乌斯也不明白。她心底甚至在问自己为何如此愤怒,为何泪流满面,为何心中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好像有个凶手就在面前,而自己就正把虎口卡在他的脖子上,越掐越紧——
杀意?水伯感觉眼前的女孩,有些陌生,又令人心疼。鱼珠突然像嗅到了腥气的野猫一般,不待水伯反应,化作一道金光没入了乌斯的身体。水伯大惊,接下来的事情更是出乎他的意料。女孩的身体就像一束被点燃的茅草,灼眼的金色瞬间染遍了她的身体。她失神地反弓身子,泪水刹那间蒸发殆尽,半张的嘴中吐出一个好似金铁相击的音节,脑后的发带纸一般地化为灰烬,满头金发骄傲地荡出了一个狂暴的波浪——
一阵波纹鼓荡开来,以她为中心横扫了整座姑射山。那些肆意生长的植物瞬间如遇暴君驾临,一下子萎蔫下来,新发的嫩芽纷纷枯死,不计其数的叶子脱落在地,肥壮了一圈的动物们无不倒伏,噤若寒蝉。
水伯连吸了三口气想要出声,却发现自己竟然忘了怎么说话。他脸上现出大喜的笑意,下一刻又变成惋惜的悲戚,他任无数岁月都没上过岗的眼泪滑出眼眶,用一个仙人本不该有的大悲大喜对天祷祝:“天可怜见,不弃众生,秋官正位,以定四方!”
这颗珠子也许被当作过鱼族圣物。
但它更是天地尊物秋官印绶的顶上明珠——杀生珠!
秋主收敛,亦主肃杀。而秋官手上的杀生珠更是凝聚了最精纯的杀道。莫说杀便是恶,便是邪。无故滥杀是邪,只生不杀,亦是邪。没有天敌制约,温良至极的兔子也会成灾。而秋官便是手握杀道,维持生灵秩序的判官。
水伯喜,喜的是杀生珠选出了它的下任主人,天下有望恢复常序。
水伯悲,悲的是乌斯莫名地背上了意志之外的大任,福耶?祸耶?悲的是付红蛮的旧物竟然另择新主,那么他恐怕真的凶多吉少。
耀眼的金光褪去,方才神威无匹的女孩被抽去骨头似的萎顿在地。水伯急忙收拾了情感,上前把乌斯扶起。
“水伯!”一个白衣女子匆匆赶到,正是居焉。“为何......小乌?”
一见到乌斯,居焉也是心神震动。这是日夜相处的那个小女孩吗?
只见乌斯瞑目似眠,面容恬淡,眉梢鬓角有光晕流转。五官明明没有任何变化,却透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凌厉。居焉看向水伯道:“这满山的生灵突然停止疯长,都是因为......”
水伯点头:“人珠相合,那付仙官的旧物,杀生珠,认了新主了。”
......
叮叮叮叮叮叮......
额头上一串凉凉的触感。乌斯依旧紧闭着眼,一手捂住额头,一手随便往前挥了一把,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
真困哪。
“喂!”
不知道谁叫了一声,乌斯皱了皱眉不予理会,紧接着肚子上猛然一阵剧痛,她弹坐而起破口大骂:“谁家小儿?!扰我......”
“小儿?我是你顶头上司!”
乌斯循声看去,一个和自己一样年纪的女孩就紧挨着自己坐在身边,自己看她,她也在看自己。
乌斯心里涌上一股极怪异的感觉。这个女孩,面貌、身形、声音,都与自己完全一样!
她不禁往后退了退:“你谁?”
“我不是说了么?其实不光是你,我是天地间所有一切的顶头上司。”女孩翻了个白眼,那神态也和自己全无二致。女孩盯着乌斯看了一会,嘻嘻笑道:“你好像不喜欢我这个样子?”
身边的一切骤然变了,乌斯发现自己竟然在一片菜地里,周围乱七八糟地种着各式各样高高低低的蔬菜作物。只一眨眼,跟前突然钻出一个两人高的硕大萝卜。那萝卜说道:“这样子如何?”
乌斯有些哭笑不得,那萝卜好像还不满意,腰肢一扭就变成了一只猴子,菜地也跟着变成了森林。猴子从树上跳了下来,那成片的树木渐渐变形,变成了一栋栋的高楼大厦。猴子竖成了一根电线杆立在路边,细声细气地说:“这样子如何?”
