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梁山脉,南北八百余里,横亘在这片土地腹地的西侧。其间山峰大多并不十分险峻,多有盆地点缀其间。水伯所辖的汾水盘盘曲曲,自北端的管涔山冲出,在东面的大好平原上打了个转,又往西一扭,穿回了吕梁的山间峡谷,在姑射山脚下一绕就又往东奔流而去了。
山脉以西五十里,是当初乌斯到过的大湖——有池。有池何其大也,说它有半条吕梁山脉那么宽恐怕也不过分,所以夹在这片湖泊和山脉之间的狭长地带,就显得小得可怜了。不过正是这一片地带,东有冲积平原,西有大片滩涂,端的是富饶无比,也集散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村城集镇。至于山脉的东边——只要顺着汾水往东一路过去,再往南行数百里,便是这片土地“人”的政治中心,天子所在之地:王畿。
关于这片土地上人们的来历,在姑射山上,水伯不时地和乌斯说起。虽然水伯讲的是唾沫横飞,洋洋洒洒,长篇大论,情难自禁,这其中似乎还牵扯到他一段辉煌的经历,但乌斯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只有那么一小段:
“小姑娘,你听好,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的人众,其实都和你一样,是从大地的另一面迁移过来的。只不过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两千年,早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乡了。”
“至于这统摄四方的天子么......倒还是周族的后代。那周赧王姬延在另一头过得窝囊,在这边却是位传千秋,哈哈!”
“天子么......”乌斯看着地图中部一大片广袤的平原,心中思忖,“王都毕竟消息灵通,我还是得去一趟才好。”
一道手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客官?”
乌斯回过神来,冲掌柜不好意思的地一笑,说:“一碗素面。”说罢从水伯所赠的佩囊里摸出一物抛在柜上。
掌柜一眼瞧见那东西,哂笑道:“小姑娘......你在这盯着我墙上的地图看了半天,不会就是为了消遣小的吧?”
赫然是一方拳头大的金锭。
乌斯回过神来,忙把它收进去,满头大汗地在水伯的荷包里翻找碎钱——呜呼哀哉,水伯久不近人情世故,竟然只在佩囊里放了这一块流通不便的金锭!乌斯只好不好意思地把金锭复捧出来,讨好地对掌柜笑说:“还得劳烦您帮我兑兑,对了——”一指墙上那张看起来质量很好的绢布地图,“能把这个卖给我不?”
掌柜翻了翻白眼,捧着那个金坨子出去了。不多久搂了一堆碎钱银锭回来,胳肢窝底下还夹着一卷崭新的地图。
乌斯道了声谢,把那一包叮咚作响的钱袋挂在腰上,地图折起揣入怀中——这地图轻巧得很,叠成手掌大小也只是薄薄的一小块。这时面也到了,乌斯端过脸大的面碗,随意选了个座。她并不急着开吃,而是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不时用筷子把面条从滚烫的面汤里捞起,凉一会再浸回去——乌斯习惯吃凉些的东西。
这是一座还算热闹的镇子,名曰“吞侯镇”。这家面馆是路边一家没什么名气的小店。店门外的街上熙熙攘攘甚是热闹,还不时有挎着弓箭的年轻子弟匆匆赶路过去。突然,一个刺耳的金属敲击声“咣”地响了一下,一个高亢的男声响起:“乡射之礼马上开始,乡学子弟快快到射场集合了啊——”
那人骑在一匹杂毛矮马上,手里一下一下地敲着一个黄灿灿的金属片儿。乌斯被敲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探头去看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咳。”一个人影在眼前的空位坐了下来,“小人起手,可以坐这么?”
“诶。”乌斯应了下来,依然眯着眼睛看马上那个颤悠悠的金属片。
“姑娘可是外头来的?”
“唉?”那马过去了,乌斯不甘地转过头来,见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半大小子。虽说年龄相仿,但这个年纪,大多数男孩是没有女孩发育得成熟的。就像眼前这个少年穿一领粗布单衣,脸庞清瘦带着稚气,也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乌斯点头,继续拨弄着碗里的面条:“是。”
少年面前只有一叠花生豆。他抛了一颗在嘴里笑说:“咱们镇没什么好玩的,也就这乡射礼是十里八乡的一件大事了。”
乌斯不知道该不该接话,犹豫一瞬后还是出于礼貌回了一句:“刚刚过去的那人喊的就是这个?”