“......你到底是......”
“我啊,一般人想见还见不到呢,”电线杆矮下来变成了一株仙人掌,城市也塌成了一望无际的沙漠。乌斯眼里闪过一丝神采。可沙漠也很快不见了,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的场景变幻得越来越快,一阵晕眩感袭来,乌斯闭上了眼睛。
“我什么都是,无处不在,你们见不到我,却无时无刻不在与我相见。”
“我什么都不是,无形无态,没有人摸到我的本质,却没有东西能离开我存在。”
“用你们的话说,我就是——道。”
乌斯身下一空,她感觉五脏六腑失去了支撑似的直往下沉,整个躯壳随之往下坠落。她睁开眼,身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浩如烟海的星辰。似乎能感觉到某个东西的存在,无处不在,充天塞地,无形可依。
道在蝼蚁。
道在稊稗。
道在屎溺。
周围的一切一下子退去了,留下一片雪白的空间。乌斯盘腿端坐其中,伸出手指戳进身前一团透明的物事,笑说:“‘道’,那么我现在碰到的是什么呢?”
“透明”也笑,以乌斯手指戳人的点为中心,变成了一个身着长衫的儒者:“这说明我也不是道的本源啊。”
“好吧道兄,找我所为何事啊?”
“你们每个人上任的时候都会来见我一见,你是——秋官吧?”
乌斯摇头:“我不是,秋官是付红蛮。”
儒生抬头思索了一番:“那条小鱼么......他有些不妙啊。”
乌斯没有说话。儒生又道:“虽然他尚无性命之忧,不过他似乎已经要把秋官之位,给你——”
他突然指向乌斯,拿手一探,竟然直接穿进了乌斯的胸腔,随手捏出一颗光晕流转的珠子来。
乌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是我的......”
“你看,”儒生笑道,“你说‘我的’。”
乌斯被自己吓了一跳,为什么对鱼珠的拥有感是如此自然?
儒生把鱼珠轻轻一送,它便飘飘忽忽地回到了乌斯手上。乌斯看着手里染上一抹金色的晶莹珠子出神。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够确定这个已经变了样的东西就是大叔曾给自己保命用的那颗珠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从心底里生发出“它是我的”感觉。
“不过你说的没错,你的确还不是秋官,秋官印绶,还有另一部分。”
乌斯苦笑道:“那又是什么,我并不想当什么秋官。”
儒生依旧挂着舒淡的笑容:“那自然随你的,不过我请你帮一个忙,把剩下的秋官印找到,然后你要是改变主意了,就顺便上岗罢了;要是依旧没兴趣,就找个合适的人选,授他仙印。毕竟据我所知,这天地间没了四仙官之一,还是有点麻烦的。”
乌斯垂首不语良久。她低声道:“那......你知道付大叔他,现在身在何处?”物归原主一直是她的本愿,要是能让大叔还复原职是再好不过了。
没想到儒生一摊手:“你当我百科全书啊,什么都知道?”
乌斯偷偷翻了个白眼,无奈地说:“那好吧,那剩下的秋官印,我该到哪去找?”
“随处看看,闲游四方,它自然会找上你。你的家乡并不在这一面吧?你不想见识一下完全不同的世界吗?”
乌斯苦笑:“我看你就是百科全书。”
儒生嘿嘿一笑不置可否:“你手上的珠子,它自然会与它的另一半相互吸引。你若随心所欲,从心而动,终会有缘得见。”
乌斯兀自咀嚼着这两句话,那儒生突然欺身上前,一脚踹在屁股上。乌斯顿时感觉自己腾空而起,跌跌撞撞地翻进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壕沟——
她大喊一声,浑身大汗地从床上惊坐而起。
还是熟悉的土屋,床边是熟悉的居焉神女,略带忧虑地看着自己。
“小乌,你感觉......”
乌斯扯了扯嘴角想放出一个微笑,喉咙突然一堵,一阵喘不上气的窒息感涌来。她满脸通红地咳嗽几声,一颗珠子应声而出。
乌斯大口顺了几口气,脑中回忆起方才的一切。她看着手中的鱼珠,一条金色的精致纹路散出如剑的淡光。
这都是真的,不只是一个梦。她毫不怀疑。
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你不想去看看吗?
况且这天地,需要一个秋官。
居焉看着乌斯默默思索的样子,舒展眉头,漾出了一个微妙的坏笑。她问:“小乌,你这是决定了吗?”
“嗯,啊?不不不......”乌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居姐姐,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哇,你真的见到‘那个’啦?”居焉兴奋起来,“刚刚听水伯说,我还不信呢。呀,我家小乌真是出息了......”说罢又习惯性地揉乱了乌斯的头发。乌斯回想起“道”给自己的告诫:
随处看看,闲游四方,补完秋官印。
也怪,明明记得自己是突然情绪失控,然后一阵眩晕感袭来,就不省人事。
而现在,脑子里平静如湖,空淡畅洁,哪里还有一点悲痛愤怒的影子。
她鼻子突然有些发酸,“姐,我可能是不能待在这里了。”
“哈,什么话,哪有人想一辈子在山里的。姐姐我是有公职在身,要不我也不会在这里耗着,”居焉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可惜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看到小乌及笄的那天......”
乌斯勉强笑道:“不是说我本来就非此间人物,不必在意这些凡俗规矩么?”
“你呀,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还笑得出来......”
对了,要是在老家,这眼泪水可容不得我这么浪费。
也罢,偶尔奢侈一把,也不是很过分吧?
心关一开,这眼泪就再也没有顾忌了。对身负职责的疑惑,对付红蛮的担忧,对居焉和水伯的留恋,对未知前路的不安,都浸润在咸涩的泪水中,一路淌过脸颊,淌过下巴,淌进温柔的秋风里,消散无痕。
当晚,乌斯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秋官印在一个人人务实守信,相帮相爱的地方。
天亮了,她睁开眼睛,回忆了一下梦里的情形,奈何模模糊糊的记不真切。只记得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地方,人们都发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范围也太大了吧?”居焉听到乌斯的描述后愁道。
“这还真不一定。”水伯笑道。
于是,终于有了一个具体方向(算是?)的乌斯,准备下山,去寻那天地尊物秋官印。
居焉从乌斯手里拿过那颗鱼珠,放到了一个精巧的绳笼里拉紧,挂在了乌斯的脖子上,看上去玲珑可爱,就像个平凡极了的挂坠:“小乌,这东西不便示于人前,你还是贴身戴着比较安心。”
水伯不知从哪翻出来一个佩囊:“小友,这是我......咳,这是我年轻那会,治水时用的橐囊,你要是不嫌旧......”
居焉奇道:“哇,水伯,你年轻时候......有两千多年了吧?这东西好坚挺也!”
水伯脸上难得飞上了意气风发的红霞:“你是不知,当年我治水有功,飞升上界履行仙职的时候,一身行头也都跟着脱胎换骨,俱不再是凡品,故此不朽不烂。小友啊,你别看它样子丑了些,挂起来舒服着哩!要不是我现在用不到,还真不舍得给你......”
乌斯把这个一尺都不到的佩囊挂在腰间,褪色的老革和朱红的腰带倒是相衬的很。乌斯奇道:“水伯,这挂了个腰包在身上,就无端地觉得自己派头了许多呀。”
水伯一脸心驰神往:“当年朝廷赐我这御用鞶袋的时候,那是何等的威风......”
居焉咯咯笑着推了水伯一把:“水伯,你今天倒是臭美的很!”
乌斯看着两个比自己打了不知道多少年岁的仙人嬉笑闲扯,突然觉得梦中那个完美的地方,不就应该是这样的么?
几个人往山下走去,不知不觉就到了那条清浅无比的小溪边。两年前,那条不知名的大鱼就是把自己带到了这里。
乌斯驻足笑道:“居姐姐,水伯,我这便走了。”
水伯也笑:“虽然我二人俱有公职不能同去,但只要小友你有什么难解事,尽管回来就是了。”
居焉夸张地叹气:“这下好了,我这孤寡老人又没人陪了——”
乌斯再不迟疑,望空而去,两位仙人仰头远视,若有所思。这正是:
凡夫逐浪俗尘里,一撇一捺一天涯。
谁道神仙逍遥子?一人一山一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