“对呀!姑娘盯着他们看了好久,想必也有些兴趣吧?”
十多岁的孩子当然对这种热闹事情多多少少有些兴趣,但乌斯觉得眼前这人,对一个陌生的外地人如此热情,实在反常,于是说:“不太有。”
少年见乌斯兴致缺缺,识相地把碟子里的花生拢到掌中,招呼了一声就起身走了。乌斯见他这么爽快,倒对自己的多疑有些心虚。少年走出门去,左右看了看,往乡射马过去的方向走去。
乌斯吃完脸盆大的碗面,有些撑了。她往出走着,一面心想:现在该往何处去呢?
乌斯的目的自然是寻找秋官印。
那天“道”的一番话,她是一直记在心里:
随处看看,闲游四方,它自然会找上你。
“唉,这是个什么意思……”乌斯走上街去,低头思索。这一碗面的工夫,街上的行人是更多了。乌斯想起那个少年说的“乡射之礼”,心里终究是有些好奇。她四处看看,溜进一条没人的小巷,纵身一跃就攀上了一座还算高的房顶。她朝远处一看,只见一片颇为考究的建筑散在一片高低有致的林木之中,前面围了一片不小的空地,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一片片的人群过去。已围了黑压压的一圈了。她吸了一口气,伏低身子,只听“嗖”的一声,一道白色的虚影箭一般刺穿了空气,往镇北射去……
“不能再往前了。”乌斯眼见脚边是最接近人群聚集处的一个小巷,四面看了看,轻巧地落在地上。她起身拍了拍腿上的尘土,往大路上的人潮挤去——
“嘿!”
乌斯一转头,见一个清瘦的男孩从人堆里挤出来,冲自己挥了挥手。正是面馆里的那个少年。他兴奋使劲招手道:“你这么快啊!”
坏了,刚还说自己不感兴趣呢,这就见面了!乌斯感觉有些窘迫。少年挤过来,随意地拱了拱手:“咱俩还算有缘哪!我名叫无恙,敢问大名!”
乌斯也只好回礼道:“乌斯。”
无恙摸了摸头:“屋?哪个屋?这个姓倒是少见。”
她笑笑说:“乌黑的乌,逝者如斯的斯。我不是汉人。我没有姓。”
“汉人?”
乌斯一怔,改口道:“周人。”她忘了这个世界并没有“汉人”的说法,人们都是末代周王朝的后裔。
“嗨,这有什么,”无恙一拍胸脯,“我叫无恙,有无的无!我从小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乌斯有点哭笑不得,这似乎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吧?
人潮突然骚动起来,无恙大喊一声:“开始了!”拉住乌斯的手就往前挤去。乌斯有点发愣,但还是由着他带着自己往前挤。她抬头看了看四面八方汹涌的人群,心说:看来这乡射礼还真有些门道,这么多人看呢。
不多时,经验丰富的无恙已经挤到了一个巨大的演武场边上。演武场用一种黑色的矮柱子围了好大一个圈,几个赤手空拳的民兵慢悠悠地沿着围栏走着。围栏外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人丛,里头要好一点,但也是人头攒动,只能透过人缝看到几个箭靶。
一个头发稀少的民兵守着一个围栏的缺口,不厌其烦地冲围观的人喊着:“内场视角更好了啊!五钱一人,五钱一人啊!一年一度的乡射大礼,错过今天,再等一年……”
两人挤到那缺口前,无恙指着乌斯说:“我们两个人。”
稀发哥看了两人一眼,低声说:“八钱。”
无恙摸出四个灰不溜秋的蚁鼻小钱塞到稀发哥手里,稀发哥把那四个钱币丢进腰包,回头瞅着乌斯。
乌斯瞬间明白了什么,她哭笑不得地摸出四个钱,用眼神向无恙表达自己的不满。
无恙显然心虚了,根本不敢看她一眼,拿起稀发哥递过来的两个筹子就迈进了栏杆。乌斯也跟进去,嘲笑说:“原来你大费周折地拉我一起来看这,就是为了省一枚钱?”
无恙这时候理直气壮了:“一蚁钱也是钱呀。”
乌斯:“我要是不来,可以省四个钱。”
无恙不自在地四处瞟了瞟,有些讨好地说:“你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们这,恰好碰上乡射,多好的运气啊。”乌斯其实也并不十分在意,她对这惊动四野的热闹事情还是有点好奇的,于是自顾自地朝场地中央走去。
这是一片近圆形的场地,核心的地方铺了一层织物防止沙土扬起,此时上面已站了一小群活动筋骨的后生。边上立着一个高台,有趣的是上台的阶梯上,趴满了挤挤挨挨看热闹的人。
无恙羡慕地看着后生们说:“他们都是乡学里挑出来的学生!今天他们就是主角!”
乌斯笑说:“你怎么不去呢?”
无恙:“呃,那乡学,我不够格……”话音未落,他眼角一瞟别处,突然兴奋地一指高台,“要开始了!司正来了!”
乌斯不明所以,只见那高台下的阶梯上,人们正嘻嘻哈哈挤挤挨挨,里头突然钻出一个发福的中年男子,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上得台去。他满面潮红,捋一捋湿漉漉的额发,正了正皱起的帽子和弁服,把一个柱状的东西捅到嘴边高声喊道:“请——”
他嘴边的柱状物随着他的声音晃动不止,随着它的摇摆,这个“请”字响彻了整个演武场,人们渐渐静了下来。
这东西还能扩音呢。乌斯暗想。
司正尽全力喊完这个字后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又吸了口气把棍子捅到嘴边:“司射官!一——番——射——”
场中的一个黑衣男子闻言,面朝场中的后生高声道:“即刻!纳——射——器——”看着同学们都立正站好了,“聂无鄙!”
一个壮实的小伙出阵站好。司射身后有一名跟随过去,把属于这位学员的弓矢等递给他。聂无鄙颔首接过。
司射又叫:“张县!”
又一人上前接了装备。这样乡学子弟们一个个出列站好接了弓箭,共有六人。
乌斯眼看着没有第七个人了,不由有些失望道:“就这几个人啊……”无恙是目不转睛,根本没注意乌斯说了什么。
司射看着六人都领好东西站成一排,回头看向靶场,教:“张侯——倚旌!”几个人呼啦啦地奔过去摆弄箭靶,再把一包什么东西洒在箭靶上,每个靶子的中心顿时凝起一泡粉色的液珠,完了之后在靶前立正站好。一共六个靶。
“张侯是谁?”乌斯不解。
“我们这儿把箭靶叫‘侯’,张侯是铺装箭靶的意思。至于倚旌——”无恙解说道,“你看到那些人手里的算筹了么?那个就叫旌。”
只见司射点点头,自己抓起一张大弓,拈起一支羽箭。靶子前的六个人“刷”地一下钻到箭靶后面的小屏风背面。司射扛着那把大得夸张的巨弓,搭上彩色的羽箭,瞄也不瞄随意一射——这彩色羽箭竟然不朝前飞,而是在空中打了几转,飞到围观的人群里了。一连射了四箭,这其中一支还朝乌斯二人飞来,惹得无恙兴奋地随人群哄抢——没抢到。
“这是……”
“这只是开场的仪式,活跃气氛的!唉,可惜了,要是抢到彩箭,还有礼品可以换。”
“哈。”乌斯也开始觉得有意思了。待会要是再有这种机会,可得好好注意了。不一会,六名弟子开始了正式的射击。果然是学堂里挑出来的精英,那一支支箭矢飞处,粉色的浆水夸张地四溅,引起观众一阵阵叫好。弟子们射毕,行礼下去了。乌斯左看右看也不见有人上去,不禁有些意外道:“这就完啦?”
无恙的兴致丝毫不减:“好戏才开始呢!”
果然,人群开始嘈杂起来,学生们退下去的地方,上来几个身着华服的大夫乡老,满脸堆笑地互相谦让着。乌斯看着这几个文雅儒弱的官人,瞪大了眼道:“他们……也会射箭么?”
“不会呀!”无恙笑得更开心了,围观群众也更兴奋了,“我们就是来看官老爷们闹笑话的!